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一回』藤缠(1/1)

夜幕降临,目所能及之处只余一片黑,天际下蔓延开无边的寂寥。山坳下的土洞里燃着一堆篝火,那金黄的火苗子孳孳作响,倒显得弥足珍贵。

萧孑坐在火堆旁,用藤条叉着肉干在火上烤,火光映衬着他年轻而清俊的颜,将那侧脸上两道新鲜的抓痕忽明忽暗打照。他抿着薄唇,眸底掩一束郁光,自出生起便习惯了飞扬跋扈,这忽然的穷途末路,使他整个气场都散发出一股罕见的孤寞。

见肉烤熟了,有浓香味儿溢出来,便递过去给一旁的芜姜吃。

“唔……”芜姜扭过头不肯吃,翩翩长发拂过萧孑的眼帘,那肉干便被她兀地碰倒在干涸的泥土上。

她的手和脚都被绳子五花大绑着,稍微动一动筋骨就麻得不成样。白皙小脸蛋上挂着一缕干涸的血痕,也不晓得是白天被箭锋擦破,还是溅了甚么血迹,却不肯让人擦。她连碰都不许他再多碰一下。

萧孑只觉得头疼,两道剑眉横斜入鬓,掩不住一声苦笑。若非这小辣椒醒来后像一只猫,对他又撕又咬,他哄不住,否则怎也不会将她这样捆缚。

那轻扯的嘴角带动了脸上的抓痕,一瞬刺痛,顿地把他心思从下午一幕拉扯回来。见芜姜除却与老夫妇分开前吃过一碗粥,其余一整天甚么也未曾进食,便用尖刀削下一片肉叼在嘴里,忽而匍过去捻住她的下颌,一定往她的小嘴里喂进去。

“噗——”然而才拈入那嫣红的口唇,顷刻就被芜姜吐出来了。

“萧狗,别碰我!”芜姜卯着小嘴儿,怒瞪着水涟涟的眸瞳,把萧孑恨得不行了。

肩臂与脊背上的刀伤箭伤斑驳,一晚上为了哄好她,甚么也未来得及包扎,此刻因着火光的炙烤而又痒又痛。萧孑的嗓子有些发烧般的喑哑,凤眸里亦晕着疲悴的红,盯着芜姜的眼睛道:“你不肯跟我,但是离了我,这天下莫非还有你别的去处?所有的男人都知道你的美貌已胜过当年燕姬,他们只会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我因着喜欢你,所以舍不得真正动你;但若换做任何一个旁人,在那样的独处之夜,看哪一个能像我这般收敛得住?你才十四岁。”

他面上龇着牙发狠,手却试探地伸出去,想要轻拭她脸上的那条红痕。怕如果是被箭锋破伤,今后会留下甚么痕迹。

但她却不应,兀自忿恨地拧过身子,像没有听见,也不肯给他拭。

他的手便顿在半空,看着火光下她冷漠而娇小的侧影,这场景怎生让他忽然很受伤。

想他为了她所做的种种,从意气风发的十五少年,到如今被天下孤立的绝境,一步步都是因为她。而她又给了他什么?除了拖累,还是拖累,却偏偏叫他抓心挠肺,弃之不忍。

有一瞬间,他也把她恨得咬牙切齿。

萧孑冷声问芜姜:“所以这些天的夜晚,你对我呢喃的那些情话、做的那些温柔,都只是因为你母妃的棺木么?没有了棺木,你便一点也不肯再像从前一样喜欢我?”

