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少主”两个字,叶香偶脑中嗡地一响,像有天雷从头顶上滚滚而过,简直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翠枝刚刚在说什么?
少主?裴喻寒?
她只觉难以置信,裴喻寒怎么会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是刚好凑巧,还是被他知道了什么?
这下叶香偶慌了神,显得不知所措,隔着屏风,就听翠枝在外面焦急地劝阻:“少主,您现在不能进去,表姑娘正……”
天,他居然要直接闯进来?
叶香偶被吓出一身冷汗,她还没穿上衣呢,眼下只系着一条樱粉小肚兜,慌忙探头寻找衣服,可惜来不及了,伴随疾的快脚步声,那道修长身影已然映上屏风,叶香偶只好匆匆拾来被子将自己一裹,趴在床上。
待裴喻寒进来,她瞪着大眼珠子,尬尴地笑了笑:“裴、裴喻寒,你怎么来了啊?”
裴喻寒停在四五步远的距离,由于逆光,他的轮廓在阴影间微微有些模糊,脸庞也仿佛蒙上一层雾气,叫人看不清楚神情。
叶香偶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人明明是裴喻寒,可又觉得他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当他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惹得叶香偶胸口“咚咚”跳的发慌。
“怎……么了……”他终于临近床边,叶香偶心内紧张的一阵打鼓,莫非他知道自己受伤的事了?应该不会吧?楚楚不是答应自己不会告诉对方的吗?总之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不打自招了,像只小肉虫般在被窝里蠕动下,故意抱怨,“我正要睡觉呢,你有什么事啊,突然就这样冲进来……”
裴喻寒狠颦下眉,二话不说便掀起她的被子。
叶香偶被这举动吓傻了,下意识要制止,然而牵扯到后背伤口,疼得她猛一吸溜,也就两三次眨眼功夫,锦被已被裴喻寒从身上撩开,三道狰狞鲜红的鞭痕,清晰映入那人的眼帘。
“裴喻寒!”她急得大叫,上半身除去小肚兜,几乎就是赤-裸的,她又惊又羞,使劲用手捂住胸前,恨不得蜷成一只小虾米。
裴喻寒目光却牢牢凝睇在她的伤痕上,那时眸子里仿佛燃起一簇炽火,甚浓甚烈,无论世间万物倒映在这双眼底,都足能被焚烧殆尽。察觉到叶香偶的挣扎,他开口:“不要动……”
叶香偶不知所以,听他又重复一遍:“听话,不要乱动。”然后伸出手。
叶香偶浑身一僵,只觉他的指尖触及肌肤上,像落地成冰的雪花,轻而微凉,在那伤痕处蜿蜒游走,又或许是怕弄疼了她,刻意放轻的力道压抑到了极致,竟带着快要支离破碎的颤意。
他的手……在发抖。
然而叶香偶想不了这么多,此刻满脑子已跟糊着浆糊一般,完全处于空白迷茫的状态。
完了,她……她被裴喻寒看了,不仅看了,还被摸了。
尽管他们是表兄妹,但也该讲究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啊,他就这样冲入闺房,还把她的裸-背看个一清二楚,好吧,上次的肌肤之亲是他意识不清,但这回他是完全清醒的啊,今后若传出去,她还怎么嫁人啊。
连翠枝都识趣地不敢进来,叶香偶想着以后她连翠枝都没脸见了,真个羞煞人也,而且裴喻寒他、他怎么还在看啊,被那两道目光从后紧紧摄着,叶香偶只觉后背快要着火似的,连就双颊也烧得红如饱满桃花一般,几乎能掐出浓艳艳的花汁来,那时半露春光,体弱而卧,而他目凝不移,伸手抚之,气氛在无声无息间竟是达到某种暧昧旖旎之境。
“唔……”叶香偶最终吃痛地发出一声嘤咛。
裴喻寒这才缩回手,随后拾来被子,替她轻轻覆住身体。
叶香偶因为是趴着,姿势不太方便,只能扭着脖子看他,同预料中的一样,他眉峰蹙敛,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叶香偶与他相处久了,知道这是他生气的表现,而这回搭在床沿的一只手背上,正有青筋隐隐暴起,似乎他的情绪比以往情况更加严重,像座沉默的火山,随时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威力。
