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七 乱花迷眼
在这样一个案件真相大白却又悄无声息结束的时刻,他们,分明感觉到了淡淡的悲哀与莫名的惆怅。
黄梓瑕的一句话,就似六月晴空中放出一个旱雷,震得众人瞠目结舌。
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王蕴则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面容上只掠过一丝波动,仿佛被清风掠过的春水,随即便恢复了平静。
他声音低沉而平缓地问:“杨公公,我不知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黄梓瑕直视着他,并不因为他的神情而动摇:“我是指,仙游寺中出现得那个神秘男子,就是王都尉您乔装的。而且您为防万一,在去西市买那个戏法的道具时,还特意化妆出一个更容易被人记忆的特性,以误导追查者,可说是十分谨慎。可惜您弄巧成拙,却在一个关键的环节上,不小心露了行藏。”
“什么关键环节,我怎么完全不知晓。”王蕴不怒反笑,神情依然雍容自在,“杨公公,按你刚刚的推断,是当时仙游寺内的人乔装打扮的话,那么无论是侍卫或者侍女都有可能做到,你又如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只因你弄巧成拙,原本意图将本案引向庞勋鬼魂作祟,以破坏这桩婚事,可谁知道,当时你留在供桌上的那枚大唐夔王的箭簇,最后却暴露了你的身份!”
王蕴一直轻松自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盯着黄梓瑕,问:“那枚箭簇,怎么会与我有关?”
“夔王府已派景轶前往徐州调查过,箭簇属于庞勋残部买通城楼卫兵所盗。在箭簇失踪后不久,一伙庞勋残部出现在附近州府,一路北上。最后在长安城郊失踪。虽然京中颇有传言,但我想在座诸位必定都知道原因。”
李舒白在旁边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是指,今年三月,京城防卫司获知流寇在京郊出没,于是右都尉王蕴率兵迎敌,尽诛残兵那件事?”
“是。然而残兵被灭之后,那枚消失的箭簇却没有出现,直到几天后,出现在了仙游寺。夔王府准王妃到仙游寺中祈福,调动京城防卫司的人自然说不过去,所以当时跟您过去的,全部都是夔王府的私军。换言之,能拿到那枚箭簇的京城防卫军不少,能在仙游寺装神弄鬼的王府军也不少,但同时有可能两者都具备的,唯有王蕴王都尉您一个!”
王蕴微皱眉头,还想说什么,但随即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能说道:“杨公公……真是料事如神。”
王麟怔愣在当场,一动不动,只看着自己儿子发呆。
皇帝看向皇后,却发现她只怔怔望着黄梓瑕,脸上神情僵硬。他轻握住皇后的手,只觉冰凉一片,便伸双手将她的双手拢在掌中,说:“你别担心,王蕴既是你堂弟,也便是朕的堂弟,不管如何,朕会照拂他。”
皇后回头看他,唇角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许久许久,皇帝也只听到“多谢皇上”这四个模糊的字。
而李舒白面带着凝重的神情,反问王蕴:“这么说,一切都是你做的?传播庞勋冤魂索命流言的人是你,让王若失踪的人也是你?”
“是……全都是我。”
王蕴声音滞涩,却字句清晰,坦然承认一切。
他看了黄梓瑕一眼,转身向帝后跪下请罪,说:“微臣求陛下降罪,此事……全都是微臣一时起念,以至于行差踏错,演变成如今这种局面,微臣罪该万死!”
“哦?”皇帝微微皱眉,问,“你又是为何要害王若?”
王蕴说道:“因我感觉到王若在被选为夔王妃之后,似有异状。经我逼问她身边人,才知道原来她在琅琊早已心有所属。并且,闲云等曾发现她私下发誓,意欲在嫁过去之后大闹风波。微臣……联想到当日我的未婚妻黄梓瑕所作下的一番不堪事情,感觉此事后果堪忧,于是便决定破坏此桩姻缘。”
黄梓瑕听到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口猛然一跳。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王蕴正回头看着她,只能强自压抑自己,不让脸上神情泄露自己的秘密。
只有藏在袖子中的双手,暗暗地握紧,指甲嵌入掌心,那一点刺痛提醒着她,让她勉力维持自己的平静。
李舒白不自觉地微皱眉头,但见黄梓瑕外表并无异状,便又低下头,把玩自己手中的玉扇坠去了。
只听王蕴继续说道:“当时王若已经是夔王亲自选中的王妃,我心知此时已经绝不可能悔婚了,只能私底下暗动手脚。因夔王当年平定庞勋之乱威震天下,我便想到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所以才针对此事,特意设计了庞勋冤魂作乱的假象,以混淆视听。也正因如此,皇后身边的女官及宦官等都知晓我王家不易,愿意私下帮我。长龄等人助我,皇后实不知情,请陛下宽宥明察。”
黄梓瑕听完,皱眉片刻,反问:“那么,一开始王若的庚帖上出现纰漏,便是你做的手脚?”
