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稚子酬天涯孤客,惘人恨笼鸟槛猿
两根细小的手指,从窗户沿上伸了进来,那洞隙很小,也仅容得这两根手指了。
祁寒眨了眨眼,盯着那指上夹着的一块干饼,傻了。
“大、大哥……”
外头传来曹植奶声奶气的嗓音,还带着点哭腔,“听说你……已三日未食。植儿……偷藏了两个饼子,你快来吃啊……”
他的嗓音软糯得好似春节时的年糕一样黏柔,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但听在祁寒耳中,此刻却犹如最美妙的天籁一般。
他一挺身,飞快从曹植指上吮走了那点饼子,一口吞了下去,猴急得好似被投食的小鼠一样,透着股急不可耐。
祁寒咽了干饼,从窗洞的罅隙里,瞥见了曹植低头抿唇的表情,想必是在认真地撕扯饼子。祁寒看着看着,眼眶突然就温热了起来。
“……植儿,你很乖。”他沙哑着嗓音道。
窗缝很窄,他们看不见彼此的全脸全身,只能瞧到脸上的一点局部。他看到了曹植漆黑的眼瞳,好似宝石一样明亮。但他个头太矮了,每回伸手都要踮起脚,竭力往上够。祁寒于是又瞥见了他的嘴唇和笑涡,异常地腼腆可爱。
祁寒边吃边叹息地想:“前几天,曹丕还一直缠着我,让我教他读书射箭。他一遍遍地强调,他最喜欢的人是大哥,比喜欢曹植多得多了……可眼下曹操囚禁我绝食我,却只有小小的曹植肯甘冒风险,来给我送点吃的……”
祁寒吞了些饼子,知觉灵敏起来,唇瓣吮到曹植的小小指尖,察觉了上头的温度。他便猜到曹植穿得不多,或许是从被窝里偷跑出来的,此刻正在夜风中瑟瑟轻抖,却十分执着地踮足投喂自己。
“植儿,快回去吧,我吃饱了。”
“……才吃小半个啊,”曹植嘟哝了一声,动作越发熟练,飞快撕下饼子,以两指夹着,喂进祁寒嘴里,“我阿姆说了,要多吃一点,身体才好。大哥你个头大,不要挑拣。快吃吧,可别嫌它难吃……”
祁寒喉咙莫名一阵噎哽,便沉声道:“……不嫌,很好吃。”
约莫是他在曹府里吃过最好吃的了。
曹植咯咯轻一声轻笑:“……那快点吃吧,植儿有点冷。植儿不能受寒生病,明夜趁她们睡着了,我还得来给大哥送吃的呢。”
“那你明日多穿一些。”祁寒温柔地笑了笑,只觉得那干饼也不怎么涩口难咽了。
曹植重重“嗯”了一声,显然是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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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了几日,曹植每夜都会来,给祁寒捎带他偷藏的饼粮。
祁寒还是无法避免地瘦了下去,但总比什么都不吃好,能熬住不至于饿坏了。
白日里他的精神头竟然还不错,把屋里的几卷竹简看得滚瓜烂熟,就将竹片拆了,在地上胡写乱画。偶尔会有侍卫拖着沉重的甲胄走过来,他听到声音,就朝窗户瞥上一眼,果然便见到窗隙里露着窥探的眼睛。
那些人似乎惊异于他还活得好好的,且还能翻起白眼来怒瞪他们,被他那冷冽的俊目一慑,反倒生出些惊惧的感觉来,急忙退开窗子,回去朝曹操复命去了。
祁寒夜里不会饿得睡不着觉了。也因为廊庑间那一点细小的脚步声,而有了某种期待,不至于被黑静的环境弄得情绪崩溃。
但好景不长。没过几日,曹植突然不来了。那一晚,祁寒饿得挠心挠肺,心情更是糟糕到了极点。这是他一整天唯一能感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刻,唯一能够看到希望,提醒自己不要放弃的时刻……
但显然,曹植失约了,显示曹操已经发现了给他偷偷送饭的事。
祁寒仰躺在床上,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夤夜四更,他全身颤抖着从床上跳下去,摸索着地上的竹简片,和地面上他根据太平要术精要绘出的阵法图形……他不停地深深呼吸着,以稳定自己的心神,好沉浸到其中去,而不是去想这要命的黑暗与狭窄空间。
但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仍然紧张、恐慌。
他便从地上跳了起来,开始拍打窗户,开始用力地踹门……一切的心理暗示都在这一刻失效了,他只想要出去!想要脱离这该死的牢笼!
然而无论他怎么嘶吼叫喊,回应他的,都只有寂静的黑夜。这一隅角落,仿佛被人遗忘了,没有人能听见他的愤怒,他的惶恐,和绝望。
……
第二天清晨,祁寒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窗洞里往外看。
然后,出乎意料的,他竟然见到了曹丕。
曹丕仿佛带了一身的寒气,穿着毛茸茸的氅衣,瘦削而挺拔的站在门边,像是一丛抽条的竹子。獭兔的拱领,托着他白净的腮,小脸上已显出几分英挺冷峻的模样来了。他面无表情的,就站在院门处,静静看着他的窗户。
祁寒的眼睛便跟他的对上了。
曹丕飞快嗫嚅了一下薄唇,不发一语,转身就走,再也没有朝他这边看一眼。
那冷酷决绝的背影,让祁寒瞬间想起了曹操……
怪不得大家总说,曹丕是几个儿子中,最肖似曹操的了。
——几日之前,曹丕待他真的很好,二人同进同出,他差一点信了这孩子的童言,以为曹丕是真的喜欢他。没想到落难之时,唯一还关心他的人,竟然是平日里软糯羞怯的曹植……
中午的时候,阳光很好。有一个过来探望的侍卫,在窗角边逡巡,祁寒便朝他道:“喂,劳你过来一下……可否替我去找一找刘晔刘子扬,或是朱灵朱文博……”
那人打断了他,冷声道:“刘子扬与朱文博,皆已被削官赋闲在家,丞相有令,不许我等与他二人来往。”
祁寒怔在当地,全然傻眼了。
他也不必问这二人是为何被罢免官职,软禁在家的……必定是因为他的缘故,触怒了曹操。
“他们……都还好吗?”
