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1)

足足歇了一日,翌日清早两人准备上山。

知府等人并未离去,又来请安,又表示陪驾之意。林青筠那边自然也有诰命女眷们前来,二人对视一眼,皆十分无奈。出行就是这点不好,不论到了哪里,不管真心假意,底下那些人都恨不得时时伴着恭维,一两回倒罢了,次数多了实在烦人。

徒晏命人在园子后门备车,令人转告知府等人都回去,又吩咐青阳县令只多让人巡视九华山各处即刻,不必过分扰民。徒晏与林青筠并不打算在此处多呆,见过那个传闻中的“九华山神医”,明日便离开安徽,直奔宁波。

上山只有两辆车,徒晏林青筠坐了一辆,后面一车坐着白鹭相思、红绫绿罗,一应茶水点心等物都预备着。

尽管时候还早,山上却已是热闹。都说拜佛要起早,许多香客都是提前过来宿在山上的镇子,次日赶着上头香。林青筠两人倒是不拜佛,直接往那“神医”的草芦而去。

神医的草芦建在莲花峰上,地势极高,幸而原本的土路被人夯实,又取来杂色石头铺出了台阶儿,倒比先时好走多了。若要去草芦求医,车马是上不去的,只能步行。两人下了车,远远儿便见几个人影走在山路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盛景。想来也是,哪怕真是个神医在此行医,却藏于大山高峰,又得人亲自爬上去,寻常小病小痛或有请大夫吃药的钱都不会来吃这份苦。

林青筠有些忧心徒晏的身体,便道:“我上去吧,反正又不是真来求医。我去将你的情况详细说了,看他如何说法,或是认为人不亲至不算诚心,那也罢了。这山道不平整,爬到草芦只怕得用一个时辰,你这身体绝对受不了。”

徒晏也知此礼,眉头紧了紧,却道:“走慢些无碍,有些话我得亲自去说。”

林青筠觉察到他此刻心绪异常,一时不解。

徒晏只低声说了一句:“我想问问安乐的病。”

安乐?林青筠想起先前安乐生病的那回,病因病情皆不清楚,却是很古怪,因着徒晏与大公主等人似不愿提及,她也没好追问。这会儿听他说起,心知他心意已决,只得同意。

徒晏由乐公公搀扶着,一路缓慢往上,不时便要歇息一程,最终达到草芦所在时已是正午。山中不必山下,地势高,山林茂密,雾气山泉,即便没有风都清凉舒适。这是半山腰一处平坦之地,有山、有水、有树、有花,一切都自然而随性,除了山间鸟儿野物,与偶尔来寻医的人,此处完全不被打搅,那“神医”着实选了个好地方。临水靠着山石便是草芦,当真是极简单简陋,周围有许多草席,上头晾晒着各样草药,空气中还有一丝茶香,怎么看这里都无法住人。

“山洞。”徒晏瞥见草芦后面的山壁上有一方天然洞穴,洞穴上头悬挂着不知名的草药,大概是驱蚊虫的。

草芦内有几个病人,个个面色不佳,陪同而来的人都是一脸忧色又止不住满眼期盼。那位正在为病人诊治的神医仅有二十七八、不足三十的年纪,一身蓝布衣,木簪子束发,肤色略黑,面貌寻常,本是丢在人群随即便湮灭的人,却因其身上淡泊超脱的气质而显得不同起来。

有时候一个人的气质比容貌年纪等等都重要,起码在见了真人后,林青筠倒相信对方确实有些神妙医术。

此时小秦太医忍不住先上前,在一旁不说话,只观察“神医”给人治病。对方诊完一人看了小秦太医一眼,随之便没理会,继续下一位。

林青筠让小太监搬个粗木条凳来,扶着徒晏坐下歇歇,一面看那人,一面说:“这人实在够懒的,外人提起都称他‘九华山神医’,他也不谦让便受了,问他名字历来,却总是一字不漏,竟是连个化名儿都懒怠取。”

徒晏笑道:“总归是喊神医,起个化名儿也用不上。”

少时前面几个病人都走了,徒晏便上前。

彼此也未通姓名问身份,这神医先是将他面色一番仔细审视,微微皱眉,随之为其诊脉,眼中浮现惊讶:“你的身体乃是五脏俱损,应是早年中毒所致,这毒十分霸道,使得你一场小风寒都能丢了性命,甚至寿数只在近两年。但你已得了奇药,身体正在极快复原,不过三五年便能痊愈,甚至比寻常人都强健,又何必来寻我?”

