满心的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是什么样?
便是现下这般情状罢。
画贞至此才发现她把自己的胸襟和度量想得太宽大了,画扇倚靠在阮苏行的怀里,她的头挨到他的肩膀,她看着看着,真恨不能立即爬起来分开他们。
她一点儿也不明白阮苏行在明知晓画扇不是她的情况下还纵容画扇的逾矩是为何,难道当真如哥哥说的那般,是谁不重要,他喜欢的只是那副皮囊?
说到皮囊......
画贞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现在的脸,莫名的迷惘,顶着现下这副尊荣,她即便是在他眼前晃悠他也未必多给她一个眼色吧。易容的期限为两个月,从陈国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姜国,算起来约莫有一个多月了,棋荣说过,两月期满这张面具便会因枯竭而自行脱落。
快了,也就是说,她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画贞微微支起身子,头顶的太阳仿佛一只火球,晒得人简直能学蛇蜕下一层皮来。她眯了眯眼睛看着远处焦了似的树叶,想道,自己时间并不算充裕,她必须在身份曝光前让漱王再也开不了口,除了为阮苏行去除后顾之忧,也为棋荣的死画一个句点。
传说人死了,要是他心里不甘心,魂魄便会在死亡的地方徘徊不去,致使无法转世投胎,生生世世做个孤魂野鬼了,画贞想起棋荣死前睁着的眼睛,他对自己的维护,心里越发的恨漱王。
至于陆贵妃和画扇,眼下她没想好,看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阮苏行和画扇已然去到了前边的石桥之上,她拍拍膝盖站起身子,两手搭着凉棚朝他的背影张望。适才没能仔细看他,不知道他气色如何,近来北边几个府县地区干旱严重,数月不曾降雨,说是饥民已经开始互食人肉了,这还不算,南面的瘟疫亦是迫在眉睫......
他是一国之君,肩负黎民百姓,怎么能不焦头烂额?画贞暗暗发誓,这种时候绝不能叫漱王再为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蠢事烦扰到他。
“之鱼!”
康陆海面露不喜,顺着这丫头的视线望了两望,猛地在她耳边大喊一声,惊得画贞面上微微僵硬,“公...公公?”
康陆海清了清嗓子,不客气地拽住她袖子扯了把向前推搡,一头儿走得飞快,一头道:“咱家只当作你是在瞧皇后了,啧...你也是瞧见了,便是那么个主儿,狐媚子似的镇日缠着陛下,有她在一日,咱们娘娘何来立足之地,再往后,各种腌臜事怕也是要寻上门来。俗话说了,人不找事事找人呐,咱们娘娘有先见之明,为了杜绝后患,唯有占去先机。”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画贞,两道眉毛白白的,眼神却透着股子挥之不去的狠辣,“十七郎君为娘娘寻了你来,咱们可都日夜盼的紧呢,之鱼,你好好做,一旦事成,金银财帛,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都不愁了!”
画贞出身高贵,对康陆海许以的黄白之物抱满怀的未来并没有多么期待,但她还是装出被他的话吸引的模样,吞了吞口水笑着道:“公公放心,之鱼必定为娘娘了结了心事,到时候有之鱼的好处,自然也忘不了公公对奴婢的点拨恩德。”
康陆海瞧这丫头片子人虽小,却极上道,心中更为满意,他原先还道乡下上来的野丫头,光是教她规矩就得花费自己好几日的工夫,这下可好,这小师婆聪明伶俐,自己倒是乐得轻省,心中便愈加将其视作自己人。
回到何淑妃居住的章德殿,画贞直接就被带到了何淑妃跟前。
何淑妃进宫数年了,却从未获得天子恩宠,本身也不是多么惊艳的样貌,不过家世不俗才叫她当年倚仗着进了宫廷。
这些年下来,人不似从前年轻了,往那里坐着,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有肉眼看不见的死气从她的四肢百骸延伸出来,如同一株即将枯败的月季。
“抬起头来。”何淑妃在上首冷冰冰地说道。
画贞慢慢仰起脸,眼神却并不闪躲,何淑妃应当是极满意她这副质朴到毫无亮点的相貌。她笑了起来,和颜悦色一般,着人给画贞安排了一把椅子,让她得以坐下同她对话。
遣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命心腹康陆海守候在殿外,何淑妃迫不及待地说道:“此次进宫的目的你想必都听康陆海说了,需知本宫这里不养闲人,十七弟专程叫人送了你来,想必有你的过人之处。”
她摇着团扇,似笑非笑的,“你们师婆那些手法本宫不懂,也不想过多掺合过问,而今只要你除去司画贞,本宫答应,事成之后,你要什么,便允你什么。”
人都是有了奔头才会像只追着骨头跑的狗儿,在何淑妃的眼中之鱼未尝不是一只狗。
画贞面上先是作出跃跃欲试的表情,须臾却一顿,蹙着眉摇了摇头。
“怎么?”何淑妃瞧出端倪来,压低声音道:“你有甚么要说?”
