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亲难得保持清醒地回了家,突然给了特拉斐尔一套干净的衣服,还给他打了好几桶水,在他困惑的时候,父亲说:“你去洗个澡,然后把衣服换上吧。”
他并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但他不敢反抗,也不想拒绝,毕竟洗澡在贫民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整个贫民区只有一口井,井里水又浑浊又少,遇到几天不下雨井就得枯。所以贫民区的居民大多脏兮兮的,他的母亲给别人洗衣服也是在中层区接活。
他用粗布沾着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擦洗干净,然后换上了那套干净的衣服。
衣服是用棉布做的,不算是特别好的布料,但也已经足够体面了。特拉斐尔从来没穿过这样干净、布料优良,还不带补丁的衣服,几乎不敢动。
但父亲在旁边看着他,却皱起眉头说:“还不够,你再去洗洗,不要担心水,洗得越干净越好。”
然后,特拉斐尔就冲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澡。即使是在初春洗得还是冷水澡,他也觉得通体舒畅。
父亲在他身后用粗布给他擦头发,虽然动作粗鲁好几次都扯到他留得有点长的头发,但他仍觉得很开心——他从没有感受到父亲的关心。
那之后父亲又带他去中层区的一个小饭店吃了一顿,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饭店后门徘徊,等待着饭店倒出的剩饭。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大门走进这样的地方,他连腿都不敢迈,害怕踩脏了干净光亮的地板。
这是他十五年中吃得最饱,也最好的一餐。
太多令人开心不已的第一次,使得特拉斐尔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拉着父亲的手走在中层区的街上,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他想起了去年他第一次骑马的感觉,虽然后来他再也没机会见杰弗里一面,但那仍是值得他不停回味的珍贵的美好回忆。
也许父亲终于戒赌,然后感觉到了自己对于家庭的亏欠,特拉斐尔这样想着,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
直到父亲把他带进一个人声鼎沸乌烟瘴气的地下室,带着他穿过拥挤的人群,他看见身材火辣衣着暴露的女郎,和满头大汗说着污言秽语的男人。人们神态疯狂,有的一脸惊喜有的满脸绝望。即使没来过这里,特拉斐尔也明白,这里是赌场。
他紧紧跟在父亲身后,来到路的尽头,一扇红色的大门前。父亲低声和门口站着的一脸凶相的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打开门,露出一道阴暗的台阶。
特拉斐尔的直觉开始拉响警报,这扇门就像是怪物张开的巨口,那幽暗的通道就是通向地狱的食道。他想要后退,却被父亲拉着走了进去。
台阶的尽头又是一扇门,父亲拉着他走到门前,小心地敲了三下。门里传来一个年迈浑浊的声音:“进来。”
父亲推开门,扯着特拉斐尔走进门里。这是布置得相当奢华的房间,金银和宝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地上铺着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制成的地毯。房间里只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那张又大又华美的书桌前。
直到父亲拉着他走到房间的中样,老头才抬起自己下垂的眼皮,将视线从自己手中的文件上挪到特拉斐尔和父亲两人的身上。
老头审视的目光落在特拉斐尔身上,这样仿佛有实质的,带着邪念与恶意的目光背后究竟有什么含义,特拉斐尔并不懂,但他还是本能地觉得不舒服。他惶恐地看向父亲,父亲却依挂着着谄媚又期待的笑对老头说:“安格斯先生,就是这孩子,您看怎么样?”
老头沉吟着没有说话,特拉斐尔被盯得忍不住低下头去,想要躲到父亲身后,却被父亲牢牢扯着胳膊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整个人完全暴露在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目光中。
他听见老头用浑浊的声音说:“抬起头来。”
他抖了一下,没有动,然后就感觉到父亲扯着他胳膊的那只手狠狠地拧了他一下。
疼痛最容易唤起人对于恐惧的记忆,特拉斐尔不敢违抗父亲,只好紧抿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牙齿磕碰得太离开,然后怯懦地抬起头,垂着眼让老头的目光黏上他清洗干净的脸庞。
特拉斐尔是三兄妹中长相最好的一个,是个相当漂亮的男孩,只不过平时脏兮兮的谁也看不出来。此时的他将身上的灰尘污渍全部清洗干净,穿着整洁的衣服,有着白皙俊秀的脸庞,略长的有些凌乱的黑发从他的两颊垂下落在肩膀上。可怕的营养不良让十五岁的他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脸上带着怯生生的表情,大大的双眼中储着泪水,双腿在微微颤抖,看起来就像初生的小鹿般惹人怜爱。
半晌,老头才点点头,慢吞吞地说:“这孩子倒是不错,但是也值不了800个铜币。”
这番话让特拉斐尔顿时睁大眼睛看向父亲,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父亲要把抵作赌债!
大陆上流通的货币有金银铜三种,三种货币换算比例是1:1000。那些地位较高的人,或是有钱人过的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挥金如土的生活,但大部分生活在中层区的平民都只能紧巴巴地扣着几个银币过日子。而特拉斐尔他们一家人,和大部分的贫民区居民一样,年收入连500铜币都不到。
800个铜币,对于特拉斐尔和他的父亲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听见被称作安格斯的老头这样说,父亲的脸一下沮丧起来,他带着哭腔说:“安格斯先生,求求您行行好,这可是我最后一个儿子!”
安格斯嗤笑一声:“最后一个儿子?你就把他送到我这里来?最多500个铜币。”
这下父亲是真的哭了出来,他用袖子蹭着眼泪和鼻涕大声说:“求求您!安格斯先生,300个铜币我真的拿不出来。”
“那你就用别的东西顶。”安格斯依旧用他慢吞吞的语调说:“我这里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这里只是堕落者的天堂,堕落者的规矩你也都懂。”
说完他似乎不耐烦再跟父亲多说,便敲了敲桌子。马上门就被推开了,一开始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保镖走了进来,安格斯挥挥手,他们就把不住哭号的父亲拖了出去。其中一个保镖被安格斯留在了房间里,看着父亲被拖出去不知下场会如何,特拉斐尔站在房间的中央瑟瑟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安格斯问。
“特……特拉……斐尔……”牙齿打颤得太离开,连说话声音也是磕磕绊绊。
安格斯看着他这样突然笑了两声,然后就发出一阵惊人的咳嗽。那名被留在房间里的保镖上前去给他倒了杯水,然后替他顺了顺气。
过了好一会,安格斯才慢慢止住咳嗽,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接过保镖倒的水喝了一口。然后指着特拉斐尔对那名保镖说:“你先把他带回去,让凯西帮他好好做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