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1)

回到行馆,徒晏有些酒气上头,喝了碗醒酒汤,歪在榻上睡着了。林青筠没扰他,取来轻薄的锦被搭在他身上,自己也躺倒在床上歇午觉。午睡醒来,林青筠总算从他口中得知了席间之事。

徒晏说:“席上杜昇在言语间对我多有试探,他倒没有疑心在市舶司,反而对京中情形极其关心。”徒晏嗤笑,眼睛闪过冷光:“他那点把戏骗骗别人还行,却来我跟前做戏,他能真不知京中消息?即便不知,也不会打探到亲王头上,况还是接风宴呢。我只能装糊涂敷衍过去,来往间不得不喝了两杯酒。”

“他是谁的人?”林青筠也知知府行事古怪,反而暴露了其背后有主子,那人竟来试探徒晏,可见心中是起了疑心。看来往后得更加谨慎了。

“杜昇与闽浙总督胡钧做了亲家,胡钧是父皇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徒晏抿了口茶,思忖道:“胡钧此人确实有能为,其女并未嫁入皇家或是公侯府邸,却是嫁给了世交之后。两个儿子娶的夫人都是三品官员之女,算来也不出格,甚至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低娶。”

“但他不会不知杜昇此人,既然敢做亲,必定是知晓杜昇背后之主。”毕竟一位封疆大吏,纵横官场几十年,又在如何敏感的时期,怎么可能对亲家不了解。如此来,胡钧恰恰选了杜昇之女为二子填房夫人,不得不令人多想。她猜测道:“会不会是因其过于谨慎的缘故?如今与杜昇做了亲家,算是与其幕后之主有了一点子瓜葛,偶尔只怕也有大开方便之门的时候。另则,到底是亲家,即便真有一日出了大事,他到底没参与,诛九族连杜家出嫁之女都牵连不上。他既是皇帝提拔起来的,定然了解皇帝性情,看在老臣的份上定然慎重,定多治个渎职或受贿的罪名儿。”

徒晏眉头皱的更紧:“若真如此,越发显得背后之人不同,能令如此谨慎的胡钧动心。”

京中有能力争位的就那么几个,林青筠也不敢下断定。

泉州的事大体还要徒晏去查,林青筠只能帮着从洋人口中探一探泉州以及各港口复杂的关系。趁着太阳下去了一些,林青筠带着几个人坐轿子出了行馆,往泉州热闹的大街行去。至于徒晏,作为体弱的亲王,此时就该在行馆好好儿歇着。

临近港口的街市十分热闹,商铺里有来自南北各地、大海内外的各色商品,穿行于街市的不仅有本国之人,更有许多肤色不同、服装不同的外国人,男子有,女子也不少,初来乍到的白鹭等人看的稀罕不已。便是林青筠自己瞧着都有几分新鲜。在现代时她也没出过国,即便见过外国人,也没这般齐全。

透过轿子的纱窗,忽见一名撑着浮花锦缎小洋伞的欧洲女子走入街角一家店,女子的容貌虽没看到,但那一身繁复华丽优雅至极的洛可可服饰着实惹人眼球,哪怕是保守的本朝女子见了也忍不住一看再看。

林青筠命将轿子停下,从轿内下来,吩咐侍卫等人:“你们在这儿等着。”

随后她只带着白鹭相思进向那家店。这家店处于拐角的位置,不是中式建筑,而是白色的欧式建筑,面积并不大,却显得古典而雅致。门上有个木制招牌,写着店名:ha。

摩卡!这是一家咖啡馆!

不知这是哪国人开的店,进出者多是外国人,却也有个别东方女性面孔,虽衣着华丽,却不是官家女眷,毕竟泉州大小官家女眷她才刚见过。这些往来者大约出自商人之家,规矩没那么严苛,且因家中行商的缘故,对国外新鲜事物反而接受较快。

即便如此,林青筠一身杏花红的纱衣、白色百褶裙,腰间系着大红蝴蝶缀珠丝绦,往这间洋人开的店门前一站,依旧引人注目的很。她今日出来没用仪仗,侍卫们也都穿着常服,她自己也是轻便打扮,头上用了翡翠攒珠花,鎏金嵌宝压鬓,一支小巧精致的累丝嵌宝金凤钗,凤翅薄如蝉翼微微颤动,凤嘴里衔着一颗圆润饱满龙眼大的东珠。除此外,唯有腕上一对碧绿通翠的镯子。

咖啡店门口有迎客的女侍者,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

“夫人午安,欢迎光临。”女侍者用汉语招待,大约是常联系的缘故,这句话发音虽不地道,却说的十分流利。

林青筠先是朝店内环视一眼,与现代咖啡店还是有些区别,但环境确实清雅。里头客人不多,相互间小声的交谈,也有人从一旁的报刊柜取了报纸书册来看。她见咖啡馆直往里还通着后园,亦有客人在后门出入,猜着后园也有露天的桌椅,便问女侍者:“劳伦斯男爵夫人可到了?”