画贞略思忖着,走到淑妃身侧细声道:“实不相瞒,奴婢适才一路上已然见过皇后娘娘......”她把“皇后”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头低了低,继续道:“要使甚么法子对付皇后,奴婢心中已有大致,只是这法子必须得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方可进行。”
淑妃看着面前人恭顺的眉眼,摇扇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问她道:“你竟要如何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奴婢的意思是,倘若有可能的话,娘娘能否安排奴婢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
画贞说得不紧不慢,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一则,这术法不可距离当事人太远,二则,奴婢需要被施术人的头发,指甲,还有她贴身穿着的衣物剪碎做成的人形布偶。这些娘娘倒不必另派人,只消奴婢能进伏文殿,做起这般事来却是驾轻就熟的。”
画贞说完很有些吃不准,这几条都是她临时现编的,为了进伏文殿一时之间也是顾不得了,虽说她说得神神叨叨像模像样,怕就怕淑妃是个懂行的。
就在她暗自紧张的时候,何淑妃发话了,她显然是比之画贞更加不懂得那些厌胜之术的人,言语中甚至对画贞透着赞赏的味道,“你所要求的并不是甚么难事,只是需要点时间打点。”
她说着,褪下自己腕子上的冰糯种翡翠手镯,转而便在画贞半是推拒的动作里硬是套进了她的手腕,“本宫心情好,今儿这翡翠镯子便赏你。只要你去除了司画贞,万事都好说。”
画贞点点头,跪下谢过她的赏赐,眼角却不可避免地跳了跳。
倒不是因着她以自己的身份跪何淑妃心中不快,老实说,当自己的名字三番两次被别人寒气森森地吐出来,一副要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嘴脸,她真是发自内心的不舒服。按说画扇扮作的她根本不像她,画贞知道自己,她是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对阮苏行撒娇似的,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倒像是成心做给人看呢。
告退出去,画贞被领到自己这几日短暂的住处,她也无心收拾,心里知道一旦何淑妃那头打点妥当了便会使人送自己去画扇的伏文殿的。
就这么的,没过两日,约莫是何淑妃催促的紧,底下人办事便有效率,画贞抱着个包袱被康陆海亲自送到距离伏文殿很近的一座小桥上,他以为她不认得路呢,指了又指,又把宫中规矩并淑妃的嘱咐给她过了一遍。
画贞只作虚心领受的模样,一一应了,背过身,安静淡然地往伏文殿走去。
想到画扇,她的眼眸子里蕴起了浅浅的讥诮,风一吹便散了。
却说画贞此番能够进伏文殿,顶替的是一名前几日打水却不慎坠进井里头的低级洒扫宫女,个中细节细思极恐。落了晚,画贞从房里出去,偷偷摸摸寻摸到那一处井边,对着那口现下已然被大石头封起来的井拜了几拜,权作安慰了。
回去的时候,在长廊拐角处突然听见有人拔高了嗓子训斥他人的声音,画贞起先还警惕暗怵着,等再听了两句,忽然间眼前一片清明,这声音,不是香瓜还有谁——!
