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柳絮飘飞,御花园中繁花似海,锦绣缤纷。
一名身着粉色宫装,头戴精致花冠的妙龄女子立于怒放的什样锦前,染着浅色丹寇的纤白五指无意识轻抚过娇嫩的花瓣,如出水芙蓉般的脸上,尽是茫然。
“奴才参见公主殿下。”身着蓝色内侍服饰的小太监疾步行至女子身前,跪下请安。
女子眉间微跳,微微仰起头,五指攥紧收回金缕云纹宽袖中,语调飘忽问:“可都处理妥当了?”
“公主殿下安心,奴才安排地妥妥当当的,保管九公主在和亲路上——”小太监眼中闪过狠戾,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女子眸光微闪,良久,敛下眼帘,遮住眼中的阴狠,咬牙吐出一个字:“好!”
阳光明媚,肃穆庄严的皇宫金碧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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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
额间像是被尖锥用力敲击般疼痛难忍。
宋芷就在这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中醒了过来,泛白的双唇无意识溢出叮咛。
朦胧间,宋芷感到身上一阵冰凉,触手所及,不是她熟悉的温软顺滑的绸面被单,而是一片粗糙湿冷,冰凉凉的,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原本还晕乎乎的脑子,因着这陌生的触感,蓦地清醒了过来,宋芷挣扎着费力睁开双眼,朦胧的视野中,却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金缕绣花锦帐,而是一方打满了补丁的破烂白纱帐。
陌生的景象,让宋芷不禁皱起眉头,她用力摇了摇头,想要让脑子清醒一点,然而直到她晃得自己头昏眼花,眼前依旧是那张白花花的破纱帐。
宋芷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彻底清醒。
她努力地瞪大眼,力求保持清醒,然而不管她如何,破烂的白纱帐依旧在眼前。
这不是幻觉……
睁大到极限的黑亮眸子里满是惊骇与恐惧,宋芷诧异地微张着双唇,胸口不由得开始剧烈起伏。
她不信!
终究是不愿承认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宋芷猛地翻身坐起,想要进一步证实眼前的虚实。
然而不待她有所行动,本就叫嚣着疼痛的脑袋突然像被针扎一般,痛得她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抱着头低呼出声,眼前的景象亦变得扭曲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感才稍稍缓解,待眼前稍稍恢复清明,宋芷忍着剧痛,抬手抚上额间想要按揉两下减轻痛楚,然而指尖却无意间在眉心上方摸到了一块凹陷的伤口。
“嘶——”宋芷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不用猜也知道,就是这个伤口,让她这般煎熬。
小心翼翼地将额头上指甲大小的伤口摸了一遍,时而粗糙如摸在细沙上,时而又黏腻湿润的触感,让宋芷不悦地皱起眉,她疑惑地放下手来一看,却发现苍白的指尖上沾满了暗色的香炉灰。
“好大的狗胆,竟然敢把此等污秽之物涂在本公主头上!”眼中爆出怒火,宋芷气得全身发抖,却又因牵动了伤口,痛得呲牙咧嘴。
暴怒之下,她掀开被子,不管不顾地就想起身去寻敢如此对待她的人。
然而下一秒,她却因眼前的景象,再次震惊地失去了语言。
目光所及,是她闻所未闻的简陋摆设。
青灰色的,爬着如蜈蚣般裂缝的墙壁,歪挂在窗台上的木条窗;断了腿儿的矮几;打满补丁的白纱帐;散发着霉味的灰麻布被子;硬邦邦的木板床;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毯子,还有隐隐从毯子下露出的破损草席……
宋芷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这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与想象,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如此简陋恶劣的环境。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陌生,处处透着一股子穷酸味。
是的,穷酸,除了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词汇可以形容。
时间如静止了般,宋芷呆呆坐在床畔,陷入了沉思,脑中思绪纷乱。
她记得她是在和亲的路上,后来……
荒漠,枯草,和亲的队伍遇上了马贼,然后是一片残阳如血,侍卫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黄色的土地,而她的记忆,就停留在那高举的大刀之上——
是了!她已经死了,死在了马贼的刀下!
记忆回笼,宋芷攥紧双拳,恐惧地地咬紧下唇。
她明明已经死了,可现在……
脑海浮出“借尸还魂”四个字,宋芷无意识地微微颤抖起来。
身子猛地一颤,她慌乱急切地抚上自己的脸庞,触手的感觉带着几分粗糙,与以前的滑嫩有着天壤之别,眼耳口鼻也不是原来的样貌……
瞳孔微缩,宋芷绝望地放下手。
她的确是死了,是含着不甘咽了气,因为现在活着的,已经不是宋芷……
怪力乱神之说虽匪夷所思,但摆在眼前的一切由不得她不信。
事实告诉她,她从尊贵无比的九公主,变成了生于破败寒屋的乡野村姑!
身份与处境的转变,让宋芷如坠冰窖。
难道从此以后,她就只能活在这乡野之地,穿着粗衣麻布,吃着粗茶淡饭,为了一个铜币节衣缩食,凄凄凉凉地过一生吗……
想到这里,宋芷眼中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一滴滴跌落,浸湿了身下的被单。
不!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眸中精光暴涨,宋芷愤愤擦干滚落的泪水,眼中迸发出无比坚定的光芒,被泪水浸湿的黑亮双眸愈发熠熠生辉。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既然不愿过这粗糙贫困的生活,那她就一定要想办法离开!
