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庄家的两个女人,林青筠才在黛玉口中知道了庄家的来历。
庄家乃是世代书香,传承了不知几百上千年,历朝历代出了不少当世大儒,更有一家百年书院,可谓桃李满天下。庄家人喜爱读书做学问,却少有做官,然但凡出仕,必定平步青云为帝王重臣。先帝时,庄家老太爷为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太子太傅,是为当代文坛清流之首,荣耀极盛,诸公候王府皆有不及。这样大家族,枝繁叶茂,按理子弟该是良莠不齐,可外人却实难抓住庄家把柄。庄家几百年传承,治家极严,更有条家规传承至今:男子不可纳妾,女子不可为妃。前者乃是因妻妾之争为祸家之始,大丈夫当修身养性,岂可耽于美色。后者乃是因历来皇位之争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世家大族顷刻间飞灰湮灭,庄家可出权臣,却不可为皇子外家。
庄家老太爷秉承祖训,兼之本朝不强求送女入宫,宫中从无庄家女,这也是其被帝王倚为心腹重臣的一大原因。
然事有意外。
先帝早年立有太子,自小亲自教养感情极深,太子享用的规格甚至比皇帝更甚。当太子成年,要择娶太子妃,先帝几经挑选,竟选中了庄家老太爷的嫡女。庄老太爷搬出祖训,又再三自贬,却难以更改先帝之心。在庄女入东宫之后,庄家再无人出仕,几年后庄老太爷以旧疾频发精力不济为由一再上书致仕,先帝几经驳回,最后才同意其卸任归家荣养,只不许其回原籍。十几年后,太子妃薨逝,庄家长子庄裴上书请辞,先帝不允。时隔一年,太子逼宫事败,先帝大怒,一干附逆之人尽皆下狱,庄家为太子岳家自是难逃。幸而事后帝王冷静下来,想到庄家一向识趣,又确实不曾参加谋逆,这才下旨开释,只是庄家出仕之人尽皆罢官,唯有庄裴被贬至滇南,自此庄家再未进京。
当然,这些都是明面儿上的信息。
林青筠在心里稍加分析,便猜出了更多内情。
先帝早年与太子父子情深,自然什么都给最好的,庄家虽有祖训,却不可否认庄家既有朝中重臣,又在文坛声望极高,为太子选这样的岳家定是个再好不过的助益。庄老太爷却是看出了皇权的可怕,再深厚的父子之情早晚也会被权势消磨殆尽,何况先帝长寿,太子年长,帝王的猜疑早晚会使这对父子关系崩溃。庄老太爷只能尽力消减庄家权势,可女儿必定是太子妃,庄家乃是太子岳家,一旦出事,庄家必定倾覆。
林青筠记得太子妃一直无子,如今的敬郡王实为庶长子,后来记在太子妃名下。想到太子妃时间巧合的死亡,难免使人猜疑。再者,即便太子妃死亡,敬郡王并非太子妃亲子,可太子妃为嫡妻,太子所有子女皆要尊奉她为嫡母,何况已记在名下,庄家论起来仍是太子岳家,仍为敬郡王外家,哪怕庄家真没参与,帝王盛怒下将庄家连根铲除也不会令人不理解,然后庄家除了受了场牢狱之苦,并未有伤亡。
疑问不自觉的说出口,黛玉笑道:“姐姐怎么会想不到?俗话说‘盛极而衰’,虽然庄家家规严谨又自律,到底势大,在帝王喜欢时自是无碍,一旦有了猜忌之心,岂能再容得下?当时先帝未尝没有彻底将庄家覆灭的打算,毕竟亲手养育的太子都能谋反,何况臣子?先帝舍不得杀太子,必要剪除太子的所有羽翼,庄家自是首当其冲。”
青筠如醍醐灌顶,瞬间通悟:“我明白了,庄家当时乃是文坛之首,故交众多,桃李天下,何况太子妃已死,庄家在朝中又无高位,确确实实不曾参加谋逆,若皇帝当真覆灭庄家,只怕要惹来文人笔伐,落得个残暴名声。先帝先将人关了,再放出,却让人觉得皇帝清明,又将庄家人全都罢官,只留庄家大老爷,显得帝王仁慈。这莫非就是帝王术?既将庄家势力打压殆尽,又留下了好名声。”
两人因要谈论庄家,黛玉特意让丫鬟们都出去了,以至于这会儿有人站在门外,她们却毫不知情。
