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再见到那个女孩时,她听到的便是这一句好久不见。
确实,她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了,上次见到她还是十数年前她与夜卜一起离开的夜晚。
那夜卜是不是也回来了?
她找寻着,眼底燃起的是近年来唯一一次名为希望的情感,但很快却又失望了,她并没有找到他,只有面前的女孩仍朝着她微笑。
“你……”
还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可爱,跟十数年前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差点认不出了你呢,下栖。”
女孩依旧笑得那么温柔,但一句话就狠狠刺入了她的心。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扯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原来这么多年,逐渐老去的只有她一人。
可那也是当然的,他们分别时她才十来岁,而此时她早已逾了三十……可为什么她没有老去?不对,或者说根本没有长大。
迟缓了脑子才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她如梦初醒、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孩,她却在微笑中隐没了身子失去了踪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低声念着,摇晃了几下身子后失魂落魄地离开。
她从没有过那样的恐惧感。
她说过,她不怕等,她唯一怕的只有等不到,终有一天,她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老去、甚至与死亡相伴,她好怕到了那个时候,她等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夜卜,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夜卜,你为什么没有遵守约定?
夜卜,你为什么要骗我?
村里人的排挤,父母的相继离世,下栖已经被逼到了临界线,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再承受眼前的现实,离崩溃仅差了一步。
她只能像个溺水者,将对夜卜所有的思念视作了生命的全部,就好像着了魔一样,而在这时候忽然出现的女孩俨然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绝望了……她对这个世界真的太绝望了。
女孩的再次出现与上次未隔几日,她面露似有蛊惑之力的微笑,向濒临崩溃的她轻轻地说道——
“下栖,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变吗?”
“下栖,你知道神器是什么吗?”
“下栖,只要成为了神器就可以一直在身为神明的夜卜身边了,就像我一样。”
“下栖,你想成为神器吗?”
她想……她当然想!
然而女孩又对她说——
“可是,成为神器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死亡哦。”
空气在瞬间冻结,她迎向了女孩平静如水的目光,见她樱唇亲启,如邀请一般说道——
“下栖,你想死吗?”
……我想死吗?
她问了自己,而后身后就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在替她回答——
“你当然想死,那不就是你最想到得到的吗?留在那个人身边,永永远远留在那个人身边,死亡是最好的方法,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你再留恋的了。”
对啊,她没有了家人,也没有了朋友,要说唯一还能让她坚持的就是那份等待……既然这样,那就干脆接受吧。
她完全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主导自己的意志……不,或许从更早之前就开始了。
于是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站在了河边,那些声音仍在告诉她只要跳下去就可以变成神器,只要跳下去就能见到夜卜。
然后,她便在那无风的夜晚,看着平静的河面,纵身跳了下去。
皮肤感受到的冰冷河水,窒息后的肺部灼烧,迈向死亡明明是那么痛苦的过程,她却是在微笑,是自以为幸福的微笑。
马上……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村子,马上就可以见到夜卜了。
再然后,她醒了过来。
就在她跳下的河畔,她看到了远处河中自己那具正随着河水起起伏伏的身体,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她死了。
“这样你可以带我去见夜卜了吗?”
可女孩看着她却忽然笑出了声,似有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呢下栖,有一件事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了。”
“诶?”
“人死后可以成为神器,但自杀的人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
“你,永远都成为不了神器。”
“所以是你骗了我吗?……绯音。”
绯音笑了笑,没有言语。
是的,绯音骗了她,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带着别的目的。
空荡荡的河畔,她独自一人望着天空疑惑不解,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沦落至此?