“纰漏?”王蕴一时尚不明白。
“那张定亲的庚帖上写着,琅琊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十四年闰十月三十日卯时二刻生。但事实上大中十四年闰十月,只有二十九日,并没有三十日。”
“这是我的疏忽。”王蕴轻叹,立即点头承认,“我在看到族妹王若的庚帖时,发现她去世那日正是夔王母妃忌日,按理是绝不可以入选的。是以我便自作聪明,在空缺处填上了闰字。而谁知司天监因顾着王家,竟然没有加以验证,直接批了一个吉字就入选了。我当时还以为侥幸成功。谁知却惹出如此多的事端来。”
“那么,锦奴的死呢?”
王蕴抬头望着她,她站在门口光线最强之处,午后的阳光正斜射进来,照得她一身通透,无瑕无垢。
她光芒刺目,在这一刻,王蕴忽然觉得不敢直视。
所以他闭上眼,说:“是,一切都是我设计的。我先散布谣言,然后在宫中调动防卫司兵马时,利用职务之便将王若带走。为了永绝后患,我又毒害了身材与王若差不多的琵琶女锦奴,然后移尸雍淳殿……”
王蕴声音平静至极,仿佛在讲述着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
“只是我没想到,最后真相终究会被揭发,杨公公真是料事如神,一切都逃不开你的法眼。”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告诉我。”黄梓瑕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给锦奴的松香粉中下毒的?”
“是那日在缀锦楼中,我趁人不备偷偷下的毒。然后尾随着她,等她倒下的时候,便将她带入宫中,放在雍淳殿东阁。”
“你在说谎!”黄梓瑕冷冷地戳穿他的谎言,“那日锦奴在缀锦楼中,对那盒松香粉十分珍惜,一直都贴身放在自己怀中,并且说自己从受赐之后就一直藏在怀中。而你一直坐在对面,请问你有什么机会给她下毒!”
王蕴紧皱双眉,把目光转向一侧,不再说话。
黄梓瑕点头道:“在这个案件中,王都尉您所做的,只是一开始修改庚帖和仙游寺的那一次敲山震虎,后来的一切,您没有做过,就算想承揽上身,也是徒劳。而真正的幕后凶手,我想应该是——”
黄梓瑕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微微迟疑了一下。
她的目光滑过面前的帝后与王家父子,看向了李舒白。
李舒白看见,她那始终无所畏惧的一双眼,在这一刻,也终于染上了一丝后怕与犹疑——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出来,也许不仅仅是真相,更有可能是自己必死的宣言。
李舒白望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他的神情平静而从容,就像他那时说,“无论如何,我保你性命”时一样,看似云淡风轻,背后却隐藏着坚不可破的承诺。
黄梓瑕按住胸口,觉得那种因为紧张惧怕而涌上来的迟疑如潮水般自她的四肢百骸缓缓退去。她整个人的神智异常清明,毫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便一字一句地说:“尽管王都尉您不惜一切想要保住真凶,尽管王家如今满门的荣宠都在这人身上,但真相就是真相,一百个,一千个替罪羊,也无法掩饰她手上的血迹!”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王皇后王芍,这个此时素衣淡妆依然容光逼人的倾世美人,静静地坐在堂上,端坐如一朵无风的午后恣意绽放的白色牡丹。
“王皇后,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人,是您。”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
皇帝慢慢放开了王皇后的手,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她。
闲云与冉云已经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王麟脸色铁青,下巴的胡须微微颤动。
唯有李舒白神情如常,他把玩着手中玉扇坠,口气平缓:“杨崇古,妄议皇后殿下是什么罪,你知道吗?”
“死罪。”黄梓瑕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你还敢胡说八道?”
“回王爷,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证据确凿,没有一句妄言,也不曾胡说八道。”
“杨宦官。”王皇后终于开口,声音略有沙哑,但依然带着那种拒人千里的威仪,“你说此案与我有关,我愿闻其详。第一个想听的,就是我与阿若情同姐妹,又如何要让她在大婚前失踪,落得如今生死不明?”
