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高照,银光铺洒,将廷尉府诏狱之前的空地照的格外明亮,然而清冷的月色下铜墙铁壁的阴森诏狱更显出了它狰狞的外貌,夜色之中犹如幽森的炼狱阎殿。
显星留在门口,披着斗篷的陈娇和小寒由狱卒带领,踏着一级一级的斑驳石阶走进了诏狱大门。
陈娇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潮湿而阴寒的环境,残酷又恐怖的刑具,时不时传来的尖锐哀嚎声,这些都令第一次进入诏狱的人毛骨悚然。
诏狱分三层,而最重要的犯人则被囚在最后一层。天子近臣□□后宫,卫青的罪名可谓不小,狱卒带着陈娇一直走入诏狱的最下面。
“特使当心脚下,这个时间差役多半都不在,灯火暗得很。”领路的狱卒轻声说。
小寒看着脚下时不时出现的风干血迹有点心虚的问:“这里这么黑,白天也点着灯吗?
狱卒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这里可不分黑白,进了这一层的人估计以后也见不到日头了。走廊上算是亮的,待会特使进去就知道,那里面可是一点光都没有。”
这一路所见加上这狱卒的话语令陈娇不由自主深呼吸一口气,对卫青的担心又多了几分。
打开了层层门禁带她们来到了关押卫青的牢房外面,开卫青的牢门便站在一旁对陈娇和小寒道:“小人就在外面守着,二位特使请,有什么事唤小人来便是。”
重犯的牢房每一间都是独立的,关上牢门后里面果然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地方就是不动刑罚,关上十日半月对犯人的精神也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和摧残,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完全的死寂与黑暗,只要精神意志稍不坚定就会在长期关押的过程中绝望或疯狂。
“卫青?”
小寒手中的孤灯发出微弱的亮光,却照不亮整个牢房,陈娇不知卫青在何处,私下看着周围的黑暗轻声喊道。
小寒伸手举高灯盏,想在墙上找到灯壁,这一具也让陈娇看到了几步远的带锁栅栏,连忙走上前去用力推了推栅栏的门,却只发出锁链的响动。
“君上,卫侍中在这里。”小寒点亮灯壁,借着小范围的光亮一指栅栏后面对陈娇说。
陈娇知道卫青一定锁在这道栅栏之后,本打算打门进去寻他,没想到这门却打不开,只得绕回去隔着栅栏看向里面。
卫青确实被关在栅栏后面,双手锁在十字木桩的的两段,跪在地上无力的垂着头,整个人都隐没在灯影里。
陈娇看不清他的样子,却有着极端不好的预感,她蹲身对栅栏后面一步远的卫青唤道:“卫青,卫青。”
卫青没什么反应,仍然垂首不动。
陈娇有点慌,隔着栅栏伸出手托着他的脖颈,然后轻轻动了动卫青。
这一动之下陈娇就觉得触感粗糙又湿润,她收回手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不禁睁大了眼睛。
陈娇惊诧的看着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沾满了半干的血。
“君上。”小寒拿着灯走上前来,在看清卫青的瞬间捂嘴小声叫了一声,“啊!”
卫青身上斑驳的血迹和纵横的鞭痕吓到了她,小寒连忙噤声从身上拿出一只装冰片薄荷的小瓶蹲身上前,在卫青的鼻下轻晃。
卫青的眉心蹙了蹙,却没有转醒。
陈娇的手用力握起死死的攥住栅栏,心中无比愤怒,明明是尚未查清的陷害宁成却这样对待卫青!
陈娇蹙眉看着卫青身上的伤也有些焦急,她让小寒让开,双手捧住卫青的面颊轻轻拍了拍肃声急道:“卫青,卫青我命令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听到了没有。”
或许是冰片薄荷慢慢发挥了作用,或许是陈娇的触碰唤醒了卫青,卫青眼睫动了动,慢慢睁开,带着恍惚吃力的抬起头看向陈娇。
陈娇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脆弱的卫青,即使是他重伤差点丧命的那次都没有现在这样狼狈不堪虚弱无力,陈娇甚至觉得除了脸颊,他的身体都经不起轻轻触碰。
为了不让他那么吃力,陈娇没有收回手,她放轻动作托着卫青的下颌,关切的问:“你怎么样?”
卫青迷蒙的看了陈娇一会,又闭上眼睛再睁开,直到确定确实没有看错才用干哑的嗓音发出极低的声音:“娘娘?”
