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鎏被两个持刀士兵驱赶着。
一根粗糙的藤绳将她和其他俘虏绑在一串儿,俘虏们被推搡着,连滚带爬,像牲口一样被吆喝着。
身上的粗麻布衣服全是滚的污泥和血,头发被树枝子刮散了,一张脏污的小脸上瞧得见眉清目秀的影子,她怔怔四望着,荒烟挟尘,满地都是死人和焦土。
这是她的家园,一日之间化作了废墟。
她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许多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尸首,全是部落里的战士,这些氐人的士兵们将他们杀死了,不幸留存下来的妇女老弱,全部成为了俘虏。云鎏脑子里是她爹娘惨死的画面。
这些人,杀了她的爹,杀了她的娘,烧了她的家。
两具尸首的夹缝之中,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蠕动的物什。
是个污黑羊皮卷起的小包裹,她仿佛受了刺激似的突然冲上去,跪在地上抱起那小包裹。
包裹中放着个小小的婴儿,脸上也全是血,被她一捧好像突然醒过来似的,伸胳膊伸腿哇哇大哭起来,云鎏紧张的转头冲驱赶她们的士兵叫道:“小孩子,它是活的呀!”声音凄厉,仿佛随时要哭出来,她惊喜似泣又慌乱无措:“它是活的呀!”
她有一种古怪口音,混合着突厥语,中原官话,还有西蜀一带的方言,声音又囫囵,听着非常凌乱。鞭子啪的一声抽上了她的身体,身穿皮袍,头戴鶡冠,头发棕红的武士开始揍她,用难听的话骂她。云鎏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是将怀中的婴儿紧紧护着,武士大怒,又抽了她两鞭子,单薄的脊背上立刻现出了两道血痕。云鎏抱着婴儿,伤心的哭了起来。
士兵们将她们驱赶到一处空地上,有专门的人执了笔墨在清点战俘,登记造册。死尸被收拢在一起,浇上火油焚烧,大车装着战利品排了大队,即将要出发。俘虏中间挑选模样娇好的女子带走,其余的就带到不远处的土坑前杀掉,一并焚烧。云鎏听见了他们的命令,男子要全部杀掉,女子十三岁以下也不留,耳边是各种奇异鬼怪的哭号声,她吓的也跟着大哭。
她今年才刚有十一岁,也要被带去杀掉,她怕极了,士兵问她什么她听不到,只哀哀哭道:“我十三岁了。”
她脸蛋小小的,人也小小的,瘦巴巴的身体裹在破烂肮脏的衣服里,瑟瑟发抖站在那里,那样子比一只大狗大不了多少,怎么看也不像是十三岁。士兵见状就哄笑起来,看她像只自欺欺人,垂死挣扎的小兽。
云鎏哭道:“我十三岁了,真的。”
若是再过十年,庄秦必然是要后悔,恨当初怎么没杀死她的。
但是这个时候的庄秦说不清是怎么的,就是被她吸引了。按理说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小的连个人都算不上,从头到脚哪哪都不至于吸引到他,但是云鎏就是不一样,她惶恐的哭泣着,柔弱的像只未足月的小猫,软的摸不到骨头,连叫声都是细弱的可怜。庄秦注意到她光着的脚,细细的,弱弱的,从宽大的裤脚中露出来,白,嫩,粉红粉红。
尽管脚面上都是脏污,但越是脏污越显得她皮肉粉白,让人心动。
而且她小小的,招人怜爱。她有一张会不自觉将周围人目光牢牢吸引到她身上,并且沾上了就挪不开的脸蛋,肌肤本质是莹白,嘴唇鲜红,睫毛长的惊人,目光潋滟,天生带着水。
小小的就是个妖孽胚子。
庄秦向那处置俘虏的军官招了招手,部下立刻会意,没有再作弄那可怜的小女孩,而是将她挑了出来,跟准备要带走的女俘们一拨。西蜀一带部族之间的征伐战争,从来没有投降的说法,都是死战到底,胜利的一方对失败的一方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偶尔会留下一些姿色不错女人带回去当做战利品,数量也不超过二十个。
云鎏抱着怀中那哇哇大哭的婴儿死活不肯放,只不住叫道:“它是女的!它是女的!”徒劳的想保护它,士兵要打她,庄秦清咳了一声制止。手掌按了按腰间配剑,他不紧不慢过去,随步拔了剑出,云鎏吓的目瞪口呆,庄秦将剑横在她颈前。