她感到害怕,强忍着伤痛半支起身:“裴喻寒,你、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她眼底弥漫起泪雾,似乎只要他再狠狠瞪她一眼,她就真的哭了出来:“我知道这次是我不自量力,又闯了祸,我当时只是不忍心看那乞儿挨打,才跟张长坤起了冲突,我应该听你的话,做事前先想想后果……所以这一回我受了伤,也算是自作自受了,不过,你能不能再给我次机会?如果、如果楚楚以后再说带我出去……”
她是这样怕他,怕到顾不得伤痛,也要跟他认错解释,怕到挨了鞭打都不曾落一滴眼泪,可只要他发脾气,那泪却恨不得立即夺眶而出。
她眨着大眼睛,水雾氤氲间,点点晶莹逐渐悬于眸角,仿佛能凝结出绝美无暇的珍珠来,让人舍不得它遗落。
裴喻寒抬手朝她的眼角伸去,她却吓得往后一缩,刹那间,他的动作分明滞了滞。
叶香偶胆怯地缩缩脖子,一切属于她的自然反应,尽管知道裴喻寒不会打她,但她就是害怕嘛。
裴喻寒肩膀慢慢下垂,转而朝外面的翠枝道:“去请甄姑娘来。”
甄姑娘是位女医,大约二十三、四岁上下,年岁上虽说年轻,但她可称得上是曾大夫的得意门徒,学来的一身歧黄之术十分了得,平日里赶上曾大夫外出探诊,都是由她在医馆里帮忙坐镇,尽管目前只是学徒身份,但大伙儿都喜欢称呼她一句“甄大夫”。
这是叶香偶头一回见到甄姑娘,容貌很是普通,但胜在气质出尘沉稳,有股世外仙姑的味道,身上萦绕着淡淡的药草香,嗅起来使人感到心神恬静。
不过奇怪的是,叶香偶发现甄姑娘看见自己时,居然一愣,那眼神好像带着怜悯似的,旋即又恢复如常。
她给叶香偶查看完伤势后,就站在一旁与裴喻寒交谈。
此时叶香偶困得有些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甄姑娘说着什么:“……痊愈快……但药性烈,会很痛……”
而裴喻寒突然扭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当时觉得后背痛,忍不住吸溜几下鼻子,然后就昏沉沉地睡着了……
雪,漫天漫地的飘着,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宛如一盏盏天宫冰灯,围着她纷飞旋转,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搅得天地都变成杂乱无章的一团,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间,看到前方站着一道人影……
是那个男子!
她飞快地朝前奔跑,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样,但奇怪得很,哪怕她跑得再快再用力,却仿佛只在原地踏空一般,与那人之间总阻隔着一段距离。
男子衣袂飘扬,长发飞舞,静静伫立原地,或许是察觉到她的临近,终于转过身……
刹那间,叶香偶恍若万箭穿心,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那样充满哀哀欲绝,生不如死的眼神……
叶香偶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半夜里,后背的伤又被牵动,痛得她哼哼唧唧,想翻身又不能。
“怎么了?”裴喻寒的声音传来。
叶香偶简直以为自己遇见鬼了,循声望去,裴喻寒就坐在对面的火炕上,手执书卷,身披绢袍,乌浓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羊脂白玉簪,一身闲舒意定,仿佛那传说于云山水瀑间,最是钟灵毓秀的文雅书生,仙女偶下凡尘,见其姿容,亦要为之倾心。
旁边点着一盏银灯,衬得他一对凤眸越发黑湛,目光不辍地凝着她,直要夺人心魄一般。
叶香偶看清楚后,瞠目愕然:“裴喻寒,你怎么会在……”
裴喻寒撂下书卷,踱步床边:“口渴不渴?”
叶香偶摇摇头,抬眼皮小心瞅着他,怯怯懦懦地问:“翠枝呢?”