“您是林夫人?男爵夫人已经到了,在后园,夫人请我来。”女侍者汉语学的不多,这番话是中西参杂着表达出来的。

林青筠微微颔首,并未去纠正她的称呼。

早前给斯嘉丽回信时说了,两人约在这条街的咖啡店见面,一来她不想将与劳伦斯早就相识的事暴露在泉州知府面前,二来对咖啡馆也好奇,难得的机会自然要来坐坐。结果这趟真没白来,各国女子汇集于此,穿着十八世纪欧洲的流行服饰,优雅精致华丽奢靡。

穿过后门,来到常春藤架子底下,斯嘉丽早已迎了上来。

“让夫人久等了。”林青筠先上去握住对方的手,避免了对方行礼,毕竟如此一来她的身份就保不住。她还想清清静静的玩一天呢。

两人落座于常春藤底下的白色典雅桌椅,女侍者端来咖啡,又有几样欧式小甜点,林青筠又请对方取了份最近的报纸。斯嘉丽在国内虽也惯于应酬交际,但面对的人身份毕竟不同,又是有求于人,难免有些紧张,因见着她看报纸,便与她说起欧洲的一些新闻。那些事情很多事报纸上不曾报道的,林青筠听的津津有味,从中也发觉了一丝历史车轮的痕迹。这种感觉着实奇妙。

林青筠品着咖啡,随意的与之闲聊,午后的阳光似乎也不那么炙热了。这家店的摩卡咖啡味道十分香浓,摩卡咖啡豆中加入了少量巧克力,与现代时喝的花式摩卡有所区别。

气氛渐入佳境,斯嘉丽试探的提及自己丈夫想要打探的事。

“王妃殿下,有一件事实在抱歉,我们的商船这次回欧洲,我与丈夫将一同回去,恐怕近期内不会再来,往后也不能再为王妃殿下稍带东西了。这是我与丈夫的赔礼,还请王妃殿下收下。”斯嘉丽推来一只银錾花首饰盒。

林青筠看她一眼,没接盒子,似随口一问:“这是为何?国内有事耽搁?”

斯嘉丽欲言又止:“是我丈夫,上回商船被扣押的事吓到他了,他听到风声,说最近这边的政局不太稳定,他怕受到牵连。我们毕竟是外国商人,劳伦斯虽不舍放弃航线,但家人更重要。”

果然被徒晏说中了!

林青筠微微皱眉,半晌后才说:“你们只是外国商人,与本朝政局有什么相干?这样吧,你们暂且停留两日,我问问王爷的意思。”

斯嘉丽眼睛一亮,连忙笑道:“多谢王妃殿下,若是能保住这条航线,您与纯亲王就是我们劳伦斯家族的恩人。”

隔了两日,林青筠照例来了咖啡馆,将早先徒晏的打算告知了斯嘉丽。斯嘉丽听后,次日就给了答复。毕竟只是为东方的商船引路,虽说如此来或许分薄了自家利益,但纯亲王说这边商船除了茶叶,只运送官办物品,那些官窑瓷器与官办织锦布料都是外国商人梦寐以求的奢侈品,寻常商船根本弄不到。

徒晏敢拿官办东西去远洋贸易,乃是早先在九华山见了齐家就有了想法,写了密折进京呈于御前,抵达泉州时得到了皇帝批复。皇帝同意了他的提议,只是让他暗地里运行,暂时不宜公开,但官办东西皇帝会命人给他准备好,其他的事徒晏自己料理。

徒晏有此等想法,并不为自己谋利,因此他敢于和皇帝直言,并说此举于国家有利,可以增加国库储蓄。皇帝登基多年,国库中本就不多的银子尝尝捉襟见肘不够用,做皇帝的没钱,很多事情都做不了。眼看着某些人不安分了,皇帝正愁从哪儿弄笔银子,恰好见了徒晏的折子。折子里将一趟远洋贸易的各种风险与利益都详细尽述,皇帝几乎是当场就动了心。外国商船都敢远渡重洋,难道他们的船就不行?怪道远洋贸易如此兴盛,其间的利润竟是丰厚的令人心惊。

