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脚步声,二人的谈话渐渐远去。
若眉寻回披帛时,就瞧冷念傻傻地坐在石台上,一张小脸带着孟冬的雪意,被阳光映照,几乎是透明的了,那件薄薄的素白底湖水绿留仙裙裹在她纤瘦的身上,令她看去更像是清晨弥漫在芦苇河畔的一团雾气,被风一吹就会淡去无痕。
仿佛真怕她会消失了,若眉急快上前,将披帛覆在她肩上,不经意触及到她的手,竟是冰凉得叫人一哆嗦。
冷念忽然呢喃自语:“原来今天是……河灯节……”低下头,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
若眉一愣,以为她是想去放河灯,可裴喻寒命令严苛,平日除了在园子逛逛,根本不许她外出,故岔开话题:“这会儿风大,姑娘先随我回去吧。”
冷念点点头。
夤夜,窗外夜风瑟瑟,枝影摇晃如魅,本该入梦沉酣之际,冷念却睡不着,睁着大大的眼睛,躺在床上发呆。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那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发髻已乱,酒气冲天。
因为喝高了,裴喻寒走路都有些不稳,晃悠悠地来至床边,昏暗间见她睁着眼睛,不禁微微一笑:“还没睡呢?”
冷念不理他。
他已然习惯,俯下身,以极为亲昵的姿势与她相互对视着,他喝了太多的酒,双颊跟发烧一般通红,明明是极致艳丽的,偏偏呈现在脸上的怨恨与痛楚,生生歪曲了那张不可言喻的美貌。
“为什么背叛我?”
“你说……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咬牙切齿地说了一次又一次,问了无数遍,冷念不答,他便死死掐住她的脖颈,那么软,那么细,就像天鹅柔软的颈,稍微一用力,血管便能错位。
他越来越使劲,冷念明显感到呼吸加重,胸口开始一起一伏的,十分痛苦地喘息起来。
裴喻寒遏制不住地大吼:“你说啊,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背着我与纪攸宁偷情?你就这样喜欢他?在你心里,我半点都比不上他?”
冷念依旧不语,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给他,这段日子以来的冷漠、熟视无睹,终于逼得裴喻寒近乎崩溃,开始胡乱地亲吻她,两手在娇躯上来回游走抚摸,紧接着扯开她的小衣,在一对雪白的玉团上揉捏,埋首其间,疯狂地爱-吮。
冷念还是没有反应,冰凉凉的,就像死人的温度。
裴喻寒活似被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僵硬地停下来,捧起她的脸,声音带着颤抖:“阿念,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过去许久,他失魂落魄地离去。
天气到了夏末,愈发热得要命,地面就像一个大蒸笼,一勺水刚刚洒上,便迅速蒸发成空气,临近黄昏时分,裴喻寒突然派小童来,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当乘上马车,裴喻寒并不在车厢里,不过冷念既不问,也不关心要去哪里,只是保持着人偶般的坐姿,任车夫一路挥鞭驶出城门,来到某个山脚下,早有人恭候。
那是位年轻男子,待她下了马车,恭敬说道:“在下黎延,奉少主之命,特意在此等候姑娘,请姑娘上轿。”
冷念木无表情,在对方的指示下,乘上一顶二人抬起的竹轿,顺着青石阶梯蜿蜒而上,不久抵达山顶,黎延小心翼翼扶着冷念下轿,给她指向眼前的山路:“少主就在前面不远,姑娘顺着这条山路一直走,自然就能看到了。”
冷念一语不发,按照他说的,迈开脚步慢慢往前走,那副模样,就像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可以不知时间、不知疲倦地永远走下去。
前方是两座紧邻的陡峭山壁,中间插着一条窄狭小道,仅容一人通过,冷念穿过小道后,入目是一大片平坡,无数纯白的蒲公英在风里轻轻摇曳着,如银似雪,绵绵无垠,好似一直连接到天端。
这般光景,让冷念看得呆了呆,不自觉停下脚步,那时山谷刮来一阵大风,平坡上的蒲公英瞬间凌乱地飘飞起来,就像十二月里的鹅毛大雪,密密麻麻,数之不清,席卷得漫天苍芒一片,冷念忍不住以袖掩面,眯着眼睛,迷迷蒙蒙看到前方有一道人影……
裴喻寒就站在那里,白衣胜雪,姿秀绝尘,亦如古书传说里,踏雪乘风坠入尘世的云仙公子,让人觉得那种美丽只存在幻想中。
裴喻寒目光牢牢锁视着她,一点一点走近,两厢相对。
他轻声问:“喜欢这里吗?”