那冷长的凤眸中少见的几许受伤,芜姜眼梢捕见,心弦儿莫名悸了一悸。但一想到他这种无情无义的家伙,哪里晓得甚么叫作受伤?可千万别再被他骗了,每次都是一心疼他,立刻就又被他骗。

芜姜的心就又狠下来,咬着小嘴儿绝情道:“你真可笑,你既用我母妃的棺木做胁迫,我还能有余地违逆你吗?……只怪我终究对你没死心,还以为你到底洗心革面,看在你救我母妃棺木的份上,再给了你一次机会。没想到最后又是假的。萧孑,我梦里叫你项子肃没错,但你和他早已经不是一个人。我曾经喜欢的项子肃,他在没逃跑前,曾是我心目中一道温暖的依赖;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只是八年前那个错放我性命的高高在上的敌国将军。我对你没有感情,委身于你也只是因为受制于你。没有了母妃的棺木,你在我心里依旧是那块讨厌的羊粪。我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你一眼。”

她说着能想到的所有狠话,无情地冲他翻了个大白眼。早先还努力地想要挣脱绳子,现在连挣都懒得再挣一下。她对他的良知已经彻底绝望。

犟硬的小妞,对她说真话永远不得相信,偏偏要信那虚构的幻像。那个项子肃才是假的,从头到尾一切的宠溺与纵容都是伪装。而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萧孑,从发梢到脚底,从心跳到呼吸,对她的一切执着却都是真的。

“呵,那我做的这些还有甚么意义……倒不如放你被匈奴杀死了干净!”萧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最开始他的确对她另有企图,但那时从未想过竟然会对她动情,彼时只觉得被她牵绊、把她记挂在心里,都是因着怕她被诸国夺去、换去他辛苦打下的七座城。但是后来舍弃她回了中原,却发现他为了她,何止是城,甚至连国都可以不要!

哄了一下午一晚上都哄不住,要换作别人,他早就一刀把她灭了。那句句狠话剜人心肠,萧孑终于也生气了,笑笑着撩开袍摆站起来:“花芜姜,若没有你的牵累,我可以活得逍遥自在,何用被天下追杀成这般。你既这样恨我,那我就走了。但在走之前我想告诉你,这一次我没有半句撒谎。梁皇让我护送你母妃北上,这一趟原是要置我于死地。三千护卫与两个佞臣,我只光杆一人,若非暗中布置了七百弟兄,轻易可拿不走你母妃的棺木。那七百弟兄说好在雁门关外碰头,岂料被慕容烟看破了行踪,否则也不至突生变故。我若要一口吞掉你,随时随地都能做到,何用对你多扯一个谎呢?傻子。”

他说着,修长手指在她被勒紧的胸脯上轻捻了捻。那凤眸熠熠,似是在等她挽留,但她拧着不肯看人,依旧冷冰冰甩他一个侧影。默了一默,竟然催他说:“要走就走呀,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不讨人嫌。”

他的心不得慰藉,就也冷淡下来:“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此我便不管你了。你多保重。”

说着拎起地上的包袱,一袭青袍缱风,大步将将便往山洞外走去。

脚步声咚咚,走得当真决绝。芜姜不由顺着视线看,看见那边厢萧孑回头顿住,黑暗中一缕目光深邃,定定地凝住她看。那清颀英姿萧萧立在风中,叫人贪慕不够……还叫人莫名心疼,她就扭过头不肯让自己再看。等了很久不见动静,她再回过头去,他已经没有踪影了。

她的心怎么就瞬间空落下来,说不出的揪。一个人木木然地坐在篝火旁,看火苗子孳孳袅袅,起先还好,后来坐着坐着眼睛就酸了。真是矛盾呐,可恶的花芜姜,他在的时候讨厌他的缠磨,讨厌他对她的求好与欺骗;可是他一走,她又觉得大半颗心全空了,怎样都不舒服。

周围空寂寂的,前方的路再没人陪伴了,芜姜把眼睛在膝盖上蹭着,蹭得眼眶红红的。

真可恶,不是还没解释清楚吗?那么小气。

山洞外的暗影里,肆虐的冷风把人墨发乱拂。萧孑透过朦胧火光看着芜姜,早先看她支着腰骨那般冷静,他满心里便都是凉;此刻看见她蹭眼睛,那白皙小脸蛋清妍惹人疼,又想起暗夜里被她蠕在怀里酣睡的温软,他的心终究又软下来。

