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苏州街道,万家灯火阑珊。八月初一,正是黎清殊的生辰,可他连家也回不去。在赵府门口定定看了一阵,白衣青年拉紧了披风,遮住脸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赵府大门微微开启,身着明红官服的明俊青年走了出来,向客栈方向走去,并没有留意到与他背道而驰的另一个清瘦身影。
一弯银月高悬,惨淡几点星芒点缀,柳岸河畔,巷子里乌漆漆一片,看不清路。不知走了多远,白衣青年在一家白墙黑瓦的大宅子前挺顿脚步,应当是后门,他抬手有规律的敲了三下,门里的人含糊不清地问道:“大晚上的,谁呀?”
青年声音淡淡的,道:“是我。”
门内那人似乎顿住了,很快打开后门,满面惊喜的将青年请进屋里,“三少!你可终于来了,快进来吧!”
青年微微颔首,拉紧披风进了宅子,开门的壮汉则警惕的在门外巡视了一番,才将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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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栈楼下走了一圈,赵大人还是没有上去,却在转身欲离开时,被人叫住了。
“赵淮景。”
赵大人猛的回头,却又立马失望,脸上表情来不及变换,僵硬地道:“季侯爷,怎么是你。”
只季清歌一人,赵大人也不好奇,只是更想走人了。季清歌却笑着反问:“不是我,还能有谁?我还想问赵大人,赵大人又是为何而来?”
赵大人捏紧了指尖,冷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白日里,是我冲动了,我既然答应了离开清殊,就不该再来见他。你放心,我以后不会来打扰他了,也希望你说到做到,务必保他安全!”
“即使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也不会放任清殊有任何危险。”季清歌说道,眸光复杂,又问:“赵淮景,你有没有想过,你虽然是为他好,可他未必会领情,你在帮他,也是在伤他。”
赵大人坚定道:“只要是他的事情,我都不会有一丝懈怠,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我只要他好好的活着。”
闻言季清歌微微怔住了,若换了是他,他未必有赵大人如此胸襟,虽是伤了黎清殊的心,可自己并不比黎清殊好过,需知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道理,而赵大人甚至比黎清殊还要难以割舍那份感情。他守了许多年,最终还是一场空,还是自己亲手将他推开,换了他人,只怕是做不到的。
二人本就话不多,赵大人也并不想说话,只低声说道:“今日是他的生辰,我答应过,陪他一起过,可……他还好吗?”
季清歌亦是苦笑,“他去了顾颐那里,怎么可能接纳我?你知道他的性子的,很难让他变心。”
赵大人木然点头,心头有些失落,因为黎清殊不在这。又有几分欣喜,黎清殊果真喜欢他赵淮景的,他抿了唇,险些笑了出声,“那我便不打扰了,告辞。”
季清歌不语,似乎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向着赵大人萧瑟的背影问了出来,“赵淮景,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清殊他并不需要你这样做,你这次可能真的做错了!”
赵大人背影一顿,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故意当做听不见,脚步悠悠往街道走去。只手心握的更紧,若仔细看,定能看出来,他掌心攥着一枚白玉,血色的挂绳缀在半空,夜色中看不大清。可他却记得,这块蓝田暖玉早先就是为了黎清殊而话费了许多功夫找来的,因为心疼黎清殊常年冰凉的体质。
原本是要送他一个惊喜,可这次回来,当真是给了他一个大惊,没有喜。赵大人心里何曾不难过,可他就是执拗地想要保住黎清殊,不惜任何代价。
不知与黎家旧部商谈了多久,黎清殊渐渐有了困意,而他们所议之事也敲定结果。
“我这段时间有些事情,不得不离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们既然已经知道我大哥的儿子还活着,就是宋凌的事情,我希望你们都能去帮助他,不管他要做什么,我只有一个嘱咐——你们必须保住他的性命!”
屋子里灯火通明,坐着十数位形色各异的人,或是军中武将,或是各地言官,或是暗线刺客。能来的,黎清殊都叫来了,这也是他当年留下的,最后的一股势力,如今就要全数交于宋凌。
底下的十几人面面相觑,不出几息,便一一站起跪下,离黎清殊最近的那名武将说道:“属下听从三少爷的命令,只是不知三少爷何时能归来?”
按了按疲惫的太阳穴,连黎清殊也有些茫然,只能轻声说道:“会回来的,你们只要好好听从阿凌的命令就是了。”
“是!”底下十数人唯命是从。
巷子里传来打梆的声音,原来已是三更了,黎清殊舒了口气,站了起来望着眼前一直追随于他的众人,似不甘又带着感激。他脸色略微苍白,忽然,对众人鞠了一躬,正色道:“如此,便麻烦诸位了。”
“三少爷!你别……”硬生生受下了这一拜,众人手忙脚乱地扶起黎清殊,道:“三少爷,我等都是为了黎家效忠,为了黎民百姓除去云王,你无需如此……”
黎清殊颔首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众人,“阿凌年纪小,得你们相助,定能如虎添翼,只平时或许会年少冲动些,望你们能提点他一下。”
“属下明白,三少爷不必客气。”
这般黎清殊便放心了,拍了拍身旁扶着自己的人的手背,声音轻飘飘的,配着本就仙风道骨的面貌身姿,竟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真仙模样,说道:“时间不早了,都散了吧,我也得回去了。”
众人有些怔然,自黎家出事后,他们的唯一主子便成了黎清殊,而这几年失去了黎清殊的消息,他们也从未放弃过为黎家两位将军洗净冤屈而努力。一年前黎清殊终于回来了,他们这一盘散沙才又聚在一起,可黎清殊和他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他们都以为黎清殊身为赵夫人的身份只是一个掩护身份而已。
赵大人休妻的事情早已在苏州传的沸沸扬扬,若不是拿不准黎清殊的意思,手下那些冲动的武将都要去拿赵大人晦气了,可他们终于等到了黎清殊的命令,竟然是要易主了!而且黎清殊还要离开一段时间,归期不定,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而原本黎少将军,也就是黎清殊兄长的副将老吴,跟了黎清殊的时间最长,他甚至有一种黎清殊不会再回来了的错觉,心中顿生不舍。
没让任何人送,黎清殊走出巷子时已然月上中天,望着那轮勾月,黎清殊不自觉自嘲一笑,苦涩而又带着几分怨愤,负手漫步走向赵府。
赵淮景,想骗我,你还嫩了点!