冷念缓慢摊开手,几朵软绵绵的蒲公英便刮入掌心里。
裴喻寒仿佛当她是容易受惊的小孩子,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你以前说过,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夏天看到雪,这个地方我找了好久,你看它们像不像雪?”
那么多的蒲公英,随风低起又高飞,飘得满天满地皆是,似乎将整片山峦都覆盖成纯白色,冷念忽然有些羡慕,多希望自己此时也化成一朵小小的蒲公英,被风越吹越高,飘向远方,从此自由自在。
“阿念……”谷风很大,撩得她衣裙飒飒作响,她本就纤瘦得厉害,如此更透出摇摇欲坠的孱弱,裴喻寒几乎不敢眨眼,唯恐一不留神,她就同那些蒲公英一样,被风吹跑了。
“这些日子,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他眼睑下乌青浓重,显然一直以来不曾睡过一场安稳觉,日日处于锥心刺骨的折磨中,“我不能没有你,是真的不能没有你……不管你与纪攸宁当初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再追究,所以你也忘了好不好,把这些事都忘掉,把纪攸宁彻底忘掉……”
他痴痴地凝睇她,近乎恳求:“咱们重新开始好吗?就像当初那样,你还记不记得你儿时许下的誓言?如果那个人让你在夏天看见雪,你就会嫁给对方,阿念,你、你愿意吗……”
冷念表情傻愣愣的,在他满含期盼的注视下,终于轻轻唤了一声:“少琼……”
裴喻寒眸光意外一亮,因为他知道,只有在他们最最恩爱的时候,她才会叫他的字,叫他“少琼”,一时间,他神色略显激动,几乎要欣喜若狂。
冷念扬起嘴角,温柔地笑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呢。”
“我当时要走,其实并不是去找纪攸宁,而是打算离开淮州,去到北方生活,至于这个孩子……那会儿爹爹说我一个尚未婚配的姑娘,日后带着孩子,该如何过活,可我没听爹爹的话,坚持要生下他,因为他的父亲是你,我相信你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你记不记得那天我来找你?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怀孕了,有了你的孩子。”
裴喻寒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半晌,只道:“你胡说。”
“你不信?”冷念莞尔一笑,“阿贞跟曹伯一直跟在我身边,现在你手上握着他们的卖身契,只要详加询问,他们肯定不敢说谎,还有纪府的杨泰……他与我爹有些旧交情,听说我要去幽州……他担心我人生地不熟,特意写了一封信笺让我交给他在幽州的亲戚……所以……你也可以去问问杨泰……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裴喻寒蓦然歇斯底里地惨叫一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鲜血正不断地从冷念口中流出,浓烈的颜色,转眼染就洁白的衣襟,她却毫无所觉,一直笑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他:“这个孩子不是纪攸宁的……而是你的……少琼……你知道吗,他是你的亲骨肉呢……可你……好、好狠的心啊……就这样亲手杀了你的孩子……杀了……咱们的孩子……”
平日里他怕她想不开,看管得那样严格,所以她想法子唤来若眉,用当初的恩情,换来一小包砒-霜,在刚刚穿过山谷的路上,她便悄自服下,听说砒-霜里含有剧毒,可如今服下,她一点也不觉得痛,或许已经历经过太多太多的事,这种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眼前那张由于惊恐懊悔而扭曲到不成形的脸孔,她深深地笑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为了这个男人,她的父亲死不瞑目,为了这个男人,她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可是这个男人,先是给了她一场美梦,随后又把她打入万丈深渊,现在,她报复了他,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彻底的解脱了……
真好。
真好啊。
“裴喻寒……我再也不要爱上你……再也……不要……”
“不——”裴喻寒紧紧的、紧紧地搂着她,似乎世上任何力量,都无法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他眼底全是泪,急迫地低下头,发了疯似的吻她,啃她的嘴,咬她的舌头,嘴里混合着她的血,拼命地纠缠、搅弄、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吃下去。
冷念仰头倒在他怀里,只是诡异地笑。
蒲公英依旧在飘,一群又一群,真的很像雪,她记得儿时暗暗许下的那个誓言,谁让她在夏天看见雪,她就嫁给谁,可她现在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因为夏天怎么会下雪呢?就像她与裴喻寒,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视线里的“雪花”渐渐模糊,她想到在韶州,他们堆的两个小雪人,一个叫阿念,一个阿寒,之前她一直追问他:“那个雪人到底是不是你堆的?”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眼瞅她生起气,他才赶紧把她揽入怀里:“傻瓜,不是我还能有谁?”
为了哄她,他傻傻地给她唱起歌,又笨又难听:“阿念与阿寒永远不分离……阿念与阿寒永远不分离……”
如果可以,她只愿当他堆起的那个小雪人,这样就可以与阿寒恩恩爱爱,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