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登登地连声说谢谢,他却还握着她的手。
她觉得不应该是这么样的发展,用力挣了挣,以为阮苏行多少知道分寸,没成想人家忽的笑了起来。他眼里灌满了星子,每一根眼睫里都似掖了抹促狭,“别乱动,朕知道你心里是乐意的,嗯?”
画贞两颊晕红,盯着面前男人炫目的容光挪不开眼睛。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这下算是彻底羞恼了,气道:“陛下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晓得我是乐意的,没准儿我恨你恨得牙痒痒,我此时此刻在想甚么陛下可知?”
“知,怎么不知。”
当下日光暖暖,周遭安静。宫人们早已被后赶来的张全忠遣了个一干二净,他自己亦是怀着满心的复杂情绪跑得没影,只盼陛下勿要走入歧途,男风虽盛,切记随大流啊!
阮苏行把画贞一推,她被动地撞在树上,粗冷的树撞得后背一阵钝痛,疼得她想呲牙,得,这算是看清楚了,阮苏行就是个不晓得怜香惜玉的,他分明清楚她是女儿家,却仍旧言行粗鲁,简直叫人...叫人不想再见到他!
“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何必在这里同我磨缠,我以为你生了我的气,否则这会子早离开了。”
她的脸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愈见红润,反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练出来了,跟着便说道:“灵都是男儿身,陛下和我身体构造相同,您若再有冒失叫人难堪的举止,我只好求见太后娘娘,叫您的母亲为您大张旗鼓张罗几个清秀可口的倌儿,回头真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没有门路创造门路也要上——”
画贞语速极快,存着心的激怒他,她目下反倒不怕他着恼了,他这么暧昧地对她才叫她心中无底。
不过她这招不管用,阮苏行面色半分未有改动,他的拇指在她柔软的皮肤上挲了挲,慨叹地道:“你的身份只是一层窗户纸,可知屋外明光璀璨,朕早已看得透彻。”
她呆愕,没料到他就这么提了出来。
阮苏行探手托起她的背,孤单久了,抱女人的手法都是生疏的,他试了试,以自己最轻柔虔诚的力度抱住了她。
“你要相信朕......”
他嗅到她身上那股能让他惬意安然的味道,神情渐至温柔,嗓音纯软得像是蛊惑,“你于朕而言独一无二,朕需要你,也会越来越喜欢你。所以你不能离开朕,你心里亦是有朕的。”
画贞脑海里只有一行又一行的“美男计”飘来飘去,他的话她是真的难以理解,怀疑他心机叵测,可是他的话又那么动人,她只是个十来岁的丫头,离乡背井,即便身负重任憧憬满满,却又无可避免的心防薄弱。
画贞抿了抿唇,“可是,我远赴姜国——陛下想必早已瞧出来,我姐姐亦是乔装的男儿,我们如此行径必然有鬼,陛下不担心么?一准儿另有所图谋,可能我就是来杀你的。”
“那便试一试。”他陡然低头,在她唇角啄了啄,蜻蜓点水般浅尝则止,不顾她的异状低低笑道:“倘或要取朕的性命,须得常伴圣驾左右以期时机。眼下,朕可以给你这个机会。嫁给朕,任你予取予求。”
“我可以对你,予取予求?”画贞重复他的话,抬手摸了摸自己嘴角,酥麻异样的感觉从此间开始扩散,通身如同电流流淌而过。
这怕就是男人女人间的亲亲了,她还是头一回遭遇,大有生受不住的势头,垂下脑袋看着阮苏行腰上挂着的香囊,心里有些乱。
话又说回来了,女儿家嘛,迟早是要许配夫家的,如阮苏行这般的郎君几乎是多少闺中女子梦寐以求,连她也垂涎他的容貌,唯有性情方面不敢苟同。不过他要是准她予取予求,性子这一茬儿倒可撂开不提了,自然,她也不会对他索要太多,她就要个他姜国的虎符......
她如此矛盾,一旦姜国的虎符落着了皇叔手里还能有阮苏行的好儿?她总不能为一个虎符搭上自己一辈子变成个寡妇。现今多有寡妇再嫁的人家,她瞧不上,要嫁人就嫁一个人,和那个好郎君厮守一辈子。她要过得幸福,只有这样阿耶和母亲在地底下才能安心。
“可还满意朕的提议?”他微凉的下巴在她脸颊上蹭了蹭,徐徐道:“朕会待你好,照顾你一辈子。”
想通了一些事,画贞没那么容易羞赧了,她只是十分好奇,“陛下真心喜欢我么,如果不喜欢就不可能有包容,今后我们的路会很难走。况且,我皇叔那里也不晓得如何交待......”归根结底,她是来取东西的,没的反而把自己丢在了这里,蹙了蹙眉,继续道:“陛下已然娶了陆贵妃,贵妃娘娘是陈国的公主,这是陈姜两国的联姻,你如今...便是我答应,我皇叔答应,陈国陛下也断然不会点头。”
他脸上现出一抹阴鸷,抚了抚她的背,曼声道:“朕娶亲,为何要得到他的准许。”
陈国眼下才死了太子,朝堂上各方势力云涌,正是自顾不暇之时,况且他要做的事,从来就无需报备任何人。
“你...喜欢我么?”