长安八月,风云暗涌。
朝廷陷入了僵局,皇帝不再昏庸无能,沉迷酒色,一反常态的勤政能干,短短十数日收揽了不少贤臣。而摄政王依旧嚣张的坐在皇帝右侧,处处否决皇帝的裁决。
又是一日下朝,云王府。
云王将一群人骂了出来后,黎轻言才姗姗来迟,云王还带着怒气,撩起眼皮子扫他一眼,说道:“轻言最近身体总是不好,许久没有去上朝了。”
黎轻言垂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轻言知错。”
云王最看不得黎轻言这幅模样,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每个人都这样,每天在本王跟前说着知错知错,可你们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改过了!”
扑通一声,黎轻言跪了下来,依旧低眉顺眼的认错,“王爷息怒,轻言知错。”
“你!”云王气恼的将书桌上的奏折扫得满地都是,站起来左右踱步,却怎么也下不去这口气,指着黎轻言怒道:“黎轻言,你跟本王多久了,怎么还是这么笨!”
黎轻言不语。
云王隐忍怒气,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沉着脸走了过去,半蹲下去,抬手捏起黎轻言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黎轻言惊得睁大了眼睛,却见云王微微勾起唇角,眉眼弯弯,似闪着璀璨光芒,白净的面皮上少了往日的阴冷,竟有种淹然百媚生的魅惑之意。
云王与他靠得很近,脸与脸之间相差不过一寸距离,黎轻言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脸上的淡淡疤痕,竟像是自残为之,遍括了大半张脸,可那疤痕却处理的相当干净。黎轻言有些心惊,不敢直视云王那双最为出彩绚烂的桃花眼。
云王却压着声音,深深地望着黎轻言的眼睛,脸上似有几分怅然若失,他问道:“轻言,本王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可是本王现在觉得,你好像并不是真心对待本王的……”
黎轻言:“……王爷……你……”
心完全乱了,黎轻言完全捉摸不透云王的心思,他自头一次见到黎轻言起,便是那般暧昧不明的态度,甚至只为了他归降而放过了黎家。有人猜测,从小被父皇强迫的云王是有断袖之癖,否则怎会多年从未近过女色,而男子,能与云王亲近的人,也只有黎轻言。有很长一段时间,乃至如今,黎轻言都被他人议论成云王的胯下之臣。
黎轻言从未向此时这般紧张过,手脚居然也不知道怎么放了,只因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人是云王。
“王爷……”
只闻极轻的一声笑声,黎轻言瞪大了眼睛看向云王,果然是他发出的笑声,竟是黎轻言的紧张取悦了云王。他将黎轻言放开,亲手扶他起来,笑语盈盈,很是讨喜。
“起来吧,本王不怪你,你可要快些养好身体,本王需要你。”
黎轻言脸色很是难堪,说不出的别扭,赧然回道:“轻言知道,多谢王爷关心。”他说完,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云王的手悬在半空,却也不恼,只笑着问:“轻言,你也快二十有八了,身边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说出去也是笑话。要不,本王替你寻位好夫人,你看如何?”
黎轻言沉着脸,拱手正色道:“多谢王爷的好意,轻言心领了,只是轻言现在并没有成家的打算。”
云王收敛了笑意,站在黎轻言面前,还微微矮上寸许,可他气势却比任何人都要强大。他好像是故意的,问着让黎轻言更难堪的话,侧首轻声问道:“为何不想成家,难道轻言你,有断袖之癖?”
黎轻言艰难道:“……王爷……轻言,并不是……”
“好了好了,本王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云王挥手道。黎轻言舒了口气,云王又问:“祭天之时,皇帝身边那个刺杀本王的冷清秋,找到了没有?”
黎轻言认真回道:“王爷,轻言找遍了长安周边,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但他身受重伤,应当逃不了多远,兴许,已经死在了荒郊野岭。”
云王却不这么认为,他负手望着窗外,眼前想的却是那日在皇帝寝宫惊鸿一瞥的红衣少年,沉吟道:“不,本王觉得,那少年并非凡人,他没那么容易死,定是逃逸了。”
黎轻言不语,心中却道,一箭穿心,怎会不死?莫说是他们,就连皇帝也在找这少年,毕竟是皇帝的娈宠,可云王花费这么大力气找这少年,又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