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清晨, 天刚蒙蒙亮, 平日里紧闭大门的考场中门大开,苏锦楼和其他众考生齐齐等在考场之外。
考生自觉按五十人一排站好, 人虽多但无人轻言交耳, 周遭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再不可闻其他声音, 使得考生还未进场就感受到了严肃的氛围。
官吏衙役分立于大门两旁,面无表情, 目视前方, 考场内外立有糊纸灯牌, 以便衙役们查验考生的考篮及其本人样貌。
一身着红色号服的官吏站于正门台阶之上,从身后衙役捧着的托盘里取出名册翻开。
“暮云镇临水村李晟出列……”
一面白短鬚,约有四十岁年纪的男人赶忙拎着考篮上前, 衙役接过考篮将里面的物件拿出,一一摆放在身旁的桌子上, 又将馒头等食物一一切开。
发现并无异常后接过男子手中的浮票,阅览浮票上描写的人物特征,仔细的看了看男子的面容,见无不妥后将东西归还给男子。
另一个衙役领着男子进了左边临时搭建的棚户里,在里面考生需要将衣服脱光接受衙役检查,以防考生衣服里夹带作弊纸张。
“暮云镇高安村陈礼出列……”
“暮云镇莲花村傅家宝出列……”
官吏一声接着一声, 没有丝毫停顿, 对着名册高声叫名, 被点到名字的考生自觉的排在前一个考生身后, 所有人均肃容整衣, 生怕被检查出不妥。
手拿浮票的衙役仔细的看了面前考生的脸后突然说道,“浮票上写明面形圆润、中等个头,而你却是两颊瘦削,不见一丝圆润,考生长相与浮票记载不符,不能允你进场。”
那考生慌乱无措,大呼冤枉,“我原来脸上确实有肉,可赶到县城后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昨日方能下床,故而脸颊瘦削,还请大人明察。”
衙役转头看向唱名的官吏,出了这等变故,那官吏暂停了唱名,瞧了瞧这边的情形不假思索的说道,“还等什么?考生与浮票不符,还不快赶出去?”
书生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地,“大人!大人,我冤枉啊,冤枉啊!”
“考场之外大声咆哮,言行无状,来人,叉到一边去!”官吏铁青着一张脸,问那检查的衙役,“此子姓什名谁?”
衙役翻过浮票背面,这上面记载着考生的籍贯信息,“此书生姓赖,名春水,是白仓镇东霞村人。”
“嗯!”官吏迅速的翻看着名册,“白仓镇东霞村赖春生、赖春明,上曹村曹岫,封家村封元义,四人与赖春水互相结保,赖春水有雇人替考作弊之嫌,其余结保四人均不得参与此次县试。”
话音一落就有三人高呼冤枉,口称“刚才那人确是赖春水本人”,官吏置若罔闻,不予理会,此时,衙役将已经进入考场的封元义抓了出来。
封元义已经进了考场,却被赖春水连累,复又被赶了出来,他心中甚是不甘,跪于官吏面前大声陈情,“禀大人,那赖春水确系是他本人,他也真是因水土不服生病才会变的形容消瘦,望大人明察啊!”
官吏皱眉,眉眼间具是不耐,“无需多言,来人,将此人赶出去。”每年都会出现考生与浮票不符的情况,若是人人都说几句狡辩之言便可被放行,那检查浮票的意义何在?
若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放进去一个替考之人,一旦被查出来,官位不保是其一,刑罚加身是其二,最严重的是还会连累后代子孙的前程,故而,依照往年惯例,宁可抓错也不可放过,一旦考生长相与浮票记载不一致,不管真假,一律当替考处理。
封元义不愿离开考场,在衙役的手上使劲的挣扎,心中大恨,口不择言,“大人,你判事如此不公,就不怕我日后金榜题名治罪于你吗?”
官吏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烦躁的挥了挥手,“快把人拖走,耽误了科考的时辰,上官怪罪下来,你们和我都要吃罪。”
衙役一听立马加大了手中的力度,不一会儿就把几人给赶走了。
官吏复又重新唱读,至于先前那名学子的威吓,他根本不在乎,每年都来这么几出,他都习惯了。
动不动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他又不是被吓大的,想要报复,那也要等你高中了再说,如今连考场都进不了还想高中?若是秀才举人的名头轻而易举就能拿到手,也不会有考到死都还是白衣秀士的书生了。
先前耽搁了不少时间,官吏唱名的速度明显加快,众学子心里紧绷着一根弦,尤其是当衙役对着浮票看人之时,考生的脸都僵硬了,生怕步入先前赖姓考生的后尘。
即使被放行进了考场,心中仍旧提心吊胆,毕竟除了自己以外,还有结保的四人没有过关,若是四人中有一人被疑替考,连坐之下自己也得跟着倒霉。
没过多久轮到苏锦楼上前接受检查,与其他考生相比苏锦楼的心里甚是轻松,即使在棚户中脱了个精光,仍旧大大方方的站在一旁,任由衙役对其衣物翻来覆去的查看。
都说县试是童子试的第一关,录取较为宽泛,苏锦楼原以为这一关十分易过,实际上呢?单单第一场的搜检就刷下去不少考生,理由五花八门,最常见的就是“夹带”与“替考”。
就刚才苏锦楼所见,考生与浮票上书写的特征稍有不符者都会被拒之门外,浮票上写着单眼皮,考生因睡眠不佳整成了双眼皮,赶走!
浮票上写着身材短小,考生最近吃得太好抽风似的疯长变成了中等个头,赶走!
浮票上写着面白无鬚,考生近来犯了考前焦虑综合症,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嘴巴周围起了一圈胡茬子,赶走!
