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什么人,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唯一记得的就是有人让她回来找寻什么,看清什么。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只觉得脑袋空荡荡的,心也空荡荡的。
长发女人笑着叫她阿喜,那或许就是她的名字。她还叫她一起回家,那或许也是她的家。但她仍心存犹疑,可偏偏面前的笑容那么好看,是会让人从心底升出暖意的类型,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就默默跟着那人一起走了。
一路上长发女人都很安静,她也乖乖地跟在后面,彼此间没有太多的谈话,她虽然满是疑问,却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问起,又或者说该不该问出口。
直到远远的可以看到村落,她才停下了步子,隔着些距离看着眼前的长发女人。
她也感觉到了身后人的驻足,回头说道:“再不快些,阿妈又要骂人了。”
她沉默几秒,还是开口问了:“你是谁?”
没有任何修饰或者遮掩,只是单纯问出了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长发女人微愣,很快又露出些许苦恼的表情:“阿喜总是不好好记住的我的名字呢。”
“总是?”
“下栖。”长发女人说着忽然弯下了腰,笑吟吟的脸凑到她面前放大数倍,“我的名字,这次要好好记住了。”
“下栖。”她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就好像曾经很多次做过同样的事情,不觉又多念了一遍,“……下栖。”
“嗯嗯。”下栖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她伸出手,“快点回家吧。”
她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不知道该不该回应,但抬头看着她温柔的笑脸还是把自己的手交到了她的手上,而后便被紧紧牵住。
下栖的手跟笑容,都很温暖。
下栖的家并不是非常远,从小林子沿河边走差不多要二十分钟的时间,等路宽敞了她们也就到了。那是处看似普通的村庄,多是大片大片的田地,能瞧见的几户人家都升起了炊烟,在田地里还有好些个劳作在田边休息的人,只是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同下栖一样的粗布麻衣,就算没有记忆,她也能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一切似乎都离她记忆中的时代特别遥远。
心中升起的异样感让她驻足,那是一种不知家在何方、无处可归的寂寥。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下栖转过头来看着她,有些不安地问道:“阿喜,你今天怎么一直怪怪的?”
她看着下栖好一会儿,却只能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然后跟着她走进了村子。
“回来了啊,下栖。”
“今天稍微有点晚了啊,回家可又要被你妈念叨了。”
“对了下栖,我们家的鸡今天多下了些蛋,等下给你家送去。”
那是路上遇到的村民,他们看到下栖都会停下手上的事跟她笑着打招呼,下栖也会笑着回应,本就是不大的村子,村民间彼此相识,守望相助,和乐融融。
她只是默默地跟在下栖身后,看到那么多陌生人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想着如果他们跟她打招呼,她又该怎么回应,跟下栖不一样,自己似乎不擅长笑容。
只是很快,她发现自己多虑了,没有人跟她打招呼,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如果只是几个人的话她也不会想太多,但一路上的人待她都是这样,她忽然明白了,并不是他们不相识或是不礼貌,他们只是单纯地看不到她。
她明白了,原来自己只是个死灵,而唯一能看到她的仅有下栖,也是下栖把迷失于天地间的她捡了回去。
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太让自己惊讶的事,在这一认识得到证实后,她呆愣了几秒,也仅是点点头说一声“哦”的程度,就像这是理所应当的一样。
下栖的家不大,比较靠村子后面,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下栖母亲的责备,无非是责怪她这么晚才回家,而下栖的父亲就在边上老好人样地打着圆场。而这责备到了最后也就这么变成一声无奈地叹息,下栖母亲看着父女俩只好转身去继续张罗晚饭。
同村民一样,下栖的父母看不到她,她在边上安静地看着一家人的对话,虽然只是个外人,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下栖听到她的笑声,有些狼狈地转过身,轻声说道:“阿妈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下次真的不能再晚回来了。”
她的笑意更盛:“嗯。”
到下栖家的第一个晚上,她被下栖拉着睡进了一个铺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睡眠,但能有个能看到自己的人睡在身边,她会觉得特别踏实和安心,所以并没有拒绝。
但毕竟是第一次,她还是不太习惯,睡下的时候她背着下栖,而下栖的妈妈这会儿也没有睡下,在下栖边上一直念着各种琐事,念的最多的当然是她的婚事,说是今早有户人家来求亲,人不错,就等下栖点头。
之前的那些下栖都笑着满口说是,也不怎么提出跟母亲不同的意见,但只有这个问题上她似乎很坚决,明确说不愿意,下栖母亲只得继续念她的年纪不小了,直到下栖父亲在房子的另一边催了她才冻得搓着手离开,嘴上还继续念下栖不懂事。
灯灭了,月光静静淌下。
她知道身边人睡下了,她说有家人的感觉真的很好,就算是被念也是让人羡慕的,下栖转过了身,呼出的热气扑到她的脖子上,她快睡着了,但是那句话说得还是那么清晰,她说——
“笨蛋阿喜,你也是我的家人啊。”
“……谢谢。”
没有记忆也没关系,没有家人也没关系,就算只是一个死灵,但只要有能看到自己的人存在,有给她温暖的人存在,她就会觉得特别满足。
她睡着了,而这一睡便睡得有些久,再醒来天边都泛起了夕色,下栖不见了,下栖的母亲准备着饭食,时不时往外张望,嘴里念叨着这孩子真是改不了了。
她出了门,她知道下栖会在哪里。
走着熟悉的路,果不其然,她沿着河边很快找到了下栖,她还是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静静地望着林子,像是可以望到尽头一样。
听到了脚步声,下栖转过了身,还是跟昨天一样,露出了熟悉的笑容,问着阿妈是不是又来催了,只是一瞬间来不及掩饰的失落和悲伤还是被她看到了。
下栖在等着什么人,但那个人一定不是她。
她知道的,却没有多问,她想总有一天下栖会主动告诉自己。
下栖的每一天都过得跟同一天一样,她总是早早地起来帮父母忙着农活,然后等过了中午,她就会独自一个人来到村子的入口,坐在那个大石头上面静静地呆上半天,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会去。
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下栖都会去,而她也就跟着下栖一起去,久而久之,就连她都开始期待着林子的另一边儿会出现什么人。
但那会是什么人呢?
