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幽暗,空气中弥漫着热气。
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周小白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站在牢房之中,一脸的无助,他的眼神直勾勾看着不远处:那热气正是离着周小白不远处的沸水池子里蒸发出来的。
这是都督府的大牢,来这里的犯人大都是一些犯了军法的亡命之徒,要不就是敌方的奸细,这些人大多都是些硬骨头,不弄点严刑峻法出来,压根就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这大牢里似乎是什么刑具都有:沾了盐水的皮鞭、烧的滚烫的烙铁、从人身上扒肉用的铁耙子、割人手筋脚筋的利刃、断人脊梁骨的铁锤、锁人琵琶骨的铁索、开人脑壳的紧箍刺、煮人用的沸水池子……真可谓是不入地狱,已见地狱。
周小白不是没坐过牢,但是没有一个牢房是像现在这样的,能让他从内心深处都透着凉气。
忽的“嘎吱”一声,声音由远至近,牢房外的大门被打开了。
从牢房外走进来一个白衣女子,她下了台阶,只走了一小段路就来到了关押周小白的地方。
她隔着木栏轻声问道:“你就是周小白?”
周小白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便转过身来。
只见离着自己不远处的牢房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穿的虽是白衣,却是上好的绫罗织成,裁剪也很别致,倒是把这女子玲珑有致的身材凸显无疑,只可惜因为隔着面纱,周小白并不能看清对方的容貌。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明明没有见过眼前人,周小白却是无端感觉有些熟悉。他默然的点了点头,行了一礼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前来,有何赐教?”
白衣女子道:“你可认识一位姓乐的小姐,她为了你,要刺杀沐大帅,还杀了三个护卫。”
周小白听到此话,心脏猛地一收:什么!
心知不妙,周小白急切道:“不错,我认识她,你把她怎么了!”
白衣女子似乎有些满意周小白的态度,语气反而更显轻柔了一些:“本姑娘能把她怎么样?只是军法不容私情,她被砍头是砍定了的,可惜在砍头之前还要……”
话说一半,却是吊足了周小白的胃口。
“你究竟想干什么!”周小白听说乐小姐有性命之忧,再也顾不上谦谦君子的形象,就差要骂了出来。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漠然道:“本姑娘能干什么?只是她杀了军中将士,按照规矩,要受一钉二锤三割四烙五耙六烫七鞭八锁九杀之刑。”说到最后,白衣女子的语气渐渐微弱,似乎有些怜惜的意思。
周小白听完此话,神情呆滞的如同一个木头人,不错,就是一、二、三,木头人不许动那个意思。
白衣女子接着说道:“这九种刑罚,铁打的汉子也只能挨过去其中三四种而已,可是苦了乐小姐了。”
……
长时间的寂寞无语。
周小白不说话,那白衣女子也不再说话。
终于,周小白叹了口气道:“若是如此,还请姑娘你帮在下一个忙。”
话尚未说完,白衣女子便摇了摇头:“这是军中惯例,若非如此,也不能平复枉死将士的在天之灵,你纵然求我也是没有用的。”
周小白却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能直指人心。
白衣女子好奇道:“你笑什么?”
周小白正色道:“我笑你太迂腐了。”说完这话,白衣女子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却是隔着面纱,周小白并无察觉。
不等她说话,周小白又道:“实不相瞒,乐小姐与我有白首同心之盟,我不忍看她受刑,祈望代之,还请姑娘成全。”
闻听此言,白衣女子的身形却是微微一颤。
在白衣女子的印象里,大明朝多有为贞洁二字枉死之鬼,也多有负情薄幸的男儿,眼前这样为了妻子肯受酷刑之人,别说没有见过,就连听都没听说过。
所以,她认定这其中一定有诈。
她以为眼前的男子也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
在短暂的感动之后,白衣女子笑道:“话说的好听,我也不要你受那些刑罚,只需一会开了牢房大门,你自己投身此处便可。”说罢,轻抬玉手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沸水池子。
周小白淡然道:“无妨,开门便是。”这话说的倘然自若,仿佛马上要死的并不是自己。
说实话,周小白并非不怕死,更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死的这般残酷。沸水煮之,也就是自己在前世《刀俎》这本书中看到过,却没想到穿越以后,自己也能“享受”这种刑罚。
但是,话说回来,他更不愿意看到乐小姐受那些非人的酷刑,他知道,乐小姐之所以会刺杀沐昂,肯定是跟自己脱不了干系的。
自从经过京师乐小姐坠崖之事以后,他便一直感觉自己亏欠着乐小姐,若是自己一死,便可放乐小姐逃出生天,他却是愿意的。
现在,他只等白衣女子的一句承诺。
果不其然,白衣女子说了出来:“好,若是你真的敢跳下去,我不但不会让乐小姐受那些刑罚,我还可以告诉我太公,让他设法赦免乐小姐的死罪。”说罢,白衣女子唤来守卫,打开了牢门。
太公?