“是,您与王若感情极深,见过的人都会感叹那种温情,这在您这样的上位者身上是很少有的,所以我在看见的时候,真觉得难能可贵。”
“所以?”她冷冷一哂。只是这冷笑极其勉强,几乎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
“十二年前您入宫为后,那时候王若估计只有四五岁,我曾有疑惑,两个年纪相差那么远的堂姐妹,您又似乎是长房庶出的,与四房的王若关系应该会十分疏远,就算好,也应该只是那种同气连枝为了家族的感情,为何您会对王若,有这样超乎寻常的关爱?”
“她是我们王家这一代中十分特出的一个女儿,我自然看重她。”王皇后僵硬地说。
黄梓瑕不置可否,低头说道:“由此,我便开始考虑此案第四个问题,那便是,皇后殿下您为什么要破坏这桩亲事,让王若失踪。”
王皇后冷笑,微仰下巴,似乎不屑看她一眼。
黄梓瑕毫不在意,继续说:“我对王若身份起疑,是在我传授她王府律时。我在日常中发现王若自幼学过的琴曲,并不是王家闺秀应有的大雅之声,而竟是花街柳巷的俚曲。”
王麟悻然道:“这是我王家对子女管教不严,与皇后殿下何干?”
“是,但同时,我曾有幸得王姑娘同车送我一程。在马车上,我遇见了并未跟她进宫,但应该是一直在马车上等着她的一位四旬妇人。”黄梓瑕转头看闲云与冉云,说,“我先问你们,当初随着王姑娘从琅琊老家过来的那位大娘,你们知道吗?”
两人畏惧地互相对视,不敢说话。
王皇后冷冷道:“有什么,你们照实说!”
闲云与冉云吓得一起点头。黄梓瑕又问:“那位大娘,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如今又去了哪里?”
闲云迟疑地说:“她……我好像听姑娘叫她冯娘,但我们相处没几天,她就回老家去了,所以不太清楚……”
“是吗?回老家了?”黄梓瑕从袖中取出自己临摹的那张陈念娘和冯忆娘的那张小像,问,“你们可还记得冯娘的模样?”
闲云与冉云抖抖索索地将自己的手指向画上的冯忆娘。
“这位画中人,名叫冯忆娘,来自扬州云韶院,是一名琴师。四五个月之前,她受故人之托,送故人之女上京,就此再无音讯。”
只这寥寥数字短短片言,让在座所有人都仿佛窥见天机泄露,不由自主地脸色都难看起来——她护送的故人之女,只可能是一个人。
“因冯忆娘迟迟不归,她相依为命的师妹陈念娘,就是画上这一位——”黄梓瑕将自己的手指移到陈念娘的身上,“从扬州云韶苑出发,上京寻人,巧遇当初同在云韶院的锦奴。锦奴曾举荐她入宫,只是皇上皇后与太妃并不喜欢古琴,所以她未能借助宫中力量寻找到冯忆娘。后来她受鄂王所聘,我拿着这幅小像帮她到户部询问时,却没有冯娘的下落——王家并没有将她的名册递送到户部。”
王麟沉着脸说:“那段时间事情太过忙碌,再加上她很快就回去了,是以并没有到户部报备。”
“她真的是回琅琊去了吗?”黄梓瑕并不畏惧他的神色,说道,“不巧,我在户部正遇上一个去处理完幽州流民的小吏,他认出画上的冯忆娘是死去的流民之一,并记起那具女尸的左眉,有一颗黑痣。”
王蕴的眉尖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而闲云与冉云更是已经低叫出来。
黄梓瑕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依然说道:“没错,死在幽州流民之中的那个左眉有一颗黑痣的女人,正是冯忆娘。我与周子秦在当夜去乱坟岗,找到了冯忆娘体内的一块玉佩,那是陈念娘与她交换的信物。她在毒发临死之前,将那一块玉吞到了肚子里,不愿舍弃,也让我们确认了女尸的身份。”
李舒白见堂上众人都是惊骇不能自持,便出声发问:“依你之见,冯忆娘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自然是因为她护送的那个故人之女。她死亡的原因,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王麟压低声音,却压抑不住语气中勃发的怒气:“杨公公,我们王家与你并无瓜葛,可你口口声声所指的那个扬州歌舞伎院中的故人之女,似乎有所指?”