不止徒晏,便是林青筠等人都十分震惊,只因他说的全都准。

徒晏没料到这神医果然神,不止能治病,且言语如此直白大胆,连他几年能痊愈都敢断言。余光瞥了身后几步距离的高阳李力两人,心知这话要不了几天就会上报皇帝御前,总归该来的躲不掉。

“我还有一病要请教。”徒晏一字不提对方诊断,说道:“我有个外甥女,自小就得了种怪病,总会无缘无故做噩梦,梦里又哭又闹,若不唤醒她,还会闭着眼四处乱走,抓了东西就砸,逮着人就伤。即便是唤醒了她,也似身陷在梦里,惊恐莫名,总疑心有人要害她。先前家中延请不少名医,只说是受惊所致或噩梦所扰,各样安神汤养神丸没少吃,却只能暂时安抚,却无法根治。家人为此十分忧心,敢问先生可有医治良策?”

林青筠听了这席话吃惊不已。

安乐的病竟是如此复杂?

当初她问时徒晏说过,安乐是幼时照料不周落的病根儿,可见对于安乐为何会发噩梦,徒晏与大公主等人是有所猜测的。

“她可记得梦中景象?”若在寻常,遇到这种病人不曾亲至却只转述病情的,他是断不肯治的,概因不亲眼“望闻问切”,许多病因弄不明白,贸然下诊断开药,岂不是拿人命玩笑。只是这回的病人不同,倒不是他的身份,乃是病情令他很感兴趣,更感兴趣对方得了什么奇药。另一个,对方所转述的另一个病例也令他颇感兴趣,毕竟都是些少见的病症。

“有时候记得,有时候不记得,都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自从她三四岁时第一回说清楚做梦梦见有鬼要吃她,家里人便十分注意,从不与她说那些荒诞话,也不让她接触神怪书籍。然而她这些噩梦从未停止,并有越发严重的趋势,有时会陷在梦里难以挣脱。”徒晏为此也十分焦心,又道:“前两年她外祖父请了个祖上极有名望的大夫给她诊视过一回,那大夫开了一剂药,叫做‘六味安神汤’,每晚睡前饮用,病发的确实少了,又有一种膏药,若遇着发病陷在梦里醒不过来,只需嗅一嗅不多时便能醒。只是到底治标不治本,一旦病发比往常更为凶猛。”

一听是三四岁就发病做噩梦,许是更早的时候就有征兆。

沉默良久,他说道:“这种病症我在书中看到过,常发于成人,或受了某件事的刺激,每有相似情景都会刺激的发病,这类病人对病情的诱因,有记得的,也又不记得的。实则这是一种疯病的蛰伏期,当病人不能忍受时整个人会崩溃,渐渐精神恍惚失常、不认得人。”

“这么严重?”林青筠惊呼,简直不能想象活波伶俐的安乐变成那个样子。

“先生可能治?”徒晏亦是脸色微变,神情急切。

“不好说,我没治过。”话虽如此,此人却是一副跃跃欲试:“我想见见病人。”

徒晏倒不介意他如此态度,如今就怕没人肯治,既然他敢说这样的话,总归有个希望。便问:“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樊,樊术。”

“敢问樊先生哪里人?”小秦太医突然问道。

樊术看他一眼,回道:“我祖籍彭城。”

“难道是樊阿之后?”小秦太医惊讶。

“樊阿确是先祖名讳。”

徒晏闻言心下一定,当即说道:“病人在京城,若樊先生愿意,我派人送先生上京。”

“多谢王爷。”言及此处,樊术直接道出徒晏身份,随后也不待众人如何反应,折身回山洞收拾东西,又将外头晒的草药收取了。

一行人便下山。

樊术那一大包子草药除了小部分,另外大半都给了道观的老道士。这道观不大,香火却盛,老道士懂些医术,各大小寺庙道观、乃至镇子上有人病了,都有请这老道士去看的,老道士非但不收什么诊费,甚至常白贴药材。樊术并非头一回来九华山,与此老道有些交情,时常帮他寻些药材,老道每日让小道童给他送饭。

回到山下齐家园子,林青筠还没明白,趁着底下在收拾东西,她问徒晏:“那樊术是什么来历?樊阿又是谁?”

徒晏道:“樊阿这名字你或许不知道,但说起他的老师你定是知道。”

“谁?”