一霎那她竟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情怀,待到那起子挨训的宫女都四散开退下了,画贞再也忍不住,踮起脚尖悄没声息地走到了香瓜身后,两手一举自后捂住了她双眼,像小时候玩耍时那般问道:“你猜猜,我是谁?”
偌大一个大明宫,画贞要是必须信任一个人,那便唯有香瓜了。这个傻丫头,不晓得她晓不晓得真正的她其实在她身后呢。
“...公主......”香瓜的身子狠狠地僵硬着,过了好一时,画贞早便松开手绕到她近前笑微微瞧着她了,她还鱼目似的一动不动看着空气中虚空的某一点。
“你啊,该打,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香瓜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她抬袖捂脸,过了一会子才感动得无以名状一般笑起来,笑得却跟哭似的,“公主怎的变作了这般模样?...奴婢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见着公主了,实在是......”
听她话中的意思,想是早便发现画扇的马脚了。这也不奇怪,香瓜几乎是陪着画贞最多的人,十来年的光阴她们一起长大,她伺候小公主洗漱更衣,一个人的微小习惯是最不易被模仿的,便是画扇生得再如何与画贞肖似,她却终究不是她。
找了个僻静处,画贞把自己这数个月来的经历都讲给了香瓜,香瓜很是心疼,听到公主已非完璧之时一张脸更是微微发青,然而她紧闭着嘴唇没有发出任何惊讶的声音,末了抱了抱公主,安抚她道:“往后再不必经受那些了,到了姜国,公主便该理直气壮,当初陛下要迎娶的人可是您本身,若不是长公主从中作梗,现下在紫宸殿陪伴陛下用晚膳的人怎么能轮的着她呢!”
她说起来愤愤不已,胸脯略略起伏,画贞却因见过画扇凑进阮苏行怀里的样子而在心中有了准备,她努努嘴巴,面目在廊下幽幽的光晕里一片模糊,“此一时彼一时,你没瞧见么?人家如今...琴瑟和鸣,郎情妾意。”
香瓜张了张嘴,原是要反驳的,她是亲眼见过陛下对长公主多次呵斥且冷言冷语的模样,当时想着,这么一座顽固不化的冰山,谁又能捂的化呢?长公主鸠占鹊巢,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可近来似乎有些不对劲儿,陛下对画扇的态度有冰雪消融的迹象,比方说今儿,竟是同意同她一道儿用膳了,实在稀奇。
她偷偷拿眼觑公主,思想着如何安慰,瓮声道:“您甭难过,奴婢想着、想着...啊,是了,依着奴婢看,纵陛下对长公主有几分好脸色,那还不是瞧她和您生得酷似的缘故么,你二人常日不见,想来,陛下也是人,也会寂寞的吧......”
画贞蹲在地上拿断裂的树枝写写画画,下巴搁在手背上,须臾才道:“我又不曾怨他,他把我忘记了才好呢。”也不知这话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叹了口气,扭着脑袋喏喏地向香瓜倾诉,“我现下只想着在易容面具毁损之前把该办的事都办了,这之后,大约是不会留下来了。”
她站起身,拍拍裙裾边沿的土屑,“他不会知道我回来过,天长日久的,忘也忘了。总之,有人陪着他了,我算什么,谁能和谁天长地久,谁又能记着谁一辈子。”
香瓜听这口吻挺哀怨的,她不好多说甚么,了解公主的性子,她现在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还有适才谈及初夜,她问她床上有没有落红,她却眨巴着眼问她落红是甚么?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保不齐事实压根儿就不是公主她自己想的那样儿。不过这方面公主从没有经验,她懵懵懂懂也是正常的,究竟怎么样还得......
正寻思着,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亮堂堂的火光顷刻间盈满了那一方天空一般,香瓜侧耳细听,可以想见这阵仗,便道:“坏了!是皇后回来了,且是陛下陪同着一块回来的——”
正要往前边赶,袖子却倏地叫人给拽住了,她回过头,险些儿就把公主给忘了。见她面色不大自然,梗着脖子问自己,“嗳,你急什么,那个...他,经常过来么,这大晚上的,难不成还要睡下来?”
香瓜想了想,连连摆手,回答得万分认真,“没有的事,奴婢敢对天发誓,陛下这是今儿头一遭这会子过来!”