芜姜在膝盖上蹭不完,没玩没了的,酸得不成样。忽而就看到脚前多出来一双黑色的皂靴,鞋面因着被箭划破,三两点破开小洞,沾着冻结的雪棱子,可看见里头湿却的白袜。

她的动作便顿住了,想起他在大梁京都时,一身玉冠华服多么隽贵,她就不肯抬头看他。因他的那句“若没有你的牵累,我可以活得逍遥自在。”

两个人都默默的,不说话。

他知道他如果不先张口,她就很可能一整夜都不出声。

心中爱宠却又无奈,只得故作冷硬道:“我忽然记起来还没给你松绑,这就拐回来一趟,你不准备抬头让我解绑么?你不抬头的话我就走了,刀子在这里,你自己磨。”说着将她腰间的匕首解下,弹开,在泥土里插好,作准备要走的姿势。

那熟悉的清甘味道沁入鼻翼,她抬头悄瞥他一眼,看见他近在咫尺的清俊脸颜,眸底掩一抹郁郁柔光。她的心便悄然踏实了,闷了好半天才咕哝应道:“你不是要娶公主吗,要当狗皇帝的驸马爷?明知道去送棺木就会死,干嘛还要去?”

他凤眸熠熠:“那还不是因为你与慕容七存心逼我么?你在人前跳舞,将腰肢舞得那般媚,手都差点被狗-日的癸祝摸了。竟然对我的恐吓不理不睬,我若再不去送棺,不晓得你又要怎样胡闹……你若非要听那肉麻的话才肯与我好,那我便告诉你,花芜姜,从前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但今生除了我萧孑,我不允任何人再染指你。我连自己都说不出对你到底有多喜欢!”

这无情无义的家伙,他每次一肉麻起来整个世界都不好了。

芜姜的小肩膀不自禁紧了一紧,但不肯承认当时心底的小阴谋,又气哼哼道:“你不要给我灌*汤。我为什么跳要那媚舞?有个人对我承诺了又逃跑,我除了靠自己,还有什么筹码换回我母妃?气你也是你活该,你和别的女人相亲,刚相完就亲我,亲完了我又假装不认识,还当街扯我头发。我每次一想起你做过的那些种种,就恨不得把你凌迟一万遍。”

他说:“那姑娘是我属下一名猛将的未婚妻,我爹怕我造反,除了相亲一概不允我出门。彼时已决定窃取你母妃的棺木出城,乍然看见你来,一切的计划全乱了。心中太思念,忍不住想疼你,又怕被梁皇看出端倪,若非如此,也不用出此下策。”

“但你抓得我没了自尊!”芜姜忿忿地抬起头来。

“你也伤得我没了自尊!还不止一次。”他幽怨地回凝她,隽颜上两道爪痕狼狈。

芜姜便不肯接话,问:“你爹呢?”

他气馁,不甘愿地调转话题:“同戒食在一起。在我离开京城两天之后,戒食会带他去往南越,待稳定后我便派人去接他。”

芜姜想起萧孑走的时候,与拓烈的那些保证——“他说他处理完京中之债后,一定会再回来这里接你。”——简直和这个如出一辙。她心里忍不住又鄙薄他,觉得那个发丝斑白的萧老头儿可怜极了。

晓得这是个绝情无心的男人,一旦谁人威胁了他性命,他便一定会为了自保而弃之不顾。芜姜说:“我终于知道天下人为何都说你克亲克族,谁和你沾了边果然都不得好下惨,不是被追杀,就是仓惶流离不能安定。但我与你原本就是利益牵绊,你现在手头没有了我母妃的棺木,凭什么再叫我随你闯荡?你这人太没品,我可不能保证你几时再把我算计。你看看你今天和慕容烟说的那些话,听得我心脏都凉了,我当时恨不得咬断你的舌头,然后和你同归于尽!”