“休憩去了。”裴喻寒简短说完,弯身给她掖了掖被子。
要知道叶香偶睡觉很不老实的,半夜总是动来动去,尤其喜欢踹被子或骑着被子睡,但这回遭了秧,未免触及后背的伤口,只能趴着睡,所以叶香偶醒时挺诧异的,被子居然一直安安静静地盖在她身上。
不过裴喻寒给她掖得太严实了,一丝风都漏不进来,叶香偶马上感觉憋的慌,偷偷伸出一只小脚丫。
可惜没逃过裴喻寒的眼睛,眸角余光往床尾一扫,发现那一瓣莲花似的雪白,他不悦地皱起眉头:“你是兔子?睡觉恁的不老实,非要拿绳子给你捆上?”
叶香偶一哆嗦,赶紧又把小脚丫缩回去了。
她心内一团疑惑,迟疑下开口:“你明天不忙吗?”其实她是想问,他为何大半夜不走,会留在自己的房间。
裴喻寒只道:“还好。”
这话答了跟没答一样,叶香偶又问:“你不睡觉吗……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他瞄眼案架上的更漏:“还不到三更。”习以为常的语气,看来他经常很晚才睡。
然后叶香偶发现他也不看书了,就在床边的绣墩上坐着,静得只能听见更漏的“沙沙”声,一时间气氛尴尬极了,她抿抿嘴巴,老实巴交地讲:“裴喻寒,今天是我闯了祸,你要是想骂我,就骂吧……”
他不吭声。
她嗫嚅着:“裴喻寒……”
“睡觉。”他吐出两个字。
叶香偶心里莫名窜出个奇怪的念头,该不会他是怕她夜里翻身,触碰伤口,所以特地守在这里?
她只好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进入梦乡,但过去片刻,又是睁开:“裴喻寒……”
他一直在看着她。
叶香偶吸溜吸溜鼻子,跟没人要的小狗似的,可怜巴巴地道:“我疼……睡不着。”
他轻微一愣,接着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活该。”
她就知道他得骂她,或许该说被他骂了,她心里反倒舒坦许多,不那么别扭了,因为她总觉得裴喻寒今天有些不对劲,但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她阖眼想着,如果爹爹还在世,知道她被人这样欺负,受了这样重的伤,一定会很心疼的吧,她打小就失去娘亲,被爹爹一手抚养长大,尽管她不是什么名门千金,但也是爹爹的心肝宝贝。
眼泪,悄无声息地滑淌过腮边……
紧接着,心脏突突一跳,叶香偶几乎是惶恐地睁开双目,因为裴喻寒正俯着身,用拇指耐心地为她拂拭泪水。
她傻愣愣地注视,就听裴喻寒说:“觉得疼,就抓着我的手。”
烛光摇曳里,他修长均匀的骨指泛出一种接近透明的颇梨色,好似精雕细琢的水晶昙花,在月色下莹腻得无一丝瑕疵。
他的手很漂亮,那种过分的白,让人感觉有些冰凉凉的,但叶香偶体会过,上次被他拽着离开张府,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
她想了想,将小手搁在他掌心里,一时就像汪洋里抓住了那根唯一浮木,获得足以支持的力量,当伤口作疼的时候,她就牢牢抓紧,仿佛并不是孤独一个人,对方也在陪着她,也在跟着她一起疼……
当夜,她终于沉酣入睡。
翌日一早,叶香偶再次醒来时,对面炕上空空,裴喻寒已经不在了。
是梦?难道是梦?
昨晚裴喻寒好像守在床边,给她掖被子,给她擦眼泪,还让她握着他的手……不过应该是梦吧?因为那个时候的裴喻寒,似乎挺温柔的……
她唤了两声翠枝,可惜没有回应,心想这死丫头一大早跑哪儿偷懒去了,勉勉强强坐起身,走到桌前倒水,却发现茶壶是空的,只好绕过屏风去找翠枝,结果这一出来不要紧,坐启对面的东次间里,居然看到裴喻寒在与大管家谈话。
估计裴喻寒先前谈得专注,并没听到她的声音,此际她走出来,眸子仿佛针儿被磁石引住似的,立马调转到她身上——
青丝迤逦委足,罗衣软带亸地,睡眼惺忪,烟眉朦胧,粉嫩嫩的脸上洇着婴儿红,亦如海棠春睡,正值满满的慵娇风情。
大管家慌忙垂目,不敢多看。
叶香偶疑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紧接着环顾周围,发现屋里多出一张梨花木雕花横案,配套的书柜,以及一大堆账本薄册堆叠在案上,她的地方,居然被布置成一间临时的书房。
自打她出现在视线里,裴喻寒就没移过目光,面上浮着一丝不豫:“谁准你下床的?”