办完这件事,林青筠仍旧时常出来,倒不局限于和斯嘉丽见面。

她让斯嘉丽介绍了几个大商船的夫人,只说想聊聊外国的新闻,顺带采买些洋货回京送人。斯嘉丽虽然也是才来东方,但劳伦斯交际广泛,斯嘉丽很快和常来往泉州的几大外国船商夫人们混熟了。

见林青筠有如此兴致,便提议道:“若王妃殿下愿意,我举办一场下午茶会,邀请她们前来拜见王妃殿下。”

其间知府夫人也来请过两回,林青筠都推了,倒不怕对方知晓她低调外出的事儿。毕竟在那些人眼里,她就是个喜好洋玩意儿的王妃,不大合群。

这日去赴过斯嘉丽举办的茶会,收获颇丰,刚回来就听知府夫人求见。

徒晏今日没有外出,一直等着她回来听消息,听得知府夫人又来了,不由皱眉:“也太殷勤了些。你的态度摆在这里,况我并未参政,便是有心也未必能帮上杜昇,她这般与你亲近所为何来?”

“总归是有利可图。”她如今算是真的领悟到,知府夫人此人完全是无利不起早,若有利益,又极能忍耐谋划,这等人若是生为男人,定会在官场有所成就。根据徒晏转述的知府杜昇性情为人来看,反倒是知府夫人在相处中占主导地位,可想而知此人的厉害。

知府夫人带着儿媳妇一起过来的,这个年轻的杜奶奶与知府夫人这个婆婆性子截然不同,据说出自书香之族,生得秀美,却十分腼腆,每回知府夫人带着出门陪坐一边几乎不张口。

知府夫人带了许多东西来,嘴里谦恭道:“臣妇知道王妃喜欢西洋玩意儿,泉州这里外国船多,这些西洋东西也多,东西不贵,又能尽着先挑着好的。王妃在京中自然有好东西,但这些西洋来的是个玩意儿,瞧着有趣儿罢了。”

林青筠看时,有搁在桌上的小自鸣钟,有镀金的自行船,一盒子怀表,好几匹外国料子:大红的羽纱、羽缎,雀金呢、哆罗呢,又有剪绒等,颜色多样,都是外贡中上好的。若在泉州当地来看,采买这些确实方便,品质好略贵些,却也比贩到京城便宜得多。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些东西若在欧洲也不见得多么珍贵,就如同东方的丝绸茶叶等物,远渡重洋到了欧洲,立刻便能风靡欧洲贵族皇室。

“不年不节的,备这样多的礼做什么?我大老远的来可不是讨东西的。”林青筠扫了一眼,神情依旧如同往常一样淡淡的。

本来她就防备人送礼,知府夫人又如此殷勤,若送的是西洋画儿或者书籍,还算是投了所好,这些摆设布料她早已和那几位外国夫人说准了,要她们各自从自家的货里拣出最好的桉数送来,她也不说拿银子买,只用官窑瓷器或官用纱罗等料子来换。若是真拿银子,那些人必是不敢收,也不会收,若以物易物,那些爱美的夫人们哪里舍得推拒,平时可不容易得到这些。

知府夫人笑道:“王妃说笑了,这不过是臣妇的一点子心意,供王妃无聊时赏玩罢了。若是年节之礼,这可真是太简薄了。”

仿佛对方真是单纯的送礼,旁的没开口便走了。

林青筠也不理会,直接将从西洋商人那里探得的消息告知了徒晏。

徒晏听后并不意外:“料想当初之事就并非个例,先前皇上一番惩处,那些人便收敛了几分,许是在观望,也在等风声过去。”

徒晏暗中所查之事不是很顺利,只因那些人确实收敛了行迹,外边的联系基本都断了。徒晏无法,眼看着小半月过去,停留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人反映过来,无奈之下,在某晚夜雨之后,徒晏对外抱病。知府等人皆来探病,徒晏一概未见,外人只见行馆中每日飘着药草味儿,厨房的采买断了荤腥一概做素菜,对徒晏的病越发没有生疑。与此同时,作为亲王妃的林青筠也停止了外面的游览与聚会,每日在床前服侍汤药。

当然,以上都是做给外头人看的,实则两人每日谈诗论画,倒是十分自在。

如此过了五六天,一人突然进来回事,林青筠虽不记得此人名字,却知道乃是王府侍卫之一。徒晏拈着棋子听完汇报,摆手令其退下,随之一子将军,弯唇笑道:“查到了。”

林青筠也吐口气,心下一松:“那还要继续在这儿么?”