宋芷握紧双拳,在心中默默下了决定——她要离开这里,她要回京城!
然目前最重要的,是弄清她如今的详细处境。
心中有了目标,宋芷打起几分精神,视线再次轻扫过眼前的一切,眼中闪过不屑。
贵为当今圣上疼爱的九公主,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她自出身,过得便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往日里随便一件玩物,便是价值千金,眼前这贫寒的地方,单是看着她就全身不自在,更别说是在这里多待一刻了。
带着满眼的嫌弃,宋芷掀开灰不溜秋的被子,扶着床柱奋力从床上站起身来,这一番举动,又是让她一阵头晕目眩。在床边站了一会,她才摇摇晃晃往那扇破旧的木门走去。
先前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宋芷没有听到半点声响,现下走到木门边,她便听到了一阵凄凄楚楚的啜泣声,悲痛哀伤,足以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眼中浮起浓浓的疑惑,宋芷忍着头疼快走两步拉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口粗制的棺木,那哭声,正是跪在棺木前烧纸钱的,三个身披粗麻素缟,泪流满面的孩子发出的。
虽说与以前见过的奢华场面不同,但宋芷还是认得出,眼前的,是一个简易的灵堂。
见此情景,宋芷脸色发白,脚下一晃,几乎瘫软在地。
穷也就罢了,家里还死了人?
这对她而言又是一个莫大的冲击。
三个孩子中看着年纪稍大一点的少年最先发现了宋芷,他拿衣袖拭了拭眼角泪水,疾走几步过来扶住宋芷,担忧之情溢于言表,紧皱着眉头急声道:“大姐,你头上的伤还未好,怎的起身了?是不是我们吵到你了?”说着,脸上露出愧疚之色。
宋芷木然站在原地,推开少年搀扶的手,僵硬的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颤抖着苍白的双唇,挤出几个字来:“这……这是……”她指着那口棺木,巨大的打击,让她的脑袋再次一阵阵发晕。
少年却以为她是伤心过度。
见长姐神色凄然,脸上苍白虚弱,少年悲从中来,眼中顿时溢满了泪水,但他强扯出一抹笑,用衣袖拭去爬满泪痕的脸庞,神色坚定道:“大姐,我不去上学了,日后就在家里做活。”青稚的脸上透出坚毅。
闻言,宋芷脑中又是一阵轰鸣。她能体会得到少年的决心,那种决心放弃最爱的心情,让她心里乱哄哄的。
定了定神,她抬眼打量眼前的少年,只见少年身形单薄,眉目清秀,穿着一袭灰白长衫,身上带着一股子书卷气,言行斯文内敛,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再看少年脸色,同样透着苍白,眼中泛着血丝,眼底青紫一片,显然是伤神劳累过度。
这是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郎。
在京中所有贵家公子依仗家世大肆挥霍的时候,这个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却连读书都是一件大难事……
心中难得涌起一丝怜悯,宋芷微张嘴,刚想劝少年打消念头,却觉腿上一沉,低头看去,是三人中最小的男孩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
宋芷不喜与人有肢体接触,更可况男孩身上的衣服看着陈旧不堪,因为哭泣,脸上粘着未干的鼻涕眼泪,看着脏兮兮的。
心底一阵阵恶心翻涌,宋芷不耐地皱起眉,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男孩,拍了拍裤腿,然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同样浆洗地发白。抿紧嘴角,心底的厌恶更甚,将方才心底涌上的那点怜悯都压了下去。
宋祁沉浸在厌恶的情绪里,微微失神,那孩子突然张开嘴,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笑望着宋芷,啊啊啊啊地一通指手画脚。宋芷一头雾水,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倒是孩子眼中的关切,让宋芷读懂了他是在安慰自己。
看着这个不过四五岁,浓眉大眼,五官清秀,瘦瘦小小的孩子,宋芷的眉头皱地更紧了。
若是她没有猜错,这个孩子应该是个哑巴……
这个猜测,让她又是一阵郁卒。
“大姐你放心,虽然娘走了,但俺长大了,能做事,你好好养伤,家里一切有俺呢!”三人里最后那个*岁的女孩也走了过来。
只见女孩皮肤蜡黄,浓眉大眼的,看着十分憨厚,头上用麻线草草绑着一头枯黄蓬乱的头发,干瘦的身上穿着一件磨破了边的碎花袄子,比以往自己见过的小户人家的丫鬟还不如。宋芷嫌弃地用眼角瞟了一眼,便不愿再看。
这时,一个衣着邋遢形容脏乱的中年男人进了屋,见几人站在堂屋里,张嘴就嚷嚷:“干什么干什么?!都杵在这里好看?!快给老子买酒去!”
听到这话,宋芷终于再也忍不住,直接两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弟弟,说话都不行的小弟弟,虎背熊腰的妹妹,妻子死了还只惦记着喝酒的父亲,她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才会还魂到了这么一个身世凄凉的村姑身上?
在失去意识前,宋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