“啊?”她没反应过来。
裴喻寒懒得跟她废话似的,径自丢下句:“回床上老老实实趴着去。”随后扭头,继续跟大管家商议事情。
叶香偶好比老鼠遇见猫,赶紧灰溜溜地爬回床上了,约莫半盏热茶的功夫,听到脚步声,是裴喻寒进来。
叶香偶才敢问:“翠枝呢?”
裴喻寒回答:“在厨房煮粥。”坐到床边,伸手一撩被子,将她的上衣轻轻上卷。
“等等,你做什么?”叶香偶惊慌,由于趴着使不上劲,一扭身子,结果又痛得她差点没嗷出来。
裴喻寒觑了她一眼:“我看下伤口。”一板一眼的腔调,仿佛是做着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叶香偶心里简直要乱成一锅粥了。
又看?昨天不是都看过了吗?
当他掀开衣裳,叶香偶忍不住倒抽口冷气,尽管清楚裴喻寒压根不会往男女方面上想,但想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合规矩啊!他……他怎么能……
不过裴喻寒一心放在她的伤势上,完全没有留意她的窘迫之态,再加上他本身气势压人,似乎做什么都叫人违背不得,叶香偶纵使胡思乱想,也不敢反抗,况且这种话姑娘家哪里说得出口,只能羞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蛋。
这回裴喻寒倒没看太久,观察一阵后,将随手带来的药膏给她涂抹。
“啊啊,好疼……”结果这还没抹呢,叶香偶便开始虚张声势,拿眼珠子使劲瞄他,示意手下留情。
裴喻寒被她唬得将手一缩,出声命令:“别乱动。”
出乎意料的,这药膏擦在肌肤上凉飕飕的,一点都不疼,而且滑滑润润,反倒使之前疼痛的感觉减缓许多,叶香偶尝到甜头,立马改了口风:“多擦点呀!”
裴喻寒特不待见地横她一眼,解释道:“这是甄姑娘亲手调制的一款温和方子,今早专程送到府上,另一款虽能急快促进伤口愈合,但怕你忍受不了。”说到这里,声音一顿,“还有,这段日子你都要歇在床上,不许大走大动,只能吃清淡食物。”
叶香偶不以为意地瘪下嘴巴:“那我要歇多久啊。”
裴喻寒道:“至少半个月。”
“半个月!”也就是说这半个月,她都要卧在床上!
若不是有伤在身,她简直能跳起来,但到底不敢再裴喻寒面前表露明显,眼珠子贼辘辘转了两圈后,很快微微一笑,显得乖巧极了:“嗯,你放心吧,我一定听你的话,乖乖在床上休养,不会乱走乱动的。”
裴喻寒却仿佛看穿她那点心思似的,唇角勾起一分弧度,带着些许讽刺的意味,站起身:“先这样晾一会儿药,稍后再把衣服撂下来。”
见他要走,叶香偶试探性地问:“你要回书房了吗?”
裴喻寒淡淡丢下句:“这些日子我都在这里办公。”便绕过屏风,径自去了东次间,留下叶香偶一个人目瞪口呆,心底打的那点小算盘,算是被他彻底弄个粉碎。
可不是么,就凭着她那好动爱闹的性子,岂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而翠枝又根本拿捏不住她,只怕伤势未愈,她又开始四处乱跑了。
是以这回裴喻寒亲自坐镇,在“阎王爷”眼皮底下,某个“小鬼”还敢作乱?