她这么冷不防的发问,阮苏行明显一滞,腰间的香囊死气沉沉地垂着。好一时他才开口,神情古怪地道:“朕需要你。”
需要?原来他不喜欢她。
真是可笑,连爱意都没有,口口声声需要她,当她是甚么?
画贞心里很不舒服,没来由的堵得慌,又气又憋闷,甩手道:“谁也不会一辈子需要谁,遑论我之于陛下。您便不要再拿我逗乐玩笑了,陛下有贵妃就够了,既然知道我是女儿身了,想处置便处置罢,灵都眼下便回家,随时待命听候您的旨意——!”
她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天不怕地不怕敢对他“叫嚣”。
阮苏行失笑,倒也不曾强迫她,他拿起香囊在鼻端嗅了嗅,到底用久了,味道渐淡,还不及她身体半分的甘甜。
下腹翻滚起陌生的躁动,他看着她皱着眉头转身跑开,小小的人,纤弱的身,肌肤赛雪,鲜焕得像是白瓷精幻化而出。
看着看着,竟然生出了扑过去揽住她的冲动。
这样不好。
原来他也并不是没有那方面的渴望,阮苏行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去不曾遇见对的人,他对女人有难以言说的抵触情绪,见谁都是庸脂俗粉,如今他看她却不一样,她是煨在炉子上的糕点,甜丝丝,柔软,诱人靠近。
是她用一双看不见的手勾引他,他是无辜的。
......
画贞疾步回到真仁坊的质子府邸,口干舌燥,只惦记着喝水,一路特为避开了府中下人,径自回到房间里关上了门。
她褪去鞋履盘膝坐在矮几前,拎起青花瓷水壶往茶碗里倒水。水是今晨的了,喝进肚子里凉的沁人,一路冰冷冷从喉管滚进肚子。
她毫无所觉,喝完了水便挺尸一般仰面躺倒,眼前一幕幕浮现重叠的都是阮苏行的脸孔,耳畔也全是他的声音在回响,一遍又一遍,叫她不得安生。
他显见的是对自己无意了,她为甚么要在意他说了甚么?
来之前太子哥哥悉心教会过,男人惯会花言巧语,假使女儿家的身份有被识破的那一日,且有人天花乱坠,她也千万信不得。
太子哥哥是个好兄长,以他男人的身份自我揣度说出来的话不会错,可是他不晓得,她如今碰见的这一位哥哥生得有多么好看,他温言软语,她仿佛飞蛾明知是赴死也想扑向他这团明媚的火焰......幸而,关键时刻清醒了过来。
画贞坐起身,嘴角依稀还残留着阮苏行的温度,她用力揩了揩,心下怅然若失。
房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未央沉着的声线传将进来,“公主用饭不曾?”
“吃过了。”她这是骗人,自己无心饮食,添补道:“你走罢,我想静静。别问我静静是谁。”
话毕,门外好一阵的沉默,就在画贞以为未央走了的时候,他居然不经她允许推门而入。她有丝愠怒,但目光触及未央那万年不变表情的脸时便萎了,指了指对座许他坐下说话。
未央放下食盒,也不劝她吃,更不过问她今日在宫廷发生何事。
他撩袍端坐,背部笔直,画贞总是嫌他太过严肃正经,正要规劝他在自己跟前不必如此拘束,未央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信封从矮几那头推到她这一头,她只迟疑一瞬便反应过来,惊喜不迭,“是姐姐来信了!”
阮苏行带给画贞的困扰顷刻被一扫而空,她拆开信封取出里头薄薄的一张宣纸,陈旧的墨香扑鼻而来。
“......这个字迹?”
这笔字却是太子哥哥的,并非姐姐,她困惑,抬眸看了看沉默的未央,这才低头看纸上内容。
未央见公主拿着信纸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待信看完,连嘴唇都白了。
有些事他经太子吩咐,委实不能透露与她知道,长公主的生死,并非一张纸能够定夺的。然而,在公主这里,在当下,他只能照着信上内容复述与她,“不要太过伤心,长公主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画贞不肯相信姐姐就这么死了,她明明记得自己离开之时姐姐只是身上有伤双目失明,何以致命?!
“我不信,你们在骗我!”她把信撕得粉碎,泪珠子却不可遏止地从眼眶里滚出来,信上字迹是太子哥哥,别人都会骗他,他怎么会呢,他不会,但如果他没有骗她,姐姐便真的死了......
死亡,意味着至此这个世界上与她一母同胞的人再也不存在,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画贞情绪激动,忽然站起身来,未央看出她的意图,急忙拦住她道:“公主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倘若就此回国,触怒姜国君主,则梨国危矣!公主莫非如此不重大局?”
她颓然坐下,满面彷徨,未央纵然于心不忍,却仍旧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得到姜国虎符,调遣千军万马。殿下信中已言明,长公主必是遭阮苏行毒手。我看得出,如今他对公主甚有好感,只要公主全力以对,略施手段——”
“别说了......”画贞捂住耳朵,“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姐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她怎么会死?在姜国的自己还好好活着,她在梨国有皇叔庇佑,竟然会叫群医束手无策?毒发身亡?
果真如信中所言么,是阮苏行害死了姐姐?
但他为甚么,他为甚么要这么做,只是一个质子罢了,撼动不了他的江山......是了,不是他,一定是他们误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