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十五章 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座城市经过一夜的狂欢,人们随着晨曦拖起疲惫的身躯也回到了各自的家中,街道上比每个清晨都更加宁静,大报恩寺的钟声照常响起,风吹过铜陵的声音依旧传的很远,昨天夜间琉璃塔上奇异的人影,还有人们声称看到那些飞檐走壁的人们,都将会成为百姓日后的谈资,不过这种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遗忘,人们总会回到他们的生活轨迹当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改朝换代以外,对于百姓从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光阴者如百代过客,时光的河流从不会因为个人的得失而掀起惊涛骇浪,它总是平静的向前流淌,一如千百年来的历史,生死荣辱这些事情,在时光看来似乎都是很微不足道的事,但是落在某一个身上的时候,却往往是不能承受之痛,比如白敬,比如江迁月。
江迁月不是没想到江平会死,毕竟长生殿的危险谁也无法预测,但他却没想到永别来的如此突然,他们都以为长生殿的目标是剑神或是商渊,如果这两人中的一人死在长生殿手中,那一定会极大影响中原武林的士气,但是江平同样是中原武林中的传奇人物,他虽然不像商渊或是剑神有那样出神入化的武功,但是他的脑子比武功更加可怕,如果让他活下去的话,即便长生殿日后卷土重来,江平也可能会像破解其他门派的武功那样破解长生殿的武功,而以江平的为人,他为了天下安危一定会将破解之法公之于众,到了那一天,昔日令人谈之色变的长生殿就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而他们也永远都不可能再反攻中原。
江平的重要性江迁月并非不知道,所以他才央求大报恩寺不遗余力的保护他,本来以为在当世六位得道高僧的保护下江平的安全万无一失,没想到正是此举将杀手送到了身边,无尘禅师江迁月虽然不熟但也认识,因其广爱交友,逢年过节也经常去找江平喝酒,他无论武功还是为人都绝对没有问题,他今夜突下杀手,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人是旁人易容而成的,但是大报恩寺的六位大师都是几十年的师兄弟,若要以易容术瞒过他们又谈何容易,这件事来的太过突然也太过诡异,江迁月无法从中理出一点思绪,更何况他看着江平没有血气的脸颊和胸口上露出的匕首,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心中愁绪如麻,更别提冷静二字。
他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结果却失去了至亲,他终究还是晚了几个时辰,但却错过了和父亲的最后一面,风吹过禅院的树梢,有忍冬的鸟在轻轻的叫。
商吾秋出来之后急匆匆去帮商渊了,白敬也早已将白轻尘的尸体运走,现下只有黄洛洛在他身边,其余几个大报恩寺的僧人远远地守着他们,玄幽教的人、大报恩寺的人、锦衣卫的人、南直隶的人,他们来了又走,却从没带来一条好消息,那些人逃入秦淮河中,如果他们暗中准备了船,便可顺流出城,如果他们精通易容术,更可在无人之处上岸之后,易容成别人的样子混在人群中出城,这座南京城太古老也太繁华,繁华过后的空旷让长生殿的人多了许多逃出升天的机会,林牧渊来了一次,他本想陪在江迁月的身边,但是江迁月知道假扮无尘的人必定极精易容术,虽然现在各个城门都安排了锦衣卫,但是在易容术上,他除了林牧渊谁也不相信,所以他请求林牧渊去寻找无尘。
但是,现在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他还没等到林牧渊的消息,商渊等人跟丢无尘是在亥末,现下已过去了三个时辰,如果他是无尘的时候,现在早已出城了,他明知希望渺茫,但却不愿放弃,毕竟无尘是有同伙在的,若是抓到几个他的同伙交给锦衣卫的话,或许还可以知道一些线索,毕竟世上没有锦衣卫撬不开的嘴。
黄洛洛站在她的身边,她知道这种失去至亲的滋味,所以她也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过于苍白,她只能陪在她的身边,她把手递到江迁月的手心里,她感受着江迁月手上的力量,那是极为压制的力量,他手上的力道并不大,但手掌却微微颤抖,手背上的青筋凸起,脸上却只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悲怮。