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剑,云鎏浑身一震,跟着剑锋抬了头,直着脖子不敢动。
那双颜色湛绿,美丽惊人的眸子绝望而认命的看着庄秦,目光对视,庄秦的眼神就定在她脸上半天挪不动。
云鎏颤道:“它是我妹妹,求你了,让我留下它吧。”
庄秦没有作答,面无表情的以剑挑开她怀中羊皮,眼眸低了低,看清了婴儿腿间小东西。
没有声张,仿佛确认了似的,他收回了剑,用纯正的汉人官话说了一句:“是个女孩,先留着吧。”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云鎏由此得活。此事发生在西蜀李汉元光九年,益州刺史李卞收复了成都,同年派大将马繇西征,剿灭了一直同他作对的刘耽部众,将原刘耽统治下的区域全部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平定了蜀川,于成都登基称帝,立国号为汉。云鎏并非是刘耽匈奴人族众,她的家族是个杂胡小部落,依附刘耽,因此战被殃及,举族皆夷灭。
汉人瞧不起胡人,同为胡人的,也瞧不起血统不纯,人口稀少的杂胡,他们不会种地,也不放牧牲畜,也不擅长打仗,多从事打铁筑墙等手工业,跟别的部落换取牛羊食物,依靠别的大部落生存。在马繇的氐人士兵们眼里,这些杂胡连人都算不上,等同于牲口,可以随意被杀戮屠宰,留下他们都是在浪费粮食。
尊卑贵贱命中已定,她生来就被视作最下等的贱民。
云鎏的父亲是个汉人,姓胡毋,在部落里的地位比普通的胡人还要低下。他是个铁匠,每天卖命的打铁干活,用汗水和辛劳换取一点可怜的粮食来养活身体病弱的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尽管这样,因为他是个汉人,部落里还是排斥他。云鎏的母亲因为嫁给他被家族的人嫌弃,结婚以后就跟娘家断绝了往来,然而她很知足,并不怨怼,跟她一样的许多女人在辛苦操持家务,养育儿女,忍受着丈夫的打骂还有不忠,她却有着一个勤劳忠诚,疼她爱她,对她百依百顺的好男人。
生活是如此的贫苦而卑微,而现在,哪怕是最贫苦而卑微的生活都已成奢望。
云鎏从死尸身上捡了块勉强没被血污染透的赤狐皮,将婴儿小心包裹。
手里捧着那侥幸存活下来的小小活物,生命的喜悦掩盖了身体灵魂的所有痛苦。她不知道这个婴儿是谁的,可是看到它的那一刻她就把它当成是自己的,只因为它是活的,她用袖子沾着一点唾液,仔仔细细的擦去了它脸上的污血。
这小东西真是丑的厉害,皮肤红皱皱的,塌鼻子肿眼泡,头上总共也没有几根毛。它张着没牙的嘴大哭,因为没有力气了,连哭声都发不出,云鎏从自己怀中的油纸包里取出一块薄薄的被挤压的失去形状的蒸饼,张嘴咬了一口,咀嚼烂了喂给它。
俘虏们跟在军队后面,有士兵专门看管驱赶她们,看谁走的慢了便上来就是一鞭子。
云鎏没有鞋,赤着脚,脚底磨破了鲜血直流,怀中还抱着个婴儿,但是她不敢慢,只害怕那随时会落到身上的鞭子,完全注意不到脚上的疼痛。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地面,她饿,晕,眼前发黑辨不清道路,有人受不住倒下,就被士兵们扔掉。
这些人唯一的下场就是死,被野兽吃掉。
云鎏不想死,她要活。
天黑,所有的俘虏站成一排,士兵们给她们发放食物和清水,食物是两块麸饼,竹筒装的水,云鎏领了自己的那份食物独自蹲到一角。经过了一个白天的饥饿和干渴,婴儿早已经不动也没声了,云鎏心慌的揭开襁褓,看到它还在一动一动的,顿时松了一口气,高兴的不得了,连忙给它喂了一点水。她不敢给它喂冷水,用嘴将水含的暖了才哺给它。
她比早上的时候看着更脏更可怜了,然而夜色一暗,脸还是白,生的就是那种晒不黑的好皮子。
隔了十多步的距离,庄秦远远站着,提着马鞭的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瞧她。
庄秦看那婴儿肯定是活不成的,却看她一点一点,喂的认真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