结果叶香偶这几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趴着,过着像米虫一样日子,因为伤在后背,不能磕不能碰,老得保持一个姿势,冬季里伤口愈合的情况又比较慢,这一番下来,也算是遭了不小的罪,不过唯一的安慰,就是暂且不用在奉云阁学习功课了。
白天裴喻寒忙着处理事务,几乎很少进来,在特别安静的气氛下,叶香偶甚至能听到他翻阅账本、敲打算盘的声音,然后闭着眼睛,想象他那一只纤长无暇的手在认真打算盘时,定如凤舞蝶飞一样,说不出的灵活好看。
有时候账本上记载的数目不对,裴喻寒也不骂,直接在对方面前将薄子一丢:“回去给我重新对去。”
裴家大大小小的铺子太多,怕的就是有人从中徇私舞弊,好在裴蕴诗远嫁后,留的都是老一班亲信人手,再加上裴喻寒接班后,规矩严,管理有度,极少有出岔子的时候,那些个掌柜也心知他的脾气,压根不敢在他跟前儿耍聪明,玩心眼,企图蒙蔽。
当裴喻寒偶尔得闲时,叶香偶知道他会进来看自己,马上闭眼装睡,然后感觉到他给自己仔细地掖了掖被子,还要在床边站个片刻功夫,才又离去。不过也有时候,叶香偶会悄悄眯起一条眼缝儿,看到他倚在对面炕上,单手支额,睫毛静静垂落,只有实在累极了,他才会这样歇上一会儿。
叶香偶心里颇为感慨,尽管裴喻寒是家财万贯的大富豪,但平日里劳神又累心,其实一点都不轻松,还不如做个闲云野鹤的诗人来得逍遥自在,反正如果让她做裴大当家的,她可是做不来,也不愿意。
这日一大早,翠枝兴奋不已地冲进来:“表姑娘,外面下雪了!”
淮州气候湿润,下雨是常见的事,可提起下雪,一年到头却寥寥无几,通常只在年前年后下得紧,甚是难得一见。而今天冬季这么早,竟然就下雪了!
叶香偶简直高兴坏了,她最喜欢雪,就像裴家拥有稀世玉石,而她认为雪才是世间最纯洁美丽的宝石,小时候遇见下雪,她都会站在雪里,享受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脸庞一片一片拂过的感觉,等那地上的雪堆积得满了,抓起吃上一口才开心,其实她做梦都想去一趟北方,听闻那里下雪就如淮州下雨一样平常,很想亲眼目睹一次“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的壮景。
她被翠枝搀扶着起身,扒在窗边张望,外面迷迷茫茫一片,还很大哩。
她“哇”地大叫一声,也顾不得伤痛,像只放飞的小喜鹊跑到东次间:“裴喻寒!裴喻寒!外面下雪了!”
裴喻寒翻着手里的账本,连眼皮子也没抬:“知道。”
叶香偶顿时没好气地白去一眼,这人真没情趣,连下雪了都不高兴,真不知天底下到底有什么能吸引他注意的了。
她站着不动,裴喻寒终于止住动作,看过来:“你又不疼了?”
“疼啊……”她才养了五天的伤,可呆在屋里已经觉得快要憋死了,“我、我想去外面看看雪……”
她嘟着嘴巴,两手交叉,睫毛眨呀眨呀,敢看又不敢看他的样子,宛如女娃娃在撒娇一般。
裴喻寒叹了口气:“只能在外面站一会儿。”
“嗯!”得他同意,叶香偶狠劲儿点点头,然后披上斗篷,被翠枝扶着站在屋檐下赏雪,这场雪下得挺大,真个鹅毛纷纷,因为裴喻寒最近挪到镜清居处理事务,服侍的丫头小厮也都随时跟着,一时院子里闹开锅般的热闹,追逐嬉闹,抓了一团雪撒,甚至还有在地上打滚的。
叶香偶想了想,返回房间:“裴喻寒,你别老忙啦,过来看看雪,可美了!”
裴喻寒道:“无趣。”
叶香偶不依不饶,伸手摇晃他的胳膊:“走嘛,走嘛,一起去看看!”
大概最近裴喻寒态度比较好,她有点得意忘形,连手都动上了。
而裴喻寒居然老老实实地由她摇了半天胳膊,也没伸手拨开,最后委实被她扰得没辙,账目也看不下去,只好答应:“知道了。”
叶香偶兴致勃勃地拽着他出来,一齐并肩立在廊庑之下,那时翠枝已经按捺不住,加入打雪仗的队伍中,叶香偶碍着有伤在身,只好一旁给她做指挥:“后面,后面!”“快打她!”“小心小栗子!”