然后她便笑了。
堕落为妖仅仅是一瞬的事,早些年就开始盘踞在村子周围那数以万计的妖魔从四周袭来,不多久将她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身为人的意识在那个时候消失了,但巨大的仇恨和与生俱来的灵力又主宰了这具融合众多妖魔的身体,犹如蛊虫互相厮杀决出最强一般,她成为了强大的妖魔,而生前强大的恨意催使她做的一件事就是屠村。
下栖把她从小到大生活的村子里的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没留,没有目标,也看不见未来,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戮。
直到最后失去意识,她身为人最后的意志仍然想着成为神器后可与夜卜永远在一起,而再醒来她面对的只有为了保护自己而忘却的记忆和将自己捡回来的陌生男人。
他告诉她,你可以成为那个人的神器,那个名为夜斗的神明,而后便一直天真地以所谓的神器身份活到了现在,用明明属于妖魔的力量伪装。
一切的一切,就好想做了场梦一样,或许在与夜卜相遇的时刻起,梦便开始了。
此时此刻,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反倒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哪怕体内的巨大妖力已被唤醒,光是压抑就用上了所有的气力。
“夜卜,我终于等到了你。”她由衷地笑了开来,一如当年十四岁时的明媚灿烂,“不过稍微久了点,你太慢了啦。”
夜斗一愣,那时当初与下栖初遇时他在地上写下的名字,她没有念成夜斗,而是他的真名夜卜,之后习惯了用夜斗之名的他也没有过多的解释。
他明白,叫出他真名的咎音已经想起了生前的一切。
一直都在拼命忍耐的悔恨终于在这个时候彻底爆发,他抱着咎音的双手收得更紧,双目含着泪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稍微对人类用心过度的话,爸爸可是会很为难的,你也不想让那个小姑娘受到伤害吧。”
——“什么样的约定都好,人类这种生物总会把有关你的一切忘掉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无聊的羁绊只会增加你的困扰哦,夜斗你的话只要完成爸爸的嘱咐的事就好了。”
但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欺骗都是真实存在的,他确实没回去见下栖,没能遵守那个时候的约定。
她却摇了摇头,抬起头双手拍上了他的脸颊揉了两下:“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是下栖执念太深,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入了邪道,而夜卜一直在保护下栖不是吗?咎音的记忆并不是虚假的,从来没有使用过咎音做过斩杀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是吗?”
“……”夜斗愣了愣,脸被胡乱地揉了一通,显得有些可笑,但少女确实没有说错,这就是他一直拒绝咎音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带着微笑细细瞧着眼前的男人,想要把他的样子记得再牢些,哪怕到了下辈子仍能记得,“还有就是谢谢你,哪怕到了这种时候都没有放弃我。”
“……”
她没等夜斗有所回应,深吸口气便站了起来,额头因为压抑体内的力量迸出了根根青筋,想要毁灭一切的念头无数次想要吞噬她好不容易回来的理智,而远处是毘沙门还未斩尽的堕落神器,还有方圆百里被这边气味吸引过来的妖邪,看来情况只会越变越坏。
有些事,她不得不做。
像是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了一样,夜斗猛地站起来要抓住她的手,可还是慢了些,他挥空了手,只擦过她的衣角,眼看着她的背影就要消失在眼前——
“……咎音!!不要过去——”
他刚走两步却又狠狠跪倒在地上,扶着脖颈痛得冒出了冷汗,皮肤上的黑斑正在巨大地扩散,那是同毘沙门一样的病状,由于神器堕妖而刺伤主人使其产生的恙,以妖魔之身成为他神器的咎音一旦想起一切恢复记忆,这样的症状当然会在瞬间加倍回到他身上。
从刚才开始,夜斗就已经在拼命忍耐不要表现出来了,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表现出痛苦,咎音就一定会……
可少女还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她停下了脚步,回头便看见正在被恙所侵蚀的夜斗,与刚才见到的毘沙门一模一样,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是妖魔你才会这样的吗?”
“不是的……不是的,咎音。”他露出笑容想要否认,但也止不住额头上的冷汗越冒越多。
“我不想伤害你的,夜斗。”她慌忙地想要过去扶起他,但伸手却又看见自己青筋冒起不似人类的双手,又立刻藏了起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低声念着,忽然一个转头看向远处毘沙门的所在,“……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要过去!”夜斗捂着脖颈站了起来,只是这种侵蚀程度,他还是可以忍耐的,“我们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去解决好吗?”
“没有办法的,只要我是妖魔的事实客观存在。”她扯起个笑容,佯装冷静下来的样子,“对了,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夜斗不解地看向她:“……”
她伸出手比出两指:“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身为妖魔的我可以成为神器,但还好我有一直偷偷练习,兆麻先生不止一次夸奖我呢。”
不能等夜斗做出反应,她集中注意力将力量集中在指尖向前划出一道:“一线!”