在那漫长的等待后,她会不会得到答案?
一天、两天……
一月、两月……
一年、两年……
“下栖,你差不多也该听讲我们的话了,来年你都要三十了,你知不知道村里跟你同岁的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下栖的母亲再一次念叨起了下栖的婚事,她所有的话也都只有这件事了。
这并不奇怪,在这个时代,下栖的年龄早就过了该成亲的年纪。
但也只有这个问题上,不论过多少年,下栖的态度还是那么坚决,她总是会说:“等等,再等等。”
“等等等!你到底再等什么啊?!”
下栖看着有些竭嘶底里的母亲,她知道最近村里有了些不好听的话,家里有个迟迟不肯出嫁的女儿总归是没好事的,她的眼底第一次有了迷惘,望着窗外喃喃:“是啊……我到底在等什么……”
于是又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沉默不语,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到了夕阳西下,下栖第一次开口告诉她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阿喜相信有神明的存在吗?”
她一愣,又点了点头,她当然相信,连她自己都是一个死灵,又怎么会去否认神明的存在。
“我也相信哦。”下栖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里满是幸福,“我也相信神明大人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
“嗯,所以我要再等等……再等等。”
她陪下栖等了足足五年,她却告诉她自己等的是一个神明,这听起来荒谬极了,但是下栖那笑得快哭出来的表情看起来偏偏又是那么真实。
她说没关系的下栖,不管你在等的是人类还是神明,只要她愿意,她就会一直陪她等下去。下栖就又笑了,她说还好阿喜在她身边,不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支持下去。
其实下栖的故事真的很简单——
好些年前,还是十四岁少女的下栖在河边救回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神明,在她的悉心照顾下,神明的伤势得以痊愈,而在这短短几月的相处间,少女爱上了神明,但神明因为不得已的缘故要离开,而在临别时他许下了一定会回来找她的约定。
而那之后就是十年,下栖一直等在当初分别的地方,等着那位不知道何时才会再回来的神明。
“阿喜,为什么他不回来?”
“或许……或许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这样吗?”
“……嗯。”
“那就造一个祠吧,那是神明的家,这样他就一定会找到回来的路了。”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下栖,她才这么随口找了个完全不可信的理由,但下栖真的听了进去,第二天便找来了好多石头和木材,如她说的那样,开始亲手做祠。
这个举动当然惊到了村民,在得知下栖要为一个根本从未听过的神明做祠时,他们已经断言不愿出嫁的下栖是被恶鬼蛊惑发疯了,曾经那些相处融洽的过往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看着她整家人的眼神都带了鄙夷和恐惧。
但是关于这些难听的话,下栖都充耳不闻,只是默默地打磨石头,削断木头,似乎世界上已经没有事比这更重要的了。
下栖……还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下栖吗?
她仍陪在下栖身边,但看着眼前完全陷入自己世界的女人第一次有了疑问。
穿过林子的风声变大,就连天色也开始难看。
她抬头望向天空一角,隐约在云间看到了一些古怪的生物一闪而过,但真的也只是一闪而过,快得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
下栖的祠做得很快,从开始准备到完工只用了七八天的时间,小小的房子立在林子边上,上面只缺个名字就能大功告成,只可惜这天她没有准备好笔墨,下栖并没有选择回去拿,她早已迫不及待。
下栖用刀割破了手指,用树枝为笔、鲜血为墨在那上面写下了那位神明的名字。
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下栖等的他是叫什么名字,一笔一划,他的名字很快出现在了祠上——
“夜……斗?”
“不是哦。”下栖摇了摇头,指着那两个字纠正道,“是夜卜。”
下栖的话音刚落,一阵风便呼呼吹过,惹得林间树叶沙沙作响,一只木屐踩断了落在地上的树杈发出一声轻响,随后便是少女轻浅欢愉的笑声——
“这还真是好久不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