“是,我指的,就是王若。”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连一点迟疑都没有,便赤裸裸揭开了遮羞布。
这一下,就连王皇后的脸都转为煞白,她勉强抑制住自己微颤的手,低声说:“你这小宦官可知道,无凭无据胡乱造谣要负何等责任?王家数百年名门大族,你在开口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言语!”
“皇后息怒,我今日既然准备揭开这个案子,就是已经作好了豁出一条命的觉悟。”黄梓瑕朝她低头说道,“关于您为何要让王姑娘消失,接下来我所说的,或许还要比揭发王姑娘的身世更大逆不道。”
“好,我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妄测!”王皇后怒哼一声,那张娇艳的面容上微褪了颜色,显出一种倔强又倨傲的威势来。
黄梓瑕低头向她行礼,说:“在与王若相处时,她曾有一次十分担忧地问我,汉景帝妃子王娡,之前在宫外生有一女,后来隐瞒婚史进入太子府,最后成为太后——如果王娡这种行为被发现了,是不是将会酿成大祸?”
王皇后徐徐抬起脸看她,那花瓣般的嘴唇微微显出一种苍白,如残损凋零的落花。
她盯着黄梓瑕很久很久,才说:“那孩子真是不懂事,怎么可以与别人议论这个话题。”
燕集堂上的气氛更加压抑,皇帝靠在椅背上,那张一向温和的面容如今已经绷得铁青。但他却并没有出声制止黄梓瑕,他甚至也没有看王皇后,只将目光转向窗外,似是看着外面景象,又似是看着遥远虚无的一个世界。
然而,死寂的堂中,黄梓瑕的声音冷静得几近无情,终于还是戳破了这不堪的事实:“那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王若是不是曾有过婚姻,她是不是隐瞒了婚史前来候选王妃。但后来我才发现,她指的,是另一个人。”
王皇后冷冷地望着她,微抬右手制止了她的话。她转脸看着身边的皇帝,勉强笑问:“陛下,难道真的可以纵容此人胡说八道下去?”
皇帝的目光扫过黄梓瑕,又缓缓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窗外是初夏葱茏的树荫,鸣蝉在枝叶间偶尔稀疏一两声。唯有燕集堂上,死一般寂静。
皇帝的声音,似远还近,在堂上徐徐回响:“皇后,如今话正说到这里,如果此时听了一半而搁下,也许今后反倒会有猜疑芥蒂。不如我们就先听完,再看看这个小宦官说得是否有理,再行治罪,你看如何?”
王皇后那张如牡丹般娇艳的面容,面容瞬间转成灰白,如被夜来风雨折损的花朵,颜色暗淡。
在听到皇帝的话时,知道他的心中,亦已经有了怀疑。
她缓缓放下了自己的手,只是她的腰依然直直地挺着,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姿态坐在堂上,依然是母仪天下的那种态势,任谁也无法比拟的一种尊贵傲气。
王麟望向黄梓瑕的眼已经变得阴狠而躁怒,显然如果此时他可以决断的话,他一定已经把面前的黄梓瑕毫不留情地扫除。
而王蕴则静静地站着,那张白皙温文的面容上,波动着一种异样的恍惚与晦暗。他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的未婚妻容貌相似,又一样擅长抽丝剥茧、直指要害的小宦官,不自觉地,紧抿住自己的唇。
李舒白的目光,望向黄梓瑕。黄梓瑕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未受影响,然后继续说下去:“第四个需要解决的问题,皇后您为何要让王若失踪,是因为,两个人的出现,和一个人的死。”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王蕴王都尉。他在仙游寺一番装神弄鬼,本打算是让王若知难而退,谁知惊动的,却是您——并不知情的王都尉,还以为王若只是父亲寻来的,冒名顶替的女子而已——这种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皇后您与王尚书,干脆连王都尉都蒙在鼓中。而王都尉也采取了私下的行动,让您与王尚书也蒙在鼓中,你们肯定万万想不到,你们事情败露的第一个苗头,竟是由你们王家的子弟引起。”
王麟嘿然无语,而王蕴则只默然看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听着她说话。
黄梓瑕便继续说道:“第二个人的出现,便是锦奴。锦奴与我私下也曾见过几面,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那早已去世的师父梅挽致。在她的心中,那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和梦想。可她没想到,在十二年之后,她在远离扬州的长安,在世间最繁华鼎盛的地方——大明宫蓬莱殿中,又再度遇见了让她原本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她的师父,梅挽致!”