“神医华佗。”

林青筠一怔,半晌才将信将疑道:“华佗的弟子……那樊术是其弟子的后人,承袭了医术,算得上是华佗的徒孙了?”接着笑说道:“怪道旁人喊他神医他都应了,原是从祖师爷那儿承袭来的。”

徒晏也笑:“据传华佗有三个子弟,樊阿最擅针灸,那会儿在山上草芦樊术正是用针灸为那几人医治,下针快、准、稳,可见是自幼学习经验老道。至于那‘神医’的称呼,不过是他懒怠说自己名字罢了。在彭城一带但凡提及樊家医馆就没有不知道的,当年父皇也请过樊家医者为我诊治,大约是樊术的父亲。从今日一见,樊术倒比他父亲医术更加出众。”

“既然如此,那你也该放心了。”

“只望他真能将安乐治好。”徒晏顿了顿,主动提及安乐之病:“安乐的病根儿早在其周岁前便种下了。你也知大驸马的家世,在最初安分之后,开始秘密与废太子旧部联系,此信被大姐姐截获,见信中对父皇多有怨愤,甚至言及与大姐姐这门亲事乃为皇家逼迫,说他愧对先祖父母,娶了仇人之女。”

林青筠难掩惊诧,大驸马能说这等话无疑是糊涂至极。

细想来,大驸马未必心中真如此想,但和废太子的人联系,自然要撇清与现任新君的关系,只是如此来,看到信中内容的大公主该是何等锥心刺骨。两人虽是政治联姻,但也一起生活了三四年,已有一子,又刚添一女,岂能没半点夫妻之情?

“大姐姐见他执意要往绝路上走,灰了心,将此事告知父皇。大姐姐也是逼不得已,大驸马已是如此,她却要为鸿儿着想。”毕竟陆鸿虽是大公主之子,皇帝外孙,但更是大驸马的儿子,姓陆,身上流着忠毅公府的血,若大驸马与逆贼谋事曝光于天下,陆鸿这辈子就毁了。

看来大驸马的病死确有内情,乃是皇帝要他死,要他“正常死亡”。

“安乐七八个月的时候,大驸马已被幽禁多时,那天不知谁将其母妹病逝的消息传了进来,大驸马大醉一场,冲开侍卫闯入了大姐姐的院子。当时大姐姐正抱着安乐,却见大驸马双眼赤红犹若疯癫的跑进来,与大姐姐大闹了一场,屋子里的东西也砸了个遍。安乐许是那天给吓着了,夜里发了高烧,两三天才退下去,此后睡梦中便时常惊醒啼哭,落了病根儿,越大这病情就越重。大姐姐都没告诉她那些事,鸿儿当年出事的时候四岁,已是记事了,这么些年以来从不曾问过大驸马,可见心里也记恨。”

林青筠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这话题过于沉重了。

离开九华山时,知府等人都有敬上之物,徒晏一律未收,却留下了齐家送来的茶叶。齐家贩卖的茶叶种类很多,皆是安徽本地茶,其中的名品有太平猴魁与祁门红茶,送来的茶里就有这两种。另还有花茶,包装的十分精致,以开光彩绘花鸟的瓷罐儿六只,分别装有茉莉、兰蕙、玫瑰、蔷薇、梅花、木香为添配制作的花茶。如今花茶制作规模并不大,讲究些的大户人家也是自家采了花儿自制,林青筠打开一只瓷罐儿,梅香扑面而来,花茶窖制的十分讲究,茶叶挑的上等绿茶,连梅花苞都一律的精挑细选过,想必不是市卖货,只怕是齐家制的自家用亦或者专用来做为女眷赠礼的。

林青筠不禁笑说道:“齐家太太倒是有心,那天那么多人来问安,我不过无意说了句喜欢花茶,她就送了这个来。到底术业有专攻,我闻着这香气,就比咱们府里的花茶好。”

徒晏在园子里种了些茶树,间了茉莉,本不是为了吃茶,而是瞧着雅致,在亭子里品茶也有意趣,实则那些带着茉莉花香的茶叶都被丫鬟们摘了做枕头香囊之类。后来得知她爱喝花茶,便特意嘱咐将茶叶留下来,采摘后制了茶,品着倒也不错,但于齐家的茶一比,到底高下立现。

“你若喜欢,以后每年都让他们孝敬你。”徒晏说道。

林青筠看他一眼,道:“怎么说起这话?你不是不爱与那些人走的近么?”

徒晏又打开了一罐子祁门红茶,观色、品香,着实是上等好茶。嘴里说道:“你可知齐家为何献园子?”

林青筠并不意外:“古话说:预先取之,必先予之。齐家献了园子必是有所求。他们求的什么?”

