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意切切温水烹粥,情忽忽随足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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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楚杏眼一眨,故作嗔怨道:“怎么,可是不想看到我?”
“怎会?”祁寒哑然失笑,忙闪身请她进来,一边道,“且等一等,我去灶间烧水,给你烹茶。”
甘楚进帐以后,灵活的眼珠四下一转,见赵云果然不在,目光便落在那副齐整的榻具上,多停留了一眼。待听到祁寒这话,不由掩唇而笑:“祁公子,你可是糊涂了。眼下又不在温侯府上,哪里来的灶间。”说着,蓦地便伸出指尖往他额头上轻轻一点。
祁寒一怔,讶然抬眸,正对上甘楚那双澄澈如湖波,干净无邪的眼睛。
很奇怪,明明是个不妥的动作,可偏偏甘楚做出来,却让人无法生出轻佻之感,反觉得她有些俏蛮可爱,透着一种天然的率真。
祁寒一笑摇头:“呵呵,是我睡糊涂了。这会睡醒,还以为是在吕府。”
说着,他抬手扶额,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眼角余光瞥见火盆上头温着的水壶,知道是赵云给他贮的热开水,不由心头一暖,便走过去取了来,给甘楚倒水。
甘楚在帐中走动打量了一下,便回身道:“你们的营帐确比旁人大了许多。只不过,这论起舒适来,终究还是不及吕府。祁公子,你怎么想着搬出来住的?”
祁寒知道她和赵义眼下都客居在刺史府里,环境自然比野外的军营要好上许多,便半开玩笑道:“只因这儿有人关照我啊。你看,”说着将热水倒进陶盏里递给她,提起水壶在她眼前轻晃,“赵将军待人极好,我近来不喝冷水,他便用铁架支起水壶,在火盆上温着,以便我饮用。”
祁寒说着,脸上便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温存的笑意来。赵云用这法子温着热水,倒让他出乎意料,更有些感动。
“原来如此。”甘楚听了,淡淡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她接过水盏,却被掌心暖热的温度怔住,尔后垂下眼帘轻吹,慢嘬了一口。
她抬起眼皮,似是很随意地问道:“那云哥哥可是练兵去了?昨日他来探望兄长,我恰好出门了,没见到他。”
祁寒刚想回答,帐门忽地一掀,赵云端了一碗米粥走了进来。他第一眼看到祁寒,眼中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忽又看到还有一人,不由微愣:“楚妹妹?”
甘楚眼睛一亮,放下水盏上前捏起他衣袍一角,仰头笑道:“云哥哥!”
她脑袋偏歪,两鬓发绦轻垂,巧笑的模样自是说不出的柔软美妙。
赵云朝她微微一笑,打了招呼,便将粥碗递给祁寒:“刚煮好的,天气冷,一路走来已凉了许多,赶紧趁热喝了罢。”
祁寒挑眉,讶然望他一眼——赵云襟领上方腮颔处,一抹烟黑若隐若现。祁寒心中一动,眼眸轻弯,伸手接了过来。
这……是他亲自煮的?
他低头喝了一口,口感竟然不错。是军中糙黍泡软之后以中火煨成,虽不及精细的米粥滑糯香软,吞咽时甚至还带有几分粗糙砺喉,但比起火头军熬制的薄粥来,已少了许多刺刮之感,定是赵云仔细挑去了糠皮和麸梗。
祁寒实难想象,赵云那双使着雄浑奇绝的枪法,于战场上喋血斩将的手掌,有一天会耐着性子拈指在一堆米黍之间挑来拣去,将那些细小而粗砺的糠壳麸皮,尽数捡出来丢掉,又亲手洗净军中那种黑乎乎的大铁锅,起火,加水,扇烟,熬煮,最终小心翼翼捧着这碗东西,一路挡风蔽寒,给自己端过来。
从前一起吃东西时,两个大男人难免粗糙。赵云最擅烤肉,煮粥也就是很随意地将干粮扔进去,不管其他。难道他今日竟然得了闲,可以如此细心周到,祁寒盯着粥碗,觉得自己快要被感动坏了。
天知道这军中的糙粮掺有多少糠皮碎屑,赵云能把一碗粥煮成这样,简直感天动地泣鬼神,其耐心比起在灶灰里拣绿豆的灰姑娘也不遑多让了!