周小白的脑海里闪过这个词汇,这么说来,眼前的女子却是沐昂的孙女么?
“等等。”周小白忽然说出的这两个字,却让白衣女子笑了出来,这笑声充斥着奚落:话说的好听,果然还是一个怕死的。
周小白也跟着笑道:“口说无凭,还请姑娘你就刚才那一番话立一个字据,再盖上沐大帅的将印,再让我见一见乐小姐,我便死而无憾了。”
这个好办,白衣女子仿佛对此早有准备,她从身上拿出了一封文书,摊了开来:这上面写明了若是周小白愿意代替乐小姐受刑,那么乐小姐的罪名就会被赦免。文书的末尾,真的是加盖了沐昂将军的印绶。
白衣女子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只一会的功夫,几个护卫便带着乐小姐来了,此时此刻,乐小姐已经满脸泪痕,似乎哭过了好几次。
周小白安慰道:“知秋,莫要哭了,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不!”乐小姐断然道:“我刚才就在牢房门口,小白,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不要你死,我只要你活着,什么刑罚我都能受得了!”
周小白叹道:“乐小姐,刚才这位姑娘已将你的事情都说了,事既是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灭。”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是饱含深情。
说完这句话,周小白仿佛变了一个人,他郑重对那白衣女子道:“古往今来之诗词歌赋,叹息仕途艰难者有之,叹息红颜薄命者有之,叹息国家兴亡者更是比比皆是。”
话锋一转,周小白肃然道:“然天下之大,忠臣义士之多,古往今来,却无一人敢说为情而死者为豪杰,吾今敢为天下先矣!”说罢,朗声道:“大丈夫死者死已,取我琴来,我当抚琴歌之。”
这话说的白衣女子心头一震:“公子欲为情而死,竟也是这般慷慨激昂,让小女子佩服。”说罢,她连忙吩咐护卫取来自己的宝琴递给了周小白道:“此琴名曰忘琴,以情之可以忘却而得名,还请公子歌之。”
周小白抚琴叹曰:“忘情岂可忘,思之实神伤,我今歌一曲,唱与离别长。”
他本来就是才子,人也长的漂亮,更何况此诗出自肺腑,此情此景,未免让那白衣女子悄悄落泪。
只见周小白抚琴歌之曰:
道不尽红尘奢恋
诉不完人间恩怨
世世代代都是缘
留着相同的血
喝着相同的水
这条路漫漫又长远
红花当然配绿叶
这一辈子谁来陪
渺渺茫茫来又回
往日情景再浮现
藕虽断了丝还连
轻叹世间事多变迁
爱江山更爱美人
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好儿郎浑身是胆
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人生短短几个秋呀
不醉不罢休
东边我的美人哪
西边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啊
不醉不罢休
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这本是李丽芬的《爱江山更爱美人》,此曲本来就歌词优美,曲调悠扬,此时由周小白唱出来,却是感人肺腑,惹人心伤。
此曲尚未唱完,乐小姐两行眼泪脱框而出,她平生第一次有一种酒入柔肠化作相思泪的感觉,又似已与自己的周郎双宿双飞一般。
那白衣女子更是震骇莫名:我以为潘安、卫玠之说原是假的,但眼前这男子,岂非就如嵇康赴市慷慨而歌一般?
唱完一曲,周小白起身抬头对乐小姐笑道:“事已至此,望卿郑重,卿本佳人,忘我可矣。”
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的向着冒着滚滚热气的沸水池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