因为陈娇是私自出宫,所以小寒更要处处谨慎,连忙提醒卫青说:“卫侍中,君上是特意来看你的。”
“君上……”卫青的眼神清明起来,却忽然痛苦的一闪身体脱开了陈娇的手,他偏过头不看陈娇,眉宇间都是无法面对的羞愤,“卫青愧对君上的信任,请君上立刻回去。”
陈娇抽回手叹了口气劝他道:“卫青,你没有愧对我,我和陛下都知道不是你做的。你只要告诉我那晚你去永巷的原因,我会向陛下陈请……”
“君上……我不能说。”卫青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打断陈娇,他说完,仰头靠在十字木桩上轻喘着气,半晌才绝望的闭上眼睛说,“您不要问我了,卫青说与不说都是一死。”
卫青的倔强让陈娇火大,可是她实在没办法对这样遍体鳞伤的卫青发怒,只好缓缓语气道:“我是真的想救你,你瞒我没有任何意义。虽然你认为说出原因也是一死,可就算是死也有不同,你壮志未酬天恩未报这些都不提,你难道真的要顶着一个□□后宫的罪名被处死吗?你这样死至陛下于何地?”
卫青重视名节,更有忠君之念,他显然被陈娇说的有几分动摇,但最后还是咬牙说:“我没有做过,我不会招的。”
“你不要太天真。”陈娇脾气不好,卫青要再这么固执她真的要生气了,“死的那个是景皇帝幸过的宫人,太后紧逼,三王在朝,论孝道陛下也得给一个交代,没有抓到什么人就罢了,现在你是所谓的‘人赃并获’,宁成怎么会放过你。”
“我……”卫青犹豫了,他眉心紧缩,看得出他十分矛盾。
小寒实在看不下去了,急道:“卫侍中,你再这样拖拖拉拉可就要害了君上了!君上为了救你是私自出来的,倘若被陛,被主上知道认真追究起来也会出大麻烦,她在这里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你怎么还不明白,你不领情自己想死就算了,你不要害君上啊!”
“小寒!”陈娇不悦的怒视小寒,小寒委屈坏了,辩白道,“君上,卫侍中不肯说一定是在维护什么事呢,他信不过您,家里人多眼杂还有那些居心不良的女人,您这样太危险了,咱们快回去吧。”
陈娇正要训斥小寒,卫青却开口了,他声音低弱,却一番刚才的回避,急道:“君上,你怎么可以为了卫青涉险……”
陈娇真是被乱说话的小寒和一意固执的卫青烦死了,忍无可忍怒道:“不要说没用的,你既然知道我涉险就不要让我白来一趟,最后问你一次,你若不说我便再不管你!”
卫青长叹,说与不说他矛盾极了,陈娇为了救他冒险出宫,他又感动又愧疚,他伸手重型疼痛无比,可心里比身上还要难受十倍。
“君上,若我告诉你,你可以答应卫青一件事吗?”
小寒一心只顾着维护陈娇,听到卫青这么说简直怒不可遏:“卫侍中,君上时在救你的命,你不要得寸进尺!”
卫青忽略了小寒的愤怒,只是满怀歉意的对陈娇说:“就当卫青的遗愿。”
陈娇原本听到卫青那么说也很生气,觉得他这人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但又见他满身是伤的用真诚口气说“遗愿”二字,不知怎么一贯对过分所求深恶痛绝的陈娇竟有些心软了。
“我告诉君上原因,不求君上救我,只是因为君上有问,卫青必答。卫青糗君上是因为说出实情会牵扯到另外一人,卫青对她心有愧疚,不想连累她。”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陈娇带着一点无法完全掩饰的怒气冷声道,“你想怎样?”
“我那晚去永巷是因为有一名内侍私下告诉我……我的三姐子夫病重,让我夜间无人前去永巷相见最后一面。我按他所说来到那里却只见房中之人并非三姐,而是……而是那已死的宫人。接着就有宫女入内,引来羽林,那时我意识到已经被人设计陷害,可是却无法辩驳。若我说出进入永巷的实情,我三姐也会无辜牵涉其中,她令陛下失去子嗣本就是戴罪之身,再牵扯到这件事里,韩大夫说得对,她只怕无辜也会被赐死。我无论有没有杀那宫人都无法洗清夜入永巷的罪名,当年是我没有阻止三姐入宫,我愧对三姐也愧对君上,所以即便卫青自己死也不想再连累三姐。”
陈娇本想骂卫青傻,可是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脱口道:“韩嫣来看过你?”