江迁月此时才体会到黄洛洛当初遭受着怎样的痛苦,他也知道他当初做了一件怎样的悲痛,他嘴唇微微翕动,道歉的声音随着北风消散,他不知道黄洛洛有没有听清,但是眼前的局面让他几乎崩溃,他们不惜用剑神和商渊做诱饵设下的这一场大局,最终不但功亏一篑,而且还搭上了江平的性命,杀人的凶手已经远遁无踪,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随之悄然流走的还有希望,他现在连一条可以追踪的线索都找不到,他拥有积攒已久的力气,但却不知道往什么地方用。
江平的眼睛睁着,仿佛在跟他对视一样,他知道江平致死都想看凶手一眼,这样就可以把凶手的模样拓在瞳孔当中,他静静地与父亲对视,寒冷的天气让他并没有出现尸斑,如果忽略胸前的那柄匕首的话,江平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江迁月很想问问江平,如今的局面应该怎么破局,他相信如果是父亲在的话,应该可以从死路之中找到一线生机吧?可惜,他身后那座靠山如今再也不可能回答他了。
身后的靠山轰然倒塌,他就像失去了人生的支柱,江平以前的教导似乎一句一句都在耳边响起,他跟江平最后一餐吃的是火锅,他想要再为江平做一次栗子鸡,但也已经变成不可能了,风声带来一句佛号,来的人是大报恩寺的主持无痴大师。
“逝者已逝,小施主还请节哀顺便。”
江迁月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无痴大师的面容已经苍老,长髯之下尽是自责和羞愧,他本来就应该自责,不说无尘本就是大报恩寺的人,当时他若能机警一刻,或许江平就不会死,他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黄洛洛轻轻握了一下,手中微凉的温度让他冷静了几分。他不应该埋怨任何人,推责实非大丈夫所为,如果说昨晚有谁慢了,只是因为他慢了几个时辰,若他能早些从琉璃塔中出来,也许便能避免这样的悲剧,现今他虽然已经做到了江平曾经做到的事情,他在琉璃塔中终于悟出了属于自己的武功,但他情愿用世上任何武功来换江平活过来,哪怕再跟他吃一顿饭说一句话他也心甘情愿。
无痴大师见他不说话,还想张口说什么,江迁月却轻轻摆手制止了他。
“主持大师,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小施主但说无妨,只要老衲能做到之事,合敝寺之力也在所不辞。”无痴大师对于此事本就心中愧疚,这话也是由心而发,字字情真意切。
江迁月点点头,说道:“以后之事,在下少不得还要叨扰大报恩寺,只是如今倒没什么大事,烦请大师封锁大报恩寺,尤其是琉璃塔和这地方,我没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无痴大师随即召来两名沙弥,将此事吩咐下去,不多时钟楼上传来钟声,大报恩寺的山门缓缓关闭,无痴看了一眼地上的江平,不忍道:“令尊惨遭奸人毒手,尸身在此曝于天日,恐怕九泉之下亦难安息,不如先转入房中,老衲必招全寺高僧做八十一日往生法会,以求令尊早登极乐。”
江迁月摇摇头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不准动,我爹的……”他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我爹的尸体也安放在此,不准动上一分,我爹还有话说。”
“这……”无痴面露讶然,他心中暗香,江迁月恐怕经此大变,神智已然疯癫,但此刻他却不忍将其戳破,唯恐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便更加疯癫,只好唱了一句佛号说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安心去吧,老衲知道了。”
江迁月自然知道无痴大师是怎么想的,但是现在一弹指的时间都浪费不得,他也无心向他解释,他松开了黄洛洛的手往外走,黄洛洛没有说话,只是小跑两步跟在他的身后,江迁月走的很急,但黄洛洛勉强也能跟上,两人之间连脚步声都没有,唯有静默而已,快到山门的时候,江迁月方才询问:“你也以为我疯了?”
黄洛洛摇摇头,低声道:“没有,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是你真的要那么做?”
江迁月曾经跟她说过尸体也会说话,他的仵作术比轻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知道所谓江平还有话说指的就是江平的尸体,贼走无踪,但是他们杀了江平,说不定尸体上便还有线索,只是,虽然仵作对死生看法与常人有所不同,但要让儿子亲手为父亲验尸,这还是太过违背天理人伦,所以即便是从来不知道三纲五常的黄洛洛也有此一问。
江迁月闻言微微一顿,喉头滚了几滚,声音还是有几分干涩。
“这是我最后的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