王皇后的手微微一颤,倔强地抬起下巴,沉默着。
“她当时就在我的身边,恐惧而惊慌,吓得浑身发抖,但是我却误以为是她看见了自己认识的王若所以惊惧,却不知她窥见的天机,比之我设想过的,更要可怕——她看见了如今站在天下最高处,令所有人仰望的师父,风华绝代,艳倾天下。然而她的身份,却已经不是当年扬州云韶苑中的二姐梅挽致!”
王皇后唇角露出嘲讥的笑容,冷冷地说:“杨公公,锦奴已经死了。所谓死无对证,若你拿不出一点凭证,始终只有这样的臆测,那么我只能斥之为无稽之谈,并恳请陛下不要再听这种妖言惑众的胡话,依律治这个宦官的大不敬之罪!”
皇帝见皇后的后背微微颤动,脸上是愤恨已极的表情,他抬手轻抚皇后的背,却一言不发,只端详着黄梓瑕,暗自沉吟。
王麟袍袖一拂,痛心疾首地在皇帝面前跪下,颤巍巍说道:“陛下!我王家高门大族,数百年来繁衍生息于琅琊,当今天下门第,除皇族之外,莫有高于我王家者。何况皇后身为我王家长房女儿,身在帝王身边一十二年,如今更是母仪天下,令我王家门楣生辉。这小小宦官不知为何要血口喷人,妖言惑众,竟暗示当今皇后身份不正,臣恳请陛下,切勿再听她的胡言乱语,应直接治她大不敬之罪,拔舌凌迟,以儆效尤!”
“王尚书此言差矣。”李舒白在旁边淡定地把玩着自己的扇子,将后背靠在椅背上,一副悠然散漫的神态,说,“皇上原说,若她的推断有何不妥之处,定然加以惩治,然而目前看来,她之前所说的一切,有理有据,证据确凿。依我看,王尚书可稍安勿躁,若尚书认为她此言荒谬,自可在她说完之后加以驳斥,皇上天眼圣听,到时候定会公道对待,明辨黑白,奖惩并行,不会使任何人蒙冤。”
皇帝听李舒白一番话,点头说道:“正是,王爱卿听他说完又如何?是真是假,朕自会分辨,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个人便是。”
王麟听得皇帝的口气,已是语气冰冷,而说话间,更是不曾瞧过王皇后一眼。他心下泛起一阵绝望的寒意。
王蕴抬手去扶他,他将手搭在王蕴的手上,父子二人都感觉到对方的手,冰冷,因为绷紧而显得僵硬的肌体,传递给彼此一种无法遏制的寒凉绝望。
“锦奴必须死,因为她窥见了天机。锦奴知道自己若是泄露了天机,必定无处可逃,于是她选择了隐瞒,并且当众讲述师父当年的事迹,期望用自己对师父的依恋与敬爱来打动她。然而她失败了。当天晚上,王若失踪,第二天,宫中一套琵琶养护之物赐下给锦奴,其中有玉拨、琵琶弦和松香粉。当时我便觉得奇怪,皇后您一直都表现得对乐舞之事兴趣缺乏,怎么一反常态,特地赏赐东西给锦奴,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可谁知道,锦奴欢喜地接过的师父时隔多年的馈赠,她小心翼翼揣在怀中使用的那一盒松香粉,却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王皇后那张原本娇艳无匹的面容上,显出微微的苍白来。但她的笑容依然冰冷而平静,说:“荒谬,什么十几年前十几年后!我只见过那个琵琶女一次,随手赏赐了东西而已。你怎么不说宫中内廷有人与她结怨、教坊中耳目众多、她在外交游三教九流?谁知道里面怎么被人下了毒?”
“内廷赐物为了防止出错或贪贿,向来由三人以上领取,互相监察,并送交赐物之人过目,再由三人以上同时送达。虽然麻烦,但也证明其他人绝对不可能做手脚。而且,我相信若陛下亲查,定可知道皇后殿下是否曾将那一盒松香粉单独拿去查看。此外,锦奴对您所赐之物极为爱惜,当日在缀锦楼,我们都是亲眼见她从怀中掏出您所赐的粉盒与玉拨,并说这盒子她从受赐之后就直接揣在怀中了,试问其他人怎么有机会在里面下毒?”