祁寒颤声地问。
他心虚得厉害。曹操对待亲子都可以如此狠心,若在气头上,只怕那两人讨不了好去。
那侍卫沉默了一下,似是对他有些恻隐,脚步忽然顿住,低声快速道:“……刘子扬与公子乃是至交,三度入堂纳谏,请求丞相解除公子的软禁,终于惹得丞相大怒,吃了好一顿背花,险些命丧当场。听说他正在家里养伤,怕也是凶多吉少……而那朱灵,因在军中醉了酒,与同僚诉苦,被人举告‘只尊公子,不敬丞相’,吃了一大百军棍,打折了双腿,眼下还在军中……大公子,恕小人直言,你若想他们安好,最好不要再想着联络了。”他说完,飞快地瞥扫四周,赶忙结束了谈话,“小人言尽于此,大公子,请好自为之……”
话落,这侍卫便直起身子,迅速离开了窗户跟前,迈开大步走了。
祁寒听了这些,只觉得似有惊雷从头顶滚落,不由颦起长眉,脸上的皮肤渐渐扭曲抖动起来……他下巴紧紧瘪起,竟是头一次这么想要放声大哭。
鼻息逐渐粗重,呼吸也紊乱起来,他强忍着满腔的悲愤,却就是不肯恸哭一声。
他原本以为,这具身体姓曹名昂,自己便真的是曹操的儿子,是这座曹府的主人之一。他还曾以为,朱灵或是刘晔等人,同他交往,将来总会占到什么天时地利,总会得到一些好处……其实那些人,只怕是早早就已看清了他的处境,单单因为同情着他,喜欢他,看得起他这个人,才同他相交!他以为血浓于水,曹操必不会拿他如何,实际上他太过幼稚太过天真了,就算是亲人又怎样,曹操一样下得去手!
如今看来,唯一不清醒的人,竟是他自己!
原来,从下邳城楼下来那一刻,他就已经失了曹操的心。从他被丢弃在草车上那一刻开始,曹操的内心深处,恐怕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
他在这里,孤立无援,却还总是自我麻醉,存留了一丝希望,想要借机会逃走……他明明是个孤独无依的可怜人,却总将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以为自己一定可以用诚心打动曹操,一定会成功脱身……
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他完全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残酷,这些人的现实与残忍!
他蠢,蠢在愚钝、天真,不到如此境地,竟然不知悔悟!
祁寒站在那窄小的房间里,只觉得心里越来越疼,眼睛越来越酸涩,想要掉泪,但他却不肯为此落泪……他甚至连干嚎一声,都不愿意。
他便紧咬着牙齿,不给这里的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他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势必要活得更加的骄傲、尊严,才能令曹操知道,他错了,是他曹操错得离谱!
……
从这一天开始,曹植不再来了,但他却突然有了吃食。
往后每隔几日,便有人送一些干粮食物来,将虎子换掉,让他住得稍显舒适一些。
眨眼,冬天便只剩下一个尾巴了。外人只以为曹昂被软禁相府,再次禁足,不许他与外人接触,却不知道他是被囚在一方狭窄的暗室之中,寸步难行。
天气转暖,这屋子本是曹昂冬日用的厢房,位在荷斋南面,炕道向南,乃是最暖热的一间。一个来月过去,祁寒已被逼成了困兽。房中原本舒适的床铺,温暖的火墙,突然变得那么闷热难受,让他一刻都无法忍耐。
他咬牙切齿地贴着窗子,妄图从那细小的洞罅中呼吸几口外头的凉气,但房间太暖了,暖得他额头满是汗水,全身都火燥郁热,只觉得缺氧、发晕、无法呼吸。
他只有疯狂地捶打窗棂,将掌缘敲击得鲜血淋漓,直至感觉到了痛意,才能好受一些。他又将冷水扑在脸上,希望可以镇静凉快一点,以消减那种幽闭闷热的恐慌。手掌上的血和水混在他面容上,鼻端嗅着血腥气,让他觉得自己如鬼似魔,总之过得不像是个人。
这是牢狱……
这不是居处。
深夜时,他不再在窗前嘶喊,而是安安静静蜷在床上,也不盖被子,以免觉得热,只将那枚雪白的温润玉玦抚在唇边,轻轻地吻着。想象那是赵云的脸——以前,他若一亲赵云,便会被赵云更热情地搂住。然后拿他那冰凉凉的脸,紧紧挨蹭着他的面颊,在他耳畔用极低沉极温柔的声音轻轻唤着‘阿寒’,诉说那将军心中无比深挚的爱意。
他原本难以想象,那些被囚禁的人,到底如何在绝境之中还存下希望,写出动人的诗篇。如今他却渐渐体会到了,即便是禁锢在牢笼深处,那也是炼心的所在。
他开始回顾这两世的点点滴滴,所有片段。
脑海中所存的一切事物都被他划拉在了地上,日复一日地书写着,也不觉得乏味。
这两个月中,祁寒便一直在这方寸之地,做着他的笼鸟槛猿。
到后来,他想到的能转移注意力的法子都用光了,往往一天坐在窗前发呆,这一呆,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