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有仆役来领饭,好奇对着一跪一蹲的两个人指指点点,赵大玲冲着他们一呲牙,众人吓得落荒而逃。一个胆小还大叫了一声:“狐狸精啊!”
长生冲她摇摇头,“你这样只会让别人的误会更深。”
赵大玲无所谓道:“那样更好。”
“有什么好的?”长生不解地问。
赵大玲笑而不语。等到各院都取完饭了,天色也已经黑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里有一点温暖的火光。赵大玲拉起长生。长生跪得久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幸亏赵大玲一把扶住他,手臂挽着他的腰,他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得呼吸可闻。两个人俱是心神激荡,好像一颗石子落入水中,荡起层层涟漪。即便是明白目前的艰难处境,却不能阻止两颗心不受控制地靠近。
赵大玲能感觉到长生“砰砰”的心跳声,跟自己的心跳是一个频率。长生慌忙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赵姑娘,在下一时没站稳。”
赵大玲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让他离开,黑暗给了她开口的勇气,“长生,”她看着他的眼睛,“我的面前是有很多条路,但是我只愿意走有你的那一条。”
长生一震,“可是我配不上……”
赵大玲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长生,你那么聪明,一肚子的锦绣文章,长得也好看,你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府里好多小丫鬟都会借着来外厨房领饭的机会偷偷看你。我总是觉得好担心,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扫地烧火丫鬟,天天一身的灰尘,一身的油烟味儿。”
“赵姑娘……”长生在她手下呜噜了一声,被赵大玲捂得更紧。
她不管不顾地接着道:“而且,我还顶着一个‘狐狸精’的名号,要不是你救我,我早就被当做妖精烧死了。现如今,全府的人都说我是狐狸精,没有人会愿意娶我,你也想看到我嫁不出去做个老姑娘吧。要不然,你救人救到底,把我这个黑锅背了得了。”
她一口气说完,两世加在一起,第一次如此主动地表白,逼迫一个男子就范,自己也禁不住面孔发烧起来。
长生终于明白为什么赵大玲从不避讳众人说她是狐狸精,甚至还有意制造出这样的误会。她自毁名声,竟然是为了断掉自己的后路,也同时斩断他卑微的顾忌。他动容地看着赵大玲,只觉得一股冲动在心底咆哮,让他的头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手臂情不自禁地环住了她纤柔的腰肢。
这是一个肯定的姿势,赵大玲满心欢喜,心中好像瞬间绽放出满园的花朵来,她踮起脚尖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面颊上落下一个亲吻,嘴唇碰在他的脸上又立刻弹开,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好,她觉得意犹未尽,忍不住又小鸡啄米似的轻啄了一下。
长生只觉得头脑轰鸣,柔软芬芳的触感犹如花瓣落入水中,圈圈涟漪从面颊上一直荡漾到心湖之中,她娇艳的嘴唇微微开启着近在眼前,他仿佛是受到了蛊惑一般俯下头去……
友贵家的在屋里喊了一嗓子,“大玲子,吃饭了。”
长生一下子回过了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儿做了什么,他垂着头不敢看她,红着脸轻轻道:“快去吧!”
赵大玲握住他的手,小声却执着地说道:“一起去。”
屋里友贵家的看着赵大玲和长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长生脸红红的,赵大玲却嘴角隐隐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友贵家的立刻塞给长生一个馒头把他轰走,手指戳着赵大玲的脑门,“你又跟那小子在外面嘀咕什么了?”
赵大玲有点儿心虚,嘴硬道:“没嘀咕什么,不是你让我看着他跪到人都领完饭吗?”
“我让你看着他,没让你跟他有说有笑。”友贵家的恨铁不成钢,“那天那个臭道姑说你不是大玲子,老娘真有点儿含糊来着。今天这么一看,就你这傻劲儿,说你是狐狸精,那都是抬举你了。”
“我让你看着他,没让你跟他有说有笑。”友贵家的恨铁不成钢,“那天那个臭道姑说你不是大玲子,老娘真有点儿含糊来着。今天这么一看,就你这傻劲儿,说你是妖怪,那都是抬举你了。”
赵大玲撅起嘴,拿筷子戳馒头,“娘,有你这么说自己闺女的吗?”她知道早晚要过友贵家的这一关,这半年多,她已经拿友贵家的和大柱子当做亲人了,所以她在意她们的想法,更希望能得到她们的祝福,于是鼓起勇气道:“娘,其实,我要是嫁给长生也挺好的,我就不用离开你和柱子了,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么?”
友贵家的大惊失色,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我就知道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肯定有事儿,老娘也是糊涂油蒙了心,竟然还让你去看着他,这不是让黄鼠狼看着鸡么?”
赵大玲一脸呆滞地哀嚎出来,“娘,你是谁的娘啊?怎么我是那个黄鼠狼,他是鸡呢?”