话毕,犹自觉得不足够,正欲再添补几句好叫公主放心,画贞却把她推了推,“行了,她回来了,且寻你呢,快去罢。”
香瓜心说是,脚下加快了两步,却不忘回头道:“公主不要乱走,要么回房歇息去,要么就在此间等奴婢回来?”
没等到回应,她人就出现在长廊的拐角处,拎了个小太监过来问话,这才知晓阮苏行这时候过来的真正原因。
香瓜看向了西北角里流芳亭后的一大片花圃,说起来也是奇了,这时候阖宫所有栀子花都萎了,独独伏文殿里的栀子花香气悠远,沁人心脾,一簇一簇的远远望去恍若洁白的灯盏,优雅高洁,端的惹人喜爱。画扇以此为由哄陛下来赏花也不为过,只是,到底栀子花不是甚么稀罕玩意儿,她这样的用心未免太赤.裸.裸。
那一厢,画扇余光里扫见香瓜过来,不着痕迹向她比了个手势,香瓜会意,立时吩咐底下人去厨下端画扇亲手做的荷花糕来。
画扇穿了件纯白的抹胸裙,外罩浅碧色绡纱,月下瞧着身影翩翩如飞。她唇瓣微抿,唇间不点即红,逶迤着行至俯身嗅花的男人身畔,柔声道:“陛下,眼下如此良辰美景,虽是赏花赏月,臣妾却觉着远远不够。”她竖起一根手指,“还缺了一样。”
阮苏行指尖微用力,揉碎了一瓣花瓣。
“缺了甚么。”他侧首向她看了一眼,眼中却不含温度似的,远处景近处人,一切都像云遮雾绕里转瞬即逝的幻象。
画扇刻意忽略他的冷淡,她是不信的,凭着自己的相貌,自己的才情家世,时日久了,阮苏行焉有不动心的道理?
“陛下,”她纤细的手指点向不远处捧着精致食盒过来的几名宫女,“臣妾午后无事,便学着做了几样点心,也不晓得陛下的口味,便样样都预备下了。”
阮苏行一边的嘴角向上吊了吊,玩味一般启唇道:“才用了晚膳,再吃岂不积食?”他的眼眸骤然变得黑魆魆的,仿佛两道永远没有出口的通道,“这些小玩意儿,你妹妹怕是爱吃,你却用来哄朕,怎么不思想着她现下如何?是否还活在人世?”
“陛下——!”
画扇心头重重一突,仿佛被人凌空握住了心脏,她拎住裙角深深跪了下去,无比哀恸地道:“陛下何苦拿臣妾开顽笑,三番两次的,千般疑心臣妾的身份,臣妾究竟做错了甚么,惹得陛下如此不喜......”
“你做了甚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见这刁妇还要开口,阮苏行便探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细细观赏这张脸,回想着大婚当夜初见这张面容的场景。
“你可知道,自己甚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画扇被捏得下巴生疼,他手上没留力,丝毫不见怜香惜玉,直到此刻她才惊恐地意识到,阮苏行对自己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和容忍,哪怕自己长得和画贞一模一样,哪怕自己点上了眉心这颗嫣红的朱砂痣。
“臣、臣妾不知......”她颤抖着身子,他指关节用了那样的力道,她怕他一个不留神就捏碎了自己的下巴。
阮苏行垂眸,蔑视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孔半寸,未几,凉凉地道:“空有一张相若的容颜,却有其形,而无其韵。”他松开手,指尖在宫人递来的帕子上反复擦拭。
龙颜不悦,周遭儿早便簌簌跪倒了一大片。
阮苏行深觉无趣,低头抻了抻微皱的袖襕,轻轻的,一阵晚风轻拂而来,栀子花香浓郁得仿佛陈年的美酒,然而出人意料,就在这片馥郁的花香里,却依稀忽然多出了一丝丝格格不入的,令他神思心荡的......
他霍地抬眸,向前疾走数步,举目四顾,却只来得及看到远远的廊角里一抹纤瘦窈窕的背影,在摇曳的微光下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