卫青不明其意,微微点头道:“出事那晚韩大夫在宫中伴驾宴饮,出事后永巷令去宣室殿找陛下,得知陛下已经在椒房殿歇下,是韩大夫得到消息后先来看我告诉我这些。”
卫青不提卫子夫陈娇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回宫以后也没空出手来打听她的下落收拾她,其实韩嫣说的不错,当年皇后因为歌女卫氏小产的事在宫中人尽皆知,如果此事牵扯到卫子夫,就算陈娇不过问,宫里巴结皇后的人那么多也会顺便弄死她向皇后和堂邑侯府邀宠献媚,卫子夫就算活到头了。
可是韩嫣这样出现真的合适吗?陈娇这时候听到韩嫣的名字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因为只有她知道前世韩嫣被处死时定下的罪名也是□□后宫。她虽然不知道前世王太后是不是真的陷害了韩嫣,可是无风不起浪啊,至少那时韩嫣会以便易面圣为由毫无避讳的出入永巷那条通向宣室殿的小道。所以韩嫣今生再跟这件事扯上关系,陈娇怎么都觉得理不清。
“君上”卫青见陈娇陷入沉思以为她又想起了卫子夫的事,恳求道,“当年之事归结到底是我没有阻止三姐入宫,请君上都归罪在卫青身上,用卫青这条命抵三姐子夫的罪过,求君上不要以此为由赐死三姐。”
陈娇闻言冷笑一声不屑道:“你把我陈娇当什么人?我若想杀她自有千种光明正大的手段,还不屑于无中生有牵连她一个小小的宫人。”
提起处置卫子夫陈娇就怀着深深的恨意,她最恨的不是恨卫子夫后来取代了自己,而是恨那一场所谓诅咒卫子夫的巫蛊之祸。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陈娇从来都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张扬跋扈暴躁强势的皇后,但她从来不会草菅人命构陷他人。她前世完全可以借太皇太后之手一杯毒酒赐死卫子夫,可是她尽管妒忌刘彻对卫子夫的温柔妒忌到发疯也从来没有那么做。她是那么高傲那么尊贵,她不屑于脏了自己的手,那么直接的办法她都不会用又怎么会用巫蛊那种证据明显效果未知的愚蠢办法去诅咒卫子夫?
所以归根结底,陈娇前世今生最讨厌的就是陷害!
“我现在没什么心情怨杀你的三姐,我更在意是谁在我掌管的大汉后宫设计天子近臣无视宫规律法,这件事不查清楚,我岂不是妄为后宫之主。”陈娇冷冷的说。
“君上……”
卫青现在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是卫家的儿郎,保护家族和亲故是他的责任,可是他不知道陈娇这样回答算不算答应了他的请求,而他也实在没有勇气追问下去,他知道自己是得寸进尺,他知道自己的三姐出现在宫中对眼前的恩人造成过多么大的伤害,他甚至为自己的请求而感到深深的耻辱——他受她几番相助不但没有报过恩还要求她放过自己的姐姐。
卫青低弱的话音刚落,牢门就被打开,一身黑衣的显星向陈娇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在她耳边小声道:“君上,宫人来报,陛下三番派人到椒房殿请娘娘去司马门门楼。”
陈娇听罢略一沉吟问道:“有什么事?”
“来人并未提及。”
“陛下现在哪里?”陈娇又问。
“应该还在甘泉宫。”
“让甘泉宫那边的暗卫探一探。”陈娇道,“有什么事再进来禀告。”
显星出门后陈娇又走到卫青旁边蹲身道:“卫青,我会想办法还你清白。”
她顿了顿看向卫青,目光再次扫过那些铁鞭留下的狰狞伤口,她偏开视线看不下去了,对小寒道:“把伤药拿出来给他简单处理一下。”
最后一道栅栏没有提审命令狱卒绝对不会打开,隔着这东西要给卫青简单处理伤口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陈娇看小雪一个人实在掣肘,便也上前帮了一点小忙,才处理了一半的伤口显星又走了进来。
“君上,事情有变,甘泉宫的暗卫传信过来,陛下早已离开甘泉宫,应是回宫了。”
“什么?!”陈娇一哂,秀眉挑起。
卫青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心口猛地一震,他努力扬高了声音道:“君上,请君上速回。”
卫青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他自认必死无疑只是怕连累了陈娇,此刻真是懊恼不已悔不该吞吞吐吐不说因由,耽误了这么多时间,若是陈娇真的因为这样与天子生出嫌隙,他自问死十次都不足以赎罪。
陈娇最后看了卫青一眼道:“清者自清,你等我的消息。”
出了诏狱陈娇就要上马车,却听小寒在车下说了一句:“咦,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