林如海本是来与她们说庄家进京一事,不料却听到这番话,心惊的同时又十分感慨。青筠一贯表现的成熟稳重,偶尔在政事上也表现敏锐,但黛玉却是个诗画女儿,他自是知道其聪慧,却从未想过能这般聪慧,果然不负自小做男儿教养,只怕真有儿子也不及黛玉呢。
“咳咳!”林如海刻意发出声音,掀起毡帘进去。
“爹爹/义父。”屋内两人忙起身相迎。
“不必出来,仔细着凉。”林如海只站在屏风外面,说道:“庄家来人你们也见了,玉儿怕是知道一些庄家之事,青筠却不知道。当年为父进京参加会试,侥幸得了头名,主持会试的主考官正是庄家老太爷,因文章入了庄老太爷的眼,老太爷几番指点。为父进益颇多,心中对老太爷十分敬仰,有心拜师,老太爷未允,但在为父心里,老太爷已是师长,当年若非情势特殊,这份师徒之情早就名副实归。”
黛玉幼时是听过他提及庄家的,总是赞叹庄家不愧是传承几百年的诗礼大家,族中不论男女皆诗书通明,这也是当年黛玉被充作男儿教养的一个原因。
“如今庄家得了旨意进京,必定要受皇上重用,也不知是福是祸。”林如海叹息一声。
林青筠眸光一转便明白他的意思,庄家终于出了滇南,表明现今的皇帝不会再揪着旧事不放,然而如今皇子们都大了,个个儿斗的乌眼鸡似的,庄家这个时候回来岂能落得清静?再者……敬郡王到底是先太子的儿子,只怕也不那么安分,这个节骨眼儿上庄家回京,焉知不是皇帝引蛇出洞的计?
林青筠蓦地出声:“义父,我常听人说当今圣上做皇子时便公正严明,从不徇私,如今贵为一国之君,仍是严于律已勤于政务爱护百姓,这样的皇帝难道不是千古难得的明君么?”
林如海先是一怔,不明白她突然歌颂起皇帝是何用意,可品着她说的话,一下子笑了:“对!青筠说的对,当今乃是难得的明君。”
既是明君,定然会爱惜人才,哪怕敬郡王真有不轨之心呢?庄家代代人才辈出,若入朝为官不知能为天下百姓做多少事,皇帝岂会因一个敬郡王折进去可为贤臣的庄家。
林如海抚掌叹道:“为父有女如此,当真是一大幸事。庄家想必最迟腊月中旬到京,如今他们家大公子先来收拾房舍,为父留他暂住在府上,因还要拜会故交,晚些时候再过来。”
黛玉听了便问:“爹爹将庄大公子安排在哪里?”
“为父让人收拾了书房旁边的院子,你们再瞧瞧给布置点儿什么,晚上布置一桌席面,为庄大公子接风。”
“义父很喜欢那大公子?”林青筠对其话音里的赞赏听的分明。
林如海笑道:“此子不凡,为父见之心喜,不愧是庄家嫡长孙,端的好教养。”想到毕竟是外男,女儿们也大了,林如海便没再多说,转而说起庄家的女儿们。“听说他上边还有两个长姐已出嫁,又有一个小两岁的妹妹,二房里也有两个姑娘,皆与你们年岁相当,等他们上京你们小姊妹们也好来往。”
林青筠见黛玉眼睛一亮,不由得打趣:“瞧妹妹高兴的,到时候又多了几个姐妹,有更多的人陪着妹妹作诗了。”
“我自然高兴的。”黛玉自林如海来了京城,只觉得事事顺遂,性子也越发活泼了。
林如海为女儿高兴,再想到女儿在贾家时的日子,更是打定主意只与贾家做面子情。
圣旨一下,林如海便要去户部上任。新官上任,凡事千头万绪,又兼着多年不在京中,先前一直闭门不出,如今却是世交故旧都要重新走动,又要处理与同僚们的关系,几乎忙的脚不沾地,即便庄黎就在书房旁边的院子住,却是好一阵子没功夫见。
庄黎除了最开始几日拜访几家亲戚,其他时候或是去监督宅院收拾进程,或是在林家闭门读书。
庄黎是庄家大房唯一男丁,今年十四岁,字明景,于去岁八月过府试中了秀才。若非庄家接了圣旨进京,他是不会再继续参加后面的乡试的,然而如今却不同了。明年刚好是三年一度的乡试,他是有把握的,再隔三年会试……哪怕深知如今皇子们争斗的越发厉害,但时隔十几年再回到京城,若不能让皇帝看到庄家的价值,只怕庄家再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