可恶小妞,每回总用那碎碎念遮掩着她的让步。

萧孑扯了扯棱角分明的薄唇,心中到底溢开一抹柔情。清伟身躯走到马鞍旁,将一只不起眼的黑油布包袱解开,里头满满一大包的银票。个吝啬滑头的糊涂老爹,就说做着光禄寺大夫,怎么穷得顿顿吃酸萝卜腌菜,原来不晓得抠了多少的钱财。那银票各地各国的钱庄都有,他也懒得去数具体的数额,抓了一把出来,眼梢瞥见芜姜,发现她也正一目不错地盯着自己看。忽然想起她床底下的那只小金库,想想又尽数塞回去,只取了两张出来。小妞贪财,怕现下给得太快,将来不够筹码哄她。

“我知道此刻解释甚么你都不信,这些银票便当做是雇你同行的佣金,你再给我两个月时间,我定会让你看到燕姬的棺木。反正现下你也无处可去,离开我必是死路一条,不如一同在路上作伴,你要的我都尽力拿来给你。”萧孑半俯着身躯,把两张银票递给芜姜。

芜姜拧着不肯看。

他却晓得她爱看。一嗅到银子的味道,她的小脸蛋都晕开粉红了。他就把银票上的数字对准她的眼睛,一张一张掠过去。

然后就看到芜姜的小胸脯慢慢平稳下来,别扭地剜了他一眼:“萧狗,你得松开我,你绑着我看不见。”

他便爱她恼她不行,双臂把她箍在怀里,三两下割断了绳索。

她挣开他,看了眼上面的数额……其实原只想胁迫他今后对她言听计从,不晓得他捣来捣去,竟然弄出来这么多银子。

芜姜的小脸蛋红扑扑的,睇了眼马背上的油布包袱,质问萧孑道:“两个月太长了,我母妃的棺木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你得尽快。这些是你全部的家当吗?你那包袱里头还装着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他洞穿她伎俩,略一踌躇,面不改色道:“是我爹一辈子辛苦积攒的薄产。里头装着换洗的亵裤,你若是也想要,我这便去给你拿来。平常人家雇个女佣,一个月顶多一二两碎银,你陪我两个月便得一万倆,这已是天价。眼下寒冬腊月,弟兄们只身在塞外流亡,我必不至故意拖延时间。待取得了你母妃的棺木,彼时你若愿意继续随我走,我便带你在身边;你若不愿意,我也会把你送回阿耶阿娘那里,你看这样可好?”

本来不想过去拿包袱,但见芜姜默着不肯动,非要他拿来看看不可。只得撩开袍摆走过去,掏出两件亵裤朝她的小脑袋扔过来。

“呼——”那素绸拂过眼帘,没来由让人想起暗夜下与他的旖旎。芜姜脸一红,想到萧老爹一身朴素的布衣布袍,又听说他父子二人多年的积蓄早已被相亲挥霍得差不多,想想估计也就这些家当了,便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无赖,你此话当真?到时候可别又缠着我说喜欢我、说我得了你的钱财不允我走,你得立个字据才行!”

立就立,此刻肩背上伤口疼痛,人已发烧倦惫得不行,只要她肯留在身边继续与他好,叫他做甚么都行。

萧孑便就势把那素白面料扯开,用木炭在上面写了一张保证。她一连审读了两遍,又觉不够,逼他在“自此二月,银票万倆买她相随”的旁边又添了一句“此后必须言听计从,若非经她同意,不得主动沾她身子。”

他都一一按捺着依了她。

芜姜把亵裤与银票收进袖子,小脸上的颜色这才终于好看起来:“那现下我们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他蹙眉看她,眸底携一抹促狭。

晓得他打她脸呢。那一句“言听计从。”

芜姜想了想,便问道:“今天被慕容烟抓去的那个将官,他和你说的话可是在暗示什么地方?”

