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动不动地站在宴会大厅的大门旁显然太过显眼,特拉斐尔慢慢地往人群中走去。无需故意地伪装,他的脚步因为一整天的劳累而有些迟滞,这正好与哈罗德病怏怏的外表非常匹配。特拉斐尔就这样一边慢吞吞地走着,一边在人群中搜寻他的目标。
那卡伦虽然从规模上来讲只是一座中型城市,但它有着相当悠久的历史,如果要讲这座古老城市的辉煌过去,即便是最优秀的诗人编成的最简洁的诗歌也能唱个三天三夜。这便意味着,这座城市里有着相当多的贵族头衔,可世袭的那种。
和大陆上所有的贵族一样,这里的大多数贵族用他们眼中最体面的那种方式获得资产——继承。所以一般来说,越是历史悠久的头衔下的家族,在高贵的外壳背后就越是破落。
但这些贵族们也不会甘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族,这个漂亮的空壳子就这么在自己手里完全崩塌。他们通常会选择另一种方法让自己的贵族头衔,这些在时间浩如烟海的齿轮中最腐锈不堪的那些,继续运作下去。
他们选择与富商通婚。
虽然他们打从心眼里看不起那些只有钱的,出身低贱的商人,但他们又对那些富商堆满了金币的库房馋涎无比,所以他们还是会剔掉一些对家族毫无用处,在他们眼中是“蛀虫”,是“家族落败的罪魁祸首”的偏远旁支,然后交出自己漂亮的女儿或者儿子。
即便如此,他们挑选通婚的对象也是相当挑剔的。伴随着那卡伦的历史一并悠久的,还有它的繁华。尽管由于地理条件与各种历史原因的限制,这座城市至今规模只能算得上是中等,但它正处于奥泽维娜大陆上好几条重要商道的交接处,因此即便是在战争时期,它也从没有荒落过。正是这样,在这里与有着世袭贵族头衔的家族一样多的,还有传承了很多代的富商家族。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像哈罗德这样的暴发户的资产已经相当可观,却还是不受待见的原因。这样的家族,才是那些贵族们通婚的选择对象。
其实就像贵族看不起商人一样,这些富商们同样看不起那些整天只知道开着茶会酒会坐吃山空的贵族们。但他们同样的,馋涎着那些遮挡在破败不堪家族之上的,高贵的头衔。但在如今虽然仍旧动荡,却相对和平的世道中想要再谋求一个贵族身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们也会选择用更加便捷的方法为自己谋取利益——与贵族通婚。
于是商人和贵族,一个需要名一个需要利,他们就这样各怀鬼胎又对彼此想法心知肚明地结合在一起,互相牵制互相弥补,共同繁衍生生不息。
这就是那卡伦的上层的现状,以一种畸形得非常自然的方式处于相当稳定的状态。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上那些叫得上名号的姓氏几乎都得以留存,并且保持着它们应有的高姿态。所以,有资格参加这次宴会,并且到场的人数相当的多。如果把他们那些长得吓人的全名与头衔拼写出来,恐怕可以写满一整面城墙。与之对应的,作为举行宴会的场所,城主府的大厅也同时大得吓人。
所有人都穿着用最上乘的面料制成的款式最新的礼服,戴着在明亮的灯光下足以闪瞎人眼的昂贵首饰,即便是圣骑士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下还着一身戎装,恐怕在场的所有人中,打扮最打眼的就是扮作哈罗德的特拉斐尔了。
基于上述原因,原本法师以为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寻找一个人是一项相当艰难的任务,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注意到了那位有着金棕色卷发的圣骑士,即便此时他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穿在身上的也仅仅是一套与旁人相比,华丽程度相当普通的礼服。他所做的仅仅是端着一杯酒站在墙边,神情冷漠地看着大厅里的筹光交错。他看起来既不打算喝掉手里的那杯酒,也没有加入这场宴会的兴趣,似乎就准备保持着那个姿势,一直站到整场宴会结束。周围不少人带着谄媚的神态蠢蠢欲动,却又止步于他冰冷的气场。
所谓气场这种东西,就是无论身边有多少干扰因素,还是会让其他人一眼注意到这个人。出于相同的原因,圣骑士一眼就发现法师的存在,也就不是多么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就在特拉斐尔发现德维特的那一瞬间,圣骑士也捕捉到了法师。两人眼神在半空中相会,圣骑士原本冷漠的双眼立刻因为戒备而变得深沉,从未松懈的脊背也因为长期有素的训练而绷得更加笔直、坚硬。
德维特的反应让特拉斐尔产生了一种伪装被看穿的感觉,但他知道自己还未真的暴露,否则圣骑士应该会瞬间暴起将自己制服,而不仅仅是进入最基本的戒备状态——他端着酒杯的手指甚至都没有用力。
于是法师一边告诫自己要放松,一边硬着头皮应着圣骑士的眼神走上前去,强迫自己将精明的眼神变得涣散,同时尽可能的露出谄媚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装的是否到位,但看着圣骑士略微放松了肩膀,并且把头扭到一边去的模样似乎还不算太糟。