结果翠枝还是猝不及防,脸上稳稳遭了一记雪弹,叶香偶抱头一叫,真恨不得立即冲上去,觉得要是她亲自出马,铁定把那一干人等打的落花流水了。
她原地气急败坏,随即想起裴喻寒还在旁边,侧过头,见他并没有被众人的嬉闹吸引,而是默默注视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琼白迷乱间,映得他眉目清绝,容色雪晕,宛如一尊冰玉琉璃瞬间泻华,在转动照人。
叶香偶不自觉愣住,因为裴喻寒的表情,又如中秋那晚一样,再是欢愉热闹的气氛,他也无法融入半分,同时也在排斥任何人的靠近,只是孤独一身,沉沉哀伤着什么。
“裴喻寒……”她莫名间很是好奇,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裴喻寒转过头,一片雪花恰好黏在她的睫毛上,随着她的眨动,跟纠结的蝴蝶一般舍不得离去,他伸手替她捻了,没说话。
叶香偶笑了笑:“好不容易下雪了,你给我堆个雪人吧!”
他皱眉:“无聊。”
切……就会说无聊无趣,真真扫兴。
他道:“回去了,别着凉。”转身进了房间。
叶香偶在床上浅寐一个时辰,醒后,雪基本上已经停了,她透窗望去,发现院内竟然多了一个矮矮的小雪人,脸上还插着一根萝卜当鼻子,分外滑稽搞笑。
她惊喜交加,马上过去问:“裴喻寒,你真的给我堆雪人啦!”
裴喻寒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她愕然:“不是你堆的……那是谁?”
“不知道。”
叶香偶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回到寝室,因心存疑惑,之后又问过翠枝、小栗子,大管家等等……结果都说不知这雪人是谁堆的。
真是奇了,莫非这雪人是从天而降?
可惜这场雪来得急,去得也快,当晚雪就融化了,小雪人也变成一滩晶莹。
杜楚楚来探望她的时候,见裴喻寒在隔壁办公,简直像遇见不得了的事,待步入寝室,赶紧捱至床边问:“这是怎么回事?裴公子怎么把书房搬你这儿来了?”
叶香偶讪讪地揉了揉鼻尖:“可能他是怕我乱跑,不好好养伤吧。”
杜楚楚明白后,倏地扑哧一笑。
叶香偶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
杜楚楚肩膀轻耸,笑得花枝招展一番,才出声道:“我笑你们二人真奇怪,一点都不像表兄妹,倒像父管女一样。”
叶香偶想了想,貌似还真挺像的,裴喻寒是位词严厉色的严父,处处管教极严,而她就是调皮捣蛋到处惹麻烦的闺女……哦,不、不,太可怕了,她才不要当他闺女,回过神,旋即摇摇头:“得了,你可别乱说了。”
“我开个玩笑嘛。”杜楚楚笑道,“不过我赞成你表哥的做法,就你这不老实的性子,换成我,我也不信你肯乖乖养伤,就该把你五花大绑了才对。”
叶香偶觉她语气简直跟裴喻寒如出一辙,不禁哼哼两声。
杜楚楚则转变严肃,抓起她的一只手,认认真真地道歉:“小偶,你没怪我吧……那天是我没忍住,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你表哥了。”
叶香偶恐她多想,反覆住她的手,莞尔一笑:“当然不会,你也是为了我好嘛。”
杜楚楚这才松口气,转而笑嘻嘻地讲:“看来你表哥还是很关心你的。”
“怎么?”叶香偶不解。
“你还不知道呀。”杜楚楚瞪大眼,一副“天下皆知唯你糊涂”的诧异表情,又生怕裴喻寒听见,刻意压低音量,“就是那个张长坤不是成日游手好闲的嘛,跟着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前儿个不久,他被几个浮浪子弟忽悠着赌钱,结果输了大把钱钞,还将一处田产私下抵借,后来被张员外知道,差点没把他活活打死,偏偏那张长坤不知收敛,居然敢跑来找裴公子麻烦。”
“他找我表哥做甚?”叶香偶听得如坠五里雾中。
杜楚楚没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娓娓道来:“那日凑巧裴公子在饭庄晤客,那张长坤便找来与裴公子理论,结果二人大打出手,你可不知道,裴公子打的那叫一个狠哪,听说张长坤当时完全处于下风,脸还被碎碴子割破,流了好多血,好生吓人呢。”尽管她不在现场,但表情夸张,仿佛当时亲眼所见一般。
叶香偶扯着她的袖角,焦急催促:“你快些告诉我,这到底与我表哥有甚关系?”