徒晏道:“诉说说‘商场如战场’。安徽也是几大名茶产地,大小茶商不计其数,齐家做了池州翘楚,焉知旁人不眼红?外地茶商想来分杯羹的也不少。若是旁人倒罢了,偏生齐家遇上了田家。”

“田家?什么来历?”

“田家的田奎乃是肃郡王的门人,嫡亲妹妹是郡王府的侍妾,据说很受宠。”

林青筠忍笑:“这种内宅里的事你也知道?”

“绿罗和你屋子里的百灵一样,最爱打听东家长李家短,托她的福,我还真知道不少八卦消息。”徒晏自己也笑,但话却是很正经:“如今各个郡王府都一个套子,门人在外做生意,看似托庇于郡王府大揽其财,实则那些钱进了谁的口袋不言而喻。因着这层关系,又是谁都清楚的内情,在外做生意谁都得礼让三分,齐家再能耐也只在池州府,背后又没有过深的关系,如何敢与田家对上。”

“那你要如何处置?”若是帮了齐家,岂不是和肃郡王对上了?倒不是怕肃郡王,只是揽了这件事会引发一系列后果,首当其冲的便是诸郡王皇子的猜忌防备,以为他是有心争位,收了齐家做门人。

徒晏却是指着面前的祁门红茶道:“那些西洋人很喜欢红茶,若是齐家能开拓远洋贸易,不仅避开了与田家争锋相对,且又扩展了生意。你觉得如何?”

“你是说……”林青筠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正色问道:“你打算收下齐家?”

“有备无患罢了。现下我却不想那么多,只是想以齐家试试这远洋贸易。”徒晏本心来说想避开最近这三年,但机会送到跟前,适当一用也不妨碍什么,总归一切皇帝都清楚。

顶着酷热暑气赶路,怕徒晏受不住,走走停停,半个月才到宁波。按照事先打算,对外便称身体不适,在宁波港口停顿下来。

“王妃,京城的信。”

林青筠接来一看,是黛玉的信。

因着时常通信,虽离了京城,但京城各家有什么新闻都知道。展开信头一件就是喜事,庄诗雨四月中旬出嫁,这才两三个月就有了身孕。第二件也是喜事,贾迎春议亲了,对方是理国公家的庶子柳芃,与迎春同年,两家又都是国公府第,一样庶出,且是理国公府先提的这门亲事。这可谓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贾赦自然应了,七月十二小定。

看到这里,林青筠忙对白鹭吩咐道:“将咱们路上采购的土仪打点出来,一份份写好签子,一会儿连着书信一起带回京城分送各家。对了,别忘将贾家二姑娘的东西加厚一份,虽是小定,但我既知道了总要恭贺。”

白鹭一一应了,转头去打理东西。

林青筠又接着往下看,眉头一皱。如原著中一样,袭人提了月例,虽没正式开脸儿,却已被王夫人过了明路,一应月例都与周赵二位姨娘等同。黛玉之所以提这件事,只是感慨宝玉将来。本来宝玉只是国公府二房嫡次子,说亲本就不上不下,偏生先是两房分家换住处,又是闹出议亲风波,现在还没成亲跟前又搁个丫头,将来哪里还好说亲事?

黛玉私下里叹道:“看来二舅母是定准了宝姐姐了。”

此时徒晏也在读京中消息,末了对她说道:“五六天前贤德妃小产了。”

林青筠拿起手中书信看了落款日期,是十来天前发出的,黛玉写信时贾元春的事儿还没出。不过,即便如今贾家知道了也不会外传,没出生就掉了的龙嗣不少,况且此回乃是贾元春隐瞒不报,若皇上恼了治个轻忽龙嗣保护不周的罪名,别说贾元春,便是贾家都得遭罪。

“贾家的热闹算是到头了。”毕竟贾元春年纪大了,本就好不容易得宠承孕,偏生又掉了,心灰意懒之下,能不能扛过去都未可知。

“你怎么不问是谁做的”徒晏见她神色疏懒,颇有些纳罕,往常这种事她最爱寻根问底,彼此说说,反比他一人想的透彻。

“左不过是几人罢了。连日里赶路,天又热,我也乏了,想睡会儿。”说着话,她已歪在凉榻上闭了眼,听着院子里夏虫鸣叫,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徒晏觉得奇怪,见她面上有些红,心下一动,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果然有些热。定是昨晚嫌热贪凉,一路开着车上小窗,直倚在那里睡了大半夜,可不是着凉发热了。

徒晏忙命将小秦太医叫来,又唤进白鹭等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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