他暗喜她的聪明,长臂试探地把她揽进怀里:“栖鹿谷,老子曾经差点在那里被暗算,幸亏张嵇替我挡了一支冷箭。弟兄们应该就在那里藏着,但眼下雁门关外追兵密布,暂时出不去,怕是得从玉门走。”

她这会儿竟很乖,没意识到他又把她“沾”了,小梨儿软软糯糯地抵在他胸口,都把他伤口的剧痛抚平了。

萧孑低头看着芜姜可人的小嘴儿,忍不住抵在她的耳畔问:“慕容煜白天说的可是真的,你被那小子动过了?”

那灼热的气息呵着人,呵得人骨头里直痒痒。芜姜这才反应过来,怕他得了好就卖乖,一会儿又要“弄”,便一巴掌盖过去:“我都说了那些匈奴人把我的裤子脱了,我晕过去,醒过来就是他。反正又不赖你娶我,下次再要问这些,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咬着唇角,故意把自己说得很糟糕。

他兀地敛了眉,想起戒食说过的那句——“看见那小妞脖子上戴着铁环,额心也被画了记号,挤在一群女奴堆里推推搡搡着走出来”——心中虽不十分相信她的话,却道不出一股酸楚与咸涩,怎样也不是滋味。晓得该痛恨的是自己,那时如何竟能将她一甩了之。

萧孑不依不饶地轻咬住芜姜的耳垂:“我要杀了他……凡动过你的男人,老子通通都不允他在这世上苟活!”龇着牙,目露杀气。

芜姜也不解释。

玉门与雁门相隔并不十分远,却分属着两个国家。雁门关隶属大梁,玉门则属后渊,传说中乃是大渊朝遗宗建的一个小国,虽只有几座城,却十分富裕。这些年一直给大梁进贡,癸祝因此并没有派萧孑对他们动过兵,说来与萧孑并无旧仇。

芜姜想起吕老汉白天说过的话,便道:“眼看岁末将近,元春就要来了,不如先去代城避避风头。要过玉门关,也须得先穿过代城呢。我先帮你包扎伤口,等天明雪停了再走不迟。”

她说着便主动起来,将他一袭青袍解开,化开雪水把一道道伤口清洗干净,然后扯下一截素白长袖,用那布条小心地缠裹起来。

她其实很怕他死。

虽然挠心抓肺的,几次都恨不得用刀子把他的英容笑貌划成一片片。

那瑈嫩小手抚过他硬朗的胸腹,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地交织着,渐渐气氛便有些不一样起来,四目相看间隐隐都有火花暗放。

“现在还讨厌我么?”他修长手指爱宠地拂上她脸颜,下意识地想俯下薄唇亲住她。

她连忙瞪眼凶:“讨厌。你总看我干嘛?再看我不管你了。”小胸脯却掩不住地起起伏伏,把布条顿地一扎紧,攥了匕首便蜷去草堆上睡觉。

他便只能强忍着,毕竟才刚签过契约,不好当下立时就破矩。

枯草堆就的铺盖只容两个人左右躺卧,看见她蜷在墙角,手上握一柄匕首,但一触碰她身子,便立时把刀鞘弹开。方才不知几时被她瞅见了开鞘的机关,眼下竟使得万般顺手了。

他怕她夜间着凉,便熬到她睡熟后,用一根木棍把匕首替换。她果然抓着木棍蜷进了他怀抱。白日颠簸太累,睡得太沉,他啃了啃她的小嘴儿,见她不醒,便也揽着她意犹未尽地沉沉睡去。

……*……*……

代城是座狭长的边城,毗邻玉门关,千百年来远赴塞外经商的人们必从这里经过,因此城虽小,却十分富裕。中原混战不宁,许多的难民都逃到这里,大清早裹着破旧的大袄毛皮倦惫地坐在城门口,等待城里的富户员外们出来,兴许运气好还能被挑进城里做长工,或是付钱的奴隶。时间一长久,也就在城里扎了根。