杜楚楚叹口气:“张长坤不是赌输了钱,不过你肯定没料到,那背后的大庄家啊,其实就是你表哥,估计张长坤事后打听出来,认为是你表哥故意设局陷害他,这才一通怒火没出散,跑来撒野。不过这些私底下的事,我也是偷偷派人打探到的,外人只道当日是张长坤无理取闹,喝醉了酒找裴公子麻烦,结果自不量力,反倒自己出了丑,张员外闻讯更是大怒,已将他锁禁屋中,不得出府一步。”
叶香偶愣得如个木人,几乎听傻了,不承想短短时日里,就发生了恁般多的事,她甚至没听裴喻寒提过半个字,连他何时出过府都不清楚,自以为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也许,事情只是凑巧吧,我表哥应该不会……”
故意设计张长坤?还与张长坤大打出手?
尽管裴喻寒平日里模样冷冰冰的,但她实在难以想象裴喻寒动手打人的样子。况且她知道,裴喻寒一般出门都有黎延跟随身边,为何他还要亲自动手?
难道真如楚楚所说,是因为她的缘故?
“反正不管是不是凑巧,你表哥这一打,也算替你出了一口恶气,张长坤这次算是自食其果,自作自受。”杜楚楚说完握住拳头,倒好像她是叶香偶,心底十分解气似的。
言讫,此事不提,杜楚楚给她拎来食盒,亲手做了各色细点,酸甜咸口味俱有,五彩缤纷,玲珑精致,看着比吃着更有食欲。
叶香偶啧啧称赞:“好家伙,你可真下功夫,我都舍不得吃了。”
杜楚楚嫣然一笑:“得啦,你快吃吧!”
当叶香偶埋头吃点心的时候,杜楚楚却不时望望屏风,脸上布满悲伤失落。
“小偶,你,你能不能再帮我一回呀……”
“欸?”叶香偶仰起头,嘴里还咬着半块枣泥糕。
杜楚楚仿佛下定决心般,一字一顿道:“如果这一次裴公子再对我不理不睬,我、我就死心了。”
她说得认真而伤感,叶香偶慢慢啃完剩下的枣泥糕,迟疑着问出一句:“楚楚……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嗯。”杜楚楚点点头,“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喜欢一个人呢,有句话不是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现在我算体会到了。”
叶香偶沉默不语。
过去两三日,叶香偶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已经可以随意下床走动了,甄姑娘调配的药膏果然十分起效,虽说后背三条鞭痕乍一看仍有些触目惊心,但那是因为叶香偶本身肌肤白里无暇,容不得一丝瑕疵,最初殷浓浓的疤痕,现在已经转变为浅淡的肉粉色了。
裴喻寒依旧没有搬回梅林,忙的时候就在东次间用膳,得空时会跟她一起吃,反正他用膳基本不讲话,可要说把他当做空气一样看待吧,偏偏存在感又极强,而且还得注意细嚼慢咽,有回叶香偶嚼菜声音大了,被他狠呲了一顿,害得叶香偶现在吃饭跟做贼似的,夹个菜都抠抠搜搜,特别有压力。
今天裴喻寒中午有时间,彼此坐起一起用膳,不过叶香偶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没事还用筷子戳戳碗里的饭,似乎若有所思。
裴喻寒察觉,难得在饭桌上开了一次口:“怎么了,没胃口?”
叶香偶被他唤回神,立马摇摇头,紧接着想了想:“裴喻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