王皇后下巴线条绷紧,只冷笑着不说话。
黄梓瑕又说道:“这两个,是出现在您面前的人。而那一个死掉的人,则就是冯忆娘。她的死促成了王若身份的暴露,也让我发现了隐藏在幕后的那一个人,即——冯忆娘的故人。那个委托冯忆娘护送王若进京的人,究竟是谁。”
众人都不说话,燕集堂上压抑着沉郁的气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只是人人都不能、也害怕去揭露。
“到了此时,想必不需我多说了,冯忆娘那个故人,应该就是十二年前云韶院中号称已经去世的,云韶六女中排行第二的姐妹,也是锦奴的师父,当年在扬州曾嫁过人并且生了一个女儿的琵琶圣手梅挽致。”黄梓瑕的口气低沉而平静,于是便越发显得冰冷而无情,“她的女儿,名叫程雪色——或者,也可以换个名字,叫做王若。”
王皇后端坐在堂上,神情沉郁,她不言不语地看着面前的黄梓瑕,目光冰凉,却坚持没有说话。
“仙游寺中那个提醒王若注意自己过往的男人,和知晓王若与皇后您身份的锦奴的出现,加上您杀死的冯忆娘,让皇后您知道,王若不可告人的来历已经被人察觉,就算她嫁入王府,日后也定会陷入险境,说不定还会终有一天被人揭发身份,落得不堪下场。所以为了保护王若,也为了保护王家,王若只能消失,而此时,仙游寺中出现过的,京城也在风传的庞勋阴魂作祟的借口,就是您将计就计最好的迷烟。”
“哼,无凭无据的臆测!”王皇后终于开口,冷冷道。
黄梓瑕点头道:“皇后既然如此说,我也没办法。而接下来,我还有一个臆测,这个臆测,起于十二年前,结束于前日,它比之前的所有臆测都要缥缈,却也远比之前的一切更为可怕。皇后殿下,或许您听了之后,会无法接受,但我还是想告诉您,您的一切心机,最终造成的最可怕的后果。”
王皇后冷笑着,看也不看她,一副漠视她到底的神情。
黄梓瑕并未介意,她一字一顿,缓缓地说:“云韶苑的陈念娘,给我讲过一个十二年前的故事。建立云韶苑的六个女子中,以琵琶技艺震惊世人的二姐梅挽致一夜之间消失,她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叫程雪色。无论雪色怎么追问,她那个身为穷画师的父亲始终只说,你的母亲已经死了。雪色随父亲回到柳州,父女二人在艰难困苦中熬到她十四岁,父亲去世,孤女家产被夺,雪色只能在势利亲戚的虐待中苦捱。直到三年前,云韶六女中的三女兰黛身在徐州,她在偶然的机会中知道了雪色的事情,便给雪色写了信,让她若是需要自己帮助,尽可到徐州投靠自己。辗转许久之后,绝境中的雪色收到了这封信,于是十四岁的雪色离开柳州,一个人前往徐州。”
“而第二个故事的来源,来自如今也在座的夔王爷。”她顿了顿,目光看向李舒白,见他微微点头,才说,“三年前,庞勋谋反,夔王奉命前往徐州,联合六大节度使征讨。攻破徐州那一日,他曾救下一对被庞勋部下掳去的十三四岁的少女。其中一个姓程的少女,说起自己是来投靠姑姑兰黛的,到了徐州之后才听说原来姑姑因为庞勋之乱已经举家迁往扬州。她给了夔王一支银制的叶脉簪,但夔王对于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并无企图,因此在程姓少女离开后,把簪子丢弃了。而从始至终,因为她们把脸涂得看不清模样,所以夔王并未看见她们的容颜。”
她讲述完这一段,见众人都若有所思,王皇后也只紧抿双唇,并未说话,便又说:“以上,是经由他人口述的两段故事,而接下来这一段,没有人证明,是我自己结合目前查探到的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当然,若不同意的话,也尽可以斥之为臆测——数月前,宫中开始为夔王筹措择选王妃事宜。这个时候,身在云韶苑的冯忆娘接到了一封信,让她帮忙护送故人之女上京。这个故人之女,便是程雪色。冯忆娘没有去考虑为什么对方不去找兰黛等旧时姐妹护送,因对方当年对她有恩,于是她北上长安,在蒲州接到了人之后,护送她入京。然而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委托自己办事的当年故人,如今竟已经是这样九天之上的身份。她或许曾惊喜过,但最终,在尘埃落定,夔王妃人选定下之后,她迅速便消失在了世上——原本,她这样一个知道真相的无关紧要的棋子,便注定是要被抛弃的。”
“与此同时,冯忆娘的师妹陈念娘进京寻人。然而陈念娘在街头巷尾,冯忆娘在高轩华屋,京城百万人中,两人始终失之交臂。陈念娘沦落街头,巧遇锦奴。