“可不是么!长生那孩子老实,你不往前凑,他不敢有那心思。”友贵家的说得铿锵有力。
赵大玲被友贵家的说得哑口无言,悻悻地不再说话。友贵家的苦口婆心劝她,“娘是过来人,知道你愿意找个可心可意的。可是嫁个小厮,还是奴才,将来你的儿女也一样是奴才。说句揭老底儿的话,当年娘在老夫人跟前做丫鬟,不是没机会指给老爷做小,四小姐的娘珍珠就是跟娘一块儿的,后来被指给了老爷。娘就是看上了你爹,死心塌地地嫁给他。但怎么样呢,你爹早早撇下咱们娘儿几个走了。现如今咱们在府里守着这个破厨房,被人呼来喝去,随便什么人都能咱们头上撒野来。”
赵大玲面前的馒头都快被她戳成渣儿了,“娘我明白你意思。可是,你当初不愿意给老爷做妾,而是嫁给了我爹。如今为何一定要逼我呢。”
友贵家的叹口气,“你随娘哪点儿不好,偏偏随我个死心眼。娘不是非要贪图个富贵,娘只是不想你将来跟娘一样过苦日子。”
赵大玲也有些心酸,下决心道:“娘,我不做小老婆也一定能让你和柱子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再也不受人欺负。”
几日之后,京城里传出闲云公子的一篇文章《莲赋》,“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奔走相告,纷纷猜测此人的真实身份。一时闲云公子名声鹊起,后来竟然有传闻这闲云公子是个闺阁女子,就是柳侍郎家的二小姐柳惜慈。世人纷纷盛赞柳侍郎教女有方,柳老爷也因女儿风光了一把,嘴里还谦逊着,“小女平日倒是喜欢吟诗作赋,那日不过随口胡诌了几句,哪里当得上‘才女’二字。”
京城里的才俊们对二小姐起了倾慕之心。御史夫人本来正为二小姐的婚事发愁,这回也不急了,对二小姐笑吟吟道:“我本来我替你相中了户部侍郎家的次子。如今看来,竟是配不上我儿的。这回咱们要慢慢挑,定要挑选一个家世人品都拔尖儿的人来。”
说到婚事,二小姐也生出几分扭捏之态。夫人又历数了几家权贵适婚的男子,二小姐志得意满道:“娘,不急,如今我的名声越传越远,早已出了京城。待我再做几首诗,赚足了名声再说。”
远在燕北边关的晋王萧翊在边陲小镇的酒馆中喝酒,刚打了胜仗,小镇中一派祥和。从京城传来圣上的旨意,让他回京受封领赏。遥远而未知的京城,陌生而不得不面对的所谓亲人,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彷徨无措。然而就算他对这里的一切不甚了解,也知道皇上的旨意是不能违背的。明日就要启程回京,还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心烦之下一个人连侍卫也没带,跑到小酒馆喝闷酒。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印章是上好的寿山石雕刻的,明透润泽,上面刻着“萧翊印”三个字,字迹飘逸清隽,即便他对书法石刻了解不多,也知此印章从材质到字体雕工都不是凡品。这是他在这里养成的习惯,每到彷徨无措,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把这枚印章拿出来把玩,坚硬又温润的石头握在手心,忐忑的心也能渐渐安定下来。
旁边一桌在大谈特谈京城里最近风头正劲的一位旷世才女,“真乃奇女子也,古今才女没有出其右者。一首《莲赋》让天下文人为之倾倒: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噗!”萧翊一口酒喷了出来。他一伸手拽过那人,焦急地问:“这是何人所做?”
那个人正吟诵得投入,猛地被人揪住了衣领,面前之人一身黑铁铠甲威风凛凛,眉飞入鬓,眼若寒星,一脸肃杀之气,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瞪着他,满眼的期待。那人忙咽了口唾沫道:“这位军爷,小的也是听说京城那边的传闻。做这《莲赋》的才女是柳御史的次女柳惜慈。”
御史家的柳惜慈。萧翊放开那人的衣领,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赵大玲从花容堂赚到的银子还清了一家人的欠债。友贵家的追问钱从哪儿来的,赵大玲只能告诉友贵家的自己在帮着三小姐做胭脂水粉,三小姐见她做得好,所以给她工钱。友贵家的将信将疑,后来三小姐亲自来了一趟外院厨房,向友贵家的解释,才让她打消疑虑。这也提醒了赵大玲,再有分红,便将大头存在三小姐那里,只拿回家一点儿零钱,既贴补了家用,又不至于让友贵家的起疑心。
只是花容堂的田氏也带来一个让赵大玲感到不安的消息,曾有人打听花间堂的牌匾和门外两边的对联是何人书写的。赵大玲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疏忽,长生的字迹俊秀清隽,风骨天成,自为一体,难免不会被昔日相熟的人认出来。
赵大玲心事重重地回到外院厨房。这些日子友贵家的跟防贼似的防着她和长生接触,连大柱子都被指派为盯梢的眼线。不过好在大柱子好哄,赵大玲给他几块儿糖让他去找胖虎他们玩去,他就将友贵家的给他的任务丢在脑后了。
赵大玲在屋后找到长生,将这个担忧告诉他,懊恼道:“都怪我,一时疏忽了,不该直接把你的字迹露出来,当时抄录一份就对了。”
长生安慰她,“认出来又如何,我这官奴的身份也不是秘密。朝廷没有哪条律法不允许官奴写字吧。”
赵大玲还是不放心,“下次莲湘的嫂子再来府里,我让她把匾额摘下来换一副。”
只是赵大玲没想到,她没来得及等到田氏再次进府,却等来了长生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