芜姜和萧孑也混在人群中,受伤的汗血宝马与行李已送至吕老汉的山洞暂存,猜他看见后必然会代为保管。但此时不知城中情况,不好贸贸然就去寻他那“赭”家女婿。

两个人都打扮得落魄不堪,芜姜把萧孑清俊的脸庞抹黑,胡茬也拉碴,头发蓬乱打结,裹着破羊皮袄像个大乞丐。她也把自己及腰的长发给剪掉了,只剩下肩膀那么长,小脸涂的灰黑,束了胸,看上去像兄弟两个。

得了一万两银票,更重要的是,他暂时学会了对她百依百顺,因此她一点儿也不为这样的丑化而心疼。

问萧孑:“总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再丑也没逼你娶我。”

萧孑抚着芜姜黑不隆冬的小脸蛋,想起草场上她清妍可人的样貌,心底里涌起一丝说不清的柔软:“看看你收拾得是否妥当,免得进城后被人看穿了容貌。”

芜姜不理他,说看穿了倒好,哪个富户肯收留我,我也好去他府上当个小夫人,不用这样跟着你浪荡。

他就敛了眉,懊恼此刻的萧条绝境,把她同样黑不隆冬的耳朵咬了一口:“你可是嫌我太落魄?再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必给你一座城,让你先过过城主夫人的瘾儿。”

被芜姜打了一拳头,说城门开了,下次再这样,小心人家说你断-袖。

赶紧拍拍屁股,跟着人群站起来。

“吱嘎——”厚重的漆红城门打开,出城的富户与管家们挺着圆滚的大肚子从门下走出来,一个个生着朝天的眼睛,把视线在人群中刻薄地扫荡。

逃荒的难民都廉价,雇去做苦工价钱便宜,打死了虐残了还不用负责。倘若碰巧遇到一个娇小貌美的小妞儿小哥,还可以顺带收进屋里“填填房”,怎么着都是划算。

“选我吧,选我吧!我吃得少力气大,干活儿卖力!”面黄肌瘦的人们纷纷往前簇拥着,想要得老爷们的垂青。寒冬腊月又临近年关,谁人都不愿意在城外挨饿受冻。

一个四十余岁管家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兴许家中老爷十分有钱,那长期上翻的眼皮太薄,眼白太大,都快要将一点黑眼珠子湮没了。上下把萧孑一打量,但见他虽口干唇裂,看上去疲惫不堪,然而矫健硬朗,似十分年轻。手中长鞭便在他身上左煽右甩,好一会儿了方才拉扯着公鸭嗓子问:“一顿要吃多少碗?扛尸拉煤的活计肯不肯干?你把这堆砖头劈开我看看。”

从来在沙场上叱咤风云,几时被人当成牲口这般打量。萧孑垂下的掌心暗自握紧,清伟身躯把胖管家笼罩着,一双冷而长的凤眸中又透射出阴光。

芜姜看见,连忙悄悄拧了他一把:“别那样看人,长这么凶,谁敢收你进城干活儿?”

他便默默隐忍下来,兀地把拳头松开,低沉着嗓音应了声:“是,吃得不多,老爷给口饭,什么活儿都肯干。”说着微躬下腰,掌心横劈,把那管家脚下的一堆砖头轻易劈成两半。

“阿嚏——”那管家打了个冷颤,当下满意了,抬了抬眼,示意萧孑跟着走人。

芜姜牵着萧孑的袖子往前走,被管家看见,不悦地顿了步子。

萧孑低头睇了眼,不亢不卑地解释道:“是我弟弟,才十三岁,白干活不要钱,老爷们管口饭就行。”

那管家上下把芜姜一打量,但见她肩膀瘦瘦小小,便嫌弃地蹙了眉头。

芜姜赶紧走上前,把他身旁的一只沙袋扛起来,噗通一声扔去了板车上。

他看她身板虽然小,到底还有些力气,既然不要钱,想想还是划算。长鞭子便把芜姜膝盖一甩,挥挥手放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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