“再留两天。”

同时对外放出消息,只说纯亲王病情缓和。知府等人又来问安,徒晏见了杜昇。杜昇来到小院儿,只见徒晏半躺在椅子里,倚着软枕,面色微微发白,精神不济,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杜昇走后,林青筠从里间儿出来,吩咐白鹭打水,亲自为他擦洗了面上□□。这种把戏糊弄一下杜昇是足够了,毕竟徒晏是亲王,杜昇不敢大刺刺的打量,一两眼根本看不出其面上异常。

徒晏躺着身,仰着脸,任由她在脸上轻柔擦拭,那双雪白皓腕上一只玉镯子微微晃动,一丝淡淡幽香自其袖中飘出。他不由得将视线移到她脸上,素净的一张脸,犹若清水出芙蓉,这般近距离的看着,肌肤仍是白嫩细致,像剥了皮儿的鸡蛋,殷红的唇微微抿着,娇艳而芬芳。

林青筠正准备起身,忽觉唇上多了东西,竟是徒晏伸手按在她唇上,眼底的神色专注而炙热。

“擦好了。”林青筠莫名一慌,转身就要走。

徒晏却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含笑注视她:“我这会儿没什么精神,想睡又睡不着,唯卿读书给我听。”

林青筠顿时好气又好笑,将那点子暧昧尴尬抛到了脑后:“王爷可真会使唤人……”剩下的话却是戛然而止,只因徒晏突然将她一拽,抱了个满怀,对方温热的鼻息就拂在她的脸色,她只觉得脸颊红的发烫,心如擂鼓,想起身,又不知为何始终没动。

“还没有抱过你呢。”徒晏略带叹息的声音传入耳朵里,一阵酥麻。

“不嫌重么?”过了一会儿,林青筠推开他,坐在一旁一时也不好意思看他。从桌子上取来他早先没看完的书,翻开夹着书签子的那一页,轻声细语读了起来。

徒晏注视她的侧脸,心中微微叹气:她要明年六月才及笄呢,从来都觉时间快,这还是头一回觉得时间如此之慢。

两日后,一行人在知府等官员恭送下,登船离开了泉州。临行前各官员皆有赠礼,又有林青筠刚结识的几位洋人夫人所送的东西,满满当当装了好几口大箱子,再加上她早先采买的土仪洋货等物,东西实在太多。她估摸着到了广州肯定还会采买,毕竟往来应酬交际花费很大,这些洋货做礼十分体面,再者,她所认识的庄家姊妹与贾家姊妹都在这几年出阁,所以一些东西也要预备起来。当然,这其中大头是给黛玉准备的,虽说黛玉出嫁还有三年,但也该早些预备起来。

已近八月的天气,大船停靠广州时非但不觉凉爽,反倒仍是极为炎热。

有了宁波、泉州两地的经验,徒晏也算驾轻就熟,以游览山水的名义停顿下来。广州大小官员都见了,并未见南安郡王,事后才得知几日前南安郡王带兵出海操练了,只怕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

两人不急着做什么,头两天只是歇息,又在行馆附近走走看看,仿佛真是来游览一般。

到了广州才发现这里的外国商人更多,船只来往更为频繁,多是西海沿子一些国家,使用的也并非都是坚利大船。林青筠不由得想后世繁荣的香港,只怕这会儿还是个蛮荒之地呢。早前在船上看了广州地图,其中有个新安县,大概就十香港的前身。她见到徒晏在新安县的位置上拿笔划了了两圈儿,并对她说:“此处与广州唇齿相依,且地理位置特殊,若是能发展起来,必将又是一处新兴港口,也能分担广州港的压力。”

此时他并没想到会有人来夺取新安县,毕竟此处不是孤岛,有人动了狼子野心朝廷也不会姑息。眼下自然是平静的,可焉知百年后呢?所以林青筠对他的想法一直很支持,支持他壮大水师。

徒晏领她登上临江的一处高楼,凭望远处千舸争流,一艘艘大船杨帆远去,逐渐消失在大海尽头。

“洋人说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乃是一个圆形的球,并称之为地球,船行到大海的尽头消失,并非是掉了下去,而是走到了地球另一边,人眼所看不到的位置。那个地心说、日心说,细想来着实有趣。”徒晏心胸开阔,对国外事物接受的很快,并加以自己的分析,时常为之着迷。

他常觉得世界如此广大,他所见所知实在有限,若仅仅困于一隅,哪怕坐拥天下又有什么意思?或许皇子们天生就注定了一世争权夺利,不论是主动亦或者被动,身份决定了他们的未来。徒晏是不同的,他早在幼年便绝了大位,从开始的惶恐、怨恨、绝望,到如今的淡然以对,他对皇位已没了野心,他天生作为皇子的野望已不在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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