不仅将本人赶走,还要将与其结保的人赶走,一圈子刷下来,至少少了二百多人。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作弊高手,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最寻常的就是夹带蝇头书,此书长八九厘米、宽五厘米,书虽小但却不能小瞧,上下两册大约有十一万字,“四书”的精华均浓缩在内。
有藏在衣服夹层的,藏鞋底的,把砚台掏空后在里面藏书的,可这些都逃不过衙役的法眼。
还有些书生只夹带部分小抄,通常都藏在空心笔管中,缝在衣服中间,还有人藏在头发里或者塞在耳朵里,最猛的是用油纸包裹着藏在屁股里的。
然而,考生猛,衙役也不是吃素的,在他们的火眼金睛之下,一个个的都被揪了出来,作弊者一旦被抓了现行,立马被取消考试资格,且十年内不得参加科考,而与之结保之人受其连累也没法参与此次考试,但并不影响来年的考试,这么一来又刷下去一百来号人。
所以,考场外乍一看考生的数量吓死人,实际上在第一道关卡就有近四百人被淘汰了,可见,这古代的科举是有多么变态。
县试是学子踏入科举之路的第一步,通常分为四场,若最终取中的考生数量大于固定名额,考官就会加试一场。
考试无外乎考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诗,赋,策,论,性理论,圣谕广训等内容,题目、诗、文都有一定格式,并且不得犯庙讳、御名以及圣讳,为此考生多会使用别字、同音字,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通假字,或者干脆缺一笔少一划。
苏锦楼拿到试卷,按卷上座号对应入座,卷上有红线横直道格,每页十二行,每行二十字,另外还有两张素纸充当草稿纸用。
考卷和现代的答卷有些类似,同样有密封线,密封线内需考生写上自己的姓名、年岁、籍贯、体格以及容貌特征,还要填写曾祖父母、祖父母和父母三代存殁履历,等到考生交卷后,考官糊名,密封线内的信息就会被遮掩。
衙役用牌灯巡行场内,考题贴于板上巡回展示,苏锦楼看清题目后先是将题目工整的抄于素纸之上,再回忆脑中的信息对应答题。
说来,苏锦楼有精神异能,稍微动用动用就能剽窃到他人的答案,但他却从未想过要去抄袭。
知识学到了脑子里就是自己的,脑子里没货剽窃他人得来的功名迟早会露馅,就算他是学渣,也要当个有道德底线的高逼格学渣。
比如现在,正因为腹中有货,心里不慌,所以他才能下笔成文,对答如流,只不过死记硬背的知识不成问题,分解句义的题目在薛夫子的“尊尊教导”之下也没问题,但遇到了试帖诗就傻眼了。
苏锦楼深知自己的短板,将其余题目答完后才和试帖诗死磕,只提笔写下“赋得”二字后,久久写不出第三个字,手臂悬在半空,脑子打成了死结,半天扣不出一个字眼。
“唉!”苏锦楼叹气,将毛笔搁置于笔架之上,“我果然不是个读书的料,吟诗作对太为难人了,我宁愿和丧尸大战三天三夜,也不愿坐在这里抠字眼。”
人比人气死人,苏锦楼偷师之时不止一次见识到人家陶真学神出口成诗,等到了他这里,他连首打油诗都做不出来。
这场的试帖诗要用五言六韵,限用官韵,用的全是仄起格,所谓仄起格,就是第一句的前两个字用仄声,第二句前两个字用平声,叫做“仄起平收”,简称“仄起格”。
也就是说诗的前两联全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以下几联依次循环往复,另外,除了首联和末联,其余各联还要注意“铢两系称”的对偶,在用韵方面,要严格遵守“八戒”,即出韵、倒韵、重韵、凑韵、僻韵、哑韵、同义韵和异义韵均不能用。
当初了解了啥叫试帖诗后苏锦楼就急红了眼,那些平平仄仄先放在一边,就只说对偶和八戒,那是啥?
“我只知猪八戒,莫非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八戒?果然书读得少就是吃亏。”苏锦楼睁着两只蚊香眼默默流下了独属于学渣的心酸泪水。
但他不是轻言放弃的性子,他不会作诗,不是还有薛夫子这个好老师嘛,于是他竖起耳朵继续偷师。
一天薛夫子在点评完陶真的赋诗后,欣慰的笑道,“作诗讲究灵感,诗作的精华在于作诗人赋予其中的灵气,尔可称为个中翘楚!”
薛夫子这话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诗不是一般人能作的,关键在于作诗人本身的天赋,也就是灵气,没有灵气和灵感,是做不出来好诗的,而陶真正是钟灵毓秀之人。
听到这里,苏锦楼完全放弃拯救自己的试帖诗了,无他,全因他这等凡夫俗子完全get不到传说中的灵气,即使是薛夫子那般声名远扬德高望重之人也拯救不了他俗不可耐的本质,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在凡间享受烟火气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死了不知多少个脑细胞,苏锦楼终于得了一首诗。
十年寒窗苦,穷的要吃土。昔日夫子言,至今在耳边。挺胸进考场,下笔心慌慌。待到看榜日,学子泪两行。
苏锦楼搁下笔伸了个懒腰,“呼……终于写完了,完美!”虽说起承转合,对偶八戒一样都没有,但应该至少比空在这里什么都不写强的多……吧?
“扑~~”
“嗯?啥玩意儿?”
眼前掠过一片白影,苏锦楼陡然一惊,眼急手快的把答卷拿开,定睛一瞧,只见自己用于答题的木桌上正站着一只小动物,白色的羽毛,小小的脑袋,红褐色的尖嘴,绿豆大的圆眼睛,这是……鸽子?
鸽子眨了眨眼,无辜的看着苏锦楼,“咕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