祁寒一阵感动欢喜,仰脖便将一碗粥稀里呼啦喝了个底朝天。
甘楚看在眼里,嘴角轻抽,有些惊悚地望着祁寒粗鲁无比的吃相,心中暗道:“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祁寒把粥倒进肚里,便见赵云目若灿星般望着自己,似在垂询味道如何,他咂了咂嘴,才回味起粥里搁了盐,还有……碎肉?!赶紧道:“唔,好喝!挺暖和的。”
赵云便笑了,不假思索道:“那以后天天煮给你喝。”
祁寒眼皮一撩不信地看着他,却也毫不客气:“好啊。”
甘楚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被他俩之间这种温馨而古怪的气氛搞得目瞪口呆。这两人眼里好像只有对方,把她撂在一旁,彻底忘了个一干二净。
甘楚一双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飞快展开。突然望向祁寒,眼神热切道:“祁公子,我要去市廛买些物什回来,自己恐拿不动,需有人帮忙。你可愿意陪我同去?”
祁寒将碗一放,正要点头应承,却听赵云道:“我陪楚妹妹去罢。你洗漱完了便到吕布军中,免在帐外受风。倘若前方有军情传来,也好及时应对。”
他说得有理,祁寒自是毫无异议地答应了。
甘楚脸上也跟着绽出笑容,道:“这样也好。有云哥哥陪我,祁公子便去理会正事吧,我下回再来同你说话。”
祁寒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反而一敛,心中升起一种莫名怪异之感。这女子又是不请登门,又是相邀“逛街”,还说下回再来找他说话……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不习惯陌生人太过热情热络地对待自己,况且对方还是个非常自来熟的美丽异性。初时还有些欣赏她,觉得率真可爱,到这会儿却直觉地有些不喜。事出反常必有妖,前世多少人上赶着接近讨好他,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无非是为了一己私欲,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或者攫取好处而已。
即便到了古代,面对这种毫无因由的讨好,祁寒依然选择退避三尺,这与赵云那种发乎真心地关怀不同,根本无法引起他内心的共鸣。
他右唇角一勾,笑意不达眼底,敷衍地嗯了一声,目送二人离开。这才简单洗漱完毕,往吕布军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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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晴好,朗日在空,清寒的微风穿街而过,却并不如何凛冽,日光打在人身上,逐渐煦暖起来。
市廛里人流熙攘,虽不算接踵摩肩,却也是走卒贩夫,商摊接连,自有一番东南形胜、太平热闹的景象。
甘楚与赵云并肩而行,黑亮的眸子弯起,璀璨细碎若有光,看得出心情是真的美妙。一路上她笑得咯咯有声,拿些二人年少时的趣事来说,赵云听在耳中,想起幼时光景,也跟着勾唇莞尔,不时附和一句。
刚出东门口,迎面便碰见了赵义,正自左顾右盼带着两名随从闲逛,似也是出来采买物品的。甘楚见了连忙拉着赵云快步迎上去,含笑招呼道:“兄长!”
赵云没想到有如此凑巧,刚进市集便遇上了亲哥,他稍微一怔,旋即两拨人合在一处,游逛在摊贩之间。大多数时候,都是甘楚在挑选东西,她心情甚好,像个穿花蝴蝶儿似的,东蹿西晃,买的大多是脂粉饰品,精巧玩物,样式多样,不一而足。
赵云见赵义只看不动,便问道:“阿兄,你不采买物什?”
赵义拳唇而笑,眼含深意,朝甘楚那头使了个眼色,语重心长道:“阿弟,是为兄让楚楚约你来的。你与她多年未见,正该好好亲近一番。你不用管我,且去陪她!这些钱你拿着,记得给她买些贵重的礼物。”说着,从腰间摸出个沉甸甸的皂绣囊袋,递给赵云。
赵云一脸震愕,浑没料到兄长安排了这么一出。不由看向不远处正自挑选花黄的甘楚,正见她回头朝自己嫣然而笑,将花样比在脸庞,嘴唇开合,无声而问“好看吗”。
赵云却只觉得尴尬。他将手一负,并不去接赵义的钱袋。蹙眉道:“她亦知晓你之用意?”
若赵云活在现代,这情况很显然,便是家长安排的相亲约会。
赵义见他眉宇不舒,面色凝重,似乎颇为抵触,好像下一秒便要拂袖折返,连忙道:“甘楚哪会想到这些!我只对她说郯城的货品不错,她正需些奁盒器物,怕她拿不动,才让她寻你作陪。”
赵云听他这样说,脸色稍霁,微一沉吟,却道:“既如此,那兄长命随从帮她拿也是一样。我营中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赵义脸色一滞,浑没料到幼时乖巧听话的幺弟竟然变得如此不驯,当即也变了脸色,不虞道:“阿弟,我知你要就功名。可大丈夫立于世,当先成家后立业,你年纪不小,正该纳娶贤妻了。为兄替你忧心此事,巴望能见你成亲生子,则于愿亦足。如今四处兵荒马乱,你既无家室,又无子嗣,岂不叫我生生愧对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