夜斗一怔,他当然熟悉这个动作,只是没有想到咎音也会,以至于他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狠狠阻挡在一步之外,这是比起普通的一线更强大的结界之力。
“放心吧,很快你就没事了。”她收回手,似乎是在安慰夜斗,但事实上完全就是在说给自己听。
言罢,她转身向远处跑去,还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知道身后的男人在大声说着什么,但她更知道自己不能去听,她不可以有任何动摇——
“是下栖做错了。”
“那就让咎音来结束这一切吧。”
下界又在轰轰作响,那是巨石残壁轰然崩塌的声音,扬起的尘沙之后那原本堆砌如山的妖魔尸体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小小的人影,她垂下的尖长指甲上全是鲜血,一滴一滴落到了地上,而在她面前的是个巨大的风穴,因为此番人间巨大的异动而大开,腥风伴随黄泉的妖魔呼啸而出,却没能离开多久就被她抬手间斩成两半碎肉。
她的心愿已了,也很清楚理智很快就要被消磨干净,下栖早在死去的那晚已经完全变为妖魔了,如果不把毘沙门那些堕落的神器彻底清除干净,她就会出于本能地将其吞入腹中以汲取更多的力量,更会对本就散发出诱人香味的夜斗、毘沙门和兆麻做出不可预计的事。
所以,她必须在那之前结束一切,包括……结束她自己。
她在收拾完最后的妖魔后对边上的兆麻轻柔地笑了,他身后是早已崩溃至昏迷的毘沙门,她坦然地迎向他稍有警戒的目光,做了“请安心”的唇语。
她回头看向那个巨大的洞穴,落入其中便可以彻底与现世道别,这也是多亏了兆麻她才知道的。
所以……只要跳进去,就能结束一切了吧?她可以彻底赎罪,夜斗也不会受到伤害。
“真的要这么做吗?明明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选择以新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存在呢?”
身后传来了女孩带着笑意的话语,她知道那是谁,与当年哄骗她自尽的声音一模一样。
“如果担心继续刺伤夜斗,那就可以跟他解除契约,会有更适合的人成为你的主人。”
“更适合的人?”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做这些事的?”
绯音轻笑出声:“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你要是堕妖一定会很有趣,而且夜斗懊恼后悔的表情也很有意思。”
“你还真是恶劣。”她侧头看向了那个无时无刻不在微笑的女孩,“有时候真的很想撕烂你的笑容。”
“那为什么不付诸于行动呢?我可是害你死亡堕妖的罪魁祸首,真的要这么轻易地放过我吗?”绯音歪了下头,像是真的疑惑不解一般。
“如果你是想要激怒我,那我可一定不会如你所愿的。”
“那还真是可惜呢。”
绯音掩下了眸子,看来父亲大人是要万分失望的了,明明为了这一天做了这么多事,不过不能为我所用的不安定因素还是就此消失得好,不过父亲大人会为此难过两天吧。
绯音笑了,不再劝阻:“若是有缘,我们必会再见的。”
她没有回应,转身继续走向那巨大的风穴,下头漆黑一片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但她的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身上背负的人命也能以她的死亡结束吧。
她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响起了流水的声音,就好像那天晚上一样,只是这次完全不同的,是以自己的意志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死亡,那将是最适合她的结局。
她往前踏出了一步,感受风扫过周身,而后置身落下,一瞬间的坠落感包围了她,只是在即将的无尽下落中,她的右手腕忽然被人牢牢握住,阻止了她的动作。
“咎音姐姐!”
“咎音小姐!”
她睁开眼,从上面出现的是不知何时过来的辽和兆麻,他们正焦急地看向她,而握住自己手腕的人正呲着牙往上使劲,想要把她在拉上来,那是本该被一线阻隔在外的夜斗,恙从脖颈开始蔓延到了上半身,就连握着她的手上都有。
为什么要过来?……明明最不想要被看见的就是他!
“咎音!不要这样结束!”
“……”
他这么告诉自己,可是……可是——
“已经来不及了啊。”她终于在生死的关头松懈了下来,飙出了眼泪,哭得不能自已,“呐,夜斗,要是人生能重新再来一次就好了。”
“不要……不要!咎音!你是我的神器!罪也好,孽也罢,所有事情我们都一起承担好吗?!”
她看到自己被紧紧握住的右手,手背上是夜斗当初为自己留下的字“咎”,意为罪孽,原来这就是他给自己取名的原因。
她释然地笑了,却还是摇了摇头:“这样也好,属于你的东西我愿意全部舍弃。”
她仰起头,对上夜斗湛蓝的眼睛——真好,最后看到的人是你。
像是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夜斗的眼中的惊愕与恐惧逐渐放大,右手越发用力抓住她的手腕,甚至整个人都更向前倾去试图用两只手将她拽回来,只是眼前忽然的一片血红过后,手上承受的重量便消失了。
断裂的手掌,坠落的少女,满目的猩红……
“咎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