尽管圣骑士撤走了看着法师的目光,法师也因此松了口气,但既然开始装样子,就得装到底。法师继续向着圣骑士走去,并且从经过的桌子上端起一杯酒,捏着杯脚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透明的琉璃被子里鲜红的液体随着他虚浮的步伐和用力而手指而晃动。最终他距离在圣骑士几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像周围那些盯着德维特不放的人一样,带着谄媚又忐忑的表情假装观察宴会的同时偷偷打量圣骑士,然后再面带沮丧地离开。
只不过那些离开的人在明白自己无法与圣骑士搭话的短暂沮丧之后,很快就整理好情绪开始那些必不可少的社交。而特拉斐尔则是离开圣骑士身边之后,仍要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如果要特拉斐尔真去和这些贵族们交谈,可能不出两句话他就得暴露了。但托哈罗德这样的暴发户在这些“上流人士”们眼里并不那么体面的福,一切都和法师预想的一样好。那些装模作样的贵族与富豪们看见扮作哈罗德模样的法师,眼里便会多少流露出一些不屑,尽管那些过于直白的神情很快就被隐藏起来,特拉斐尔还是能够迅速又准确地捕捉到。
所以别说是主动过来攀谈了,就连特拉斐尔主动上前,那些原本正在进行礼节性社交的人们也会在这个“低俗的暴发户”即将到达他们所站之处前散开,不给他任何可以加入他们的机会。
可以说,特拉斐尔此时基本是处于一种真空状态。如果是真正的哈罗德,此时也许会带着因为没有自知之明而产生的焦急,追着那些完全瞧不起他的体面人献媚,尽一切努力想要抓住这次机会真正加入上层交际圈。可法师则因此大大松了口气,他所需要做的只是端着杯酒随便乱走,顺便驱赶一下那些故作矜持的上层人士。他甚至不需要喝一口酒,因为没有人会注意他杯中酒减少的原因是因为走路的摇晃还是因为他的品尝。
他需要做的事情虽然并不多,可经过一整天的奔波,他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疲惫。所幸哈罗德也不是一个身体强健的人,所以他此时走到角落的休息区小憩片刻,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将酒杯放在身旁的小圆桌上,特拉斐尔将手肘支在扶手上,单手撑着侧脸,疲惫地叹了口气。他盯着不远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的人群,和大厅中摆放着一些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上面的酒水被取用了不少,可供随意取用的食物却几乎没有消减。从他这里可以观察到全场,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余光中。
圣骑士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墙边,眼中一片淡漠。
特拉斐尔再次叹息了一次,在心里默默祈祷局势最好就这么保持下去,墨菲也千万不要这时候做出什么动作来。
但就像是神明专门要捉弄人一样,特拉斐尔怕什么就偏偏发生什么。
原本只有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声和笑声的大厅一侧突然几声风琴声,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风琴声并未停止,同时更多的乐器加入了进来。特拉斐尔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圣骑士显然也没有头绪,眉头略微翘起,露出一个稍感惊讶的表情。
对于这样的情况,那些名流们显然比他们经验丰富的多,片刻的安静之后大厅又再度喧闹起来,笑声明显比之前要多了不少也尖锐了不少。原本聚在一起的人们分开,又很快再度两两聚在一起,相互牵手或是拥抱,随着音乐踏着极富韵律的步伐。
这居然是个舞会!特拉斐尔因为惊讶而短促地吸了一口气,之前城主向他发出邀请的时候,可没有说明这一点。但从那些名流的表现来看,显然他们此前对此也毫不知情。显而易见,这是城主为参加宴会的人们准备的惊喜。
可显然,这个小小的“惊喜”对于特拉斐尔来说是个不小的惊吓。
这时候,从宴会开始就一直没有露面的城主终于出现了。他从大厅的旋转扶梯上慢慢走了下来,站在扶梯的一边,向大厅中翩翩起舞的众人点头示意。
城主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骚乱,原因却并非城主本身,而是他身边,挽着的那个年轻女人。她有着一直垂到腰际的,如同乌鸦羽毛的黑发。她的眼睛比最上等的黑珍珠还要闪耀,她的双唇是鲜血一般的鲜红。她穿着可能是全场最华美的长裙,但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她的美貌盖过了她身上一切用来装饰的珠宝。这是一个有着足以引发战争的美貌的女人。
但却是个生面孔。
人们惊讶地小声猜测这个女人的来历,圣骑士也抬起头来看向了那个女人。但从他微眯的眼神来看,他显然是被她美貌之外的因素所吸引。
而特拉斐尔则在这个女人出现的瞬间,惊讶的险些从椅子上滑下去。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正是墨菲。即便不论是容貌还是身材,在这个女人身上都找不到半分墨菲的影子,但纠缠在特拉斐尔身体上、心头上的那些代表着契约的印记,都将那个唯一且正确的答案告诉了法师。
特拉斐尔发出了第三声叹息——事情,最终还是会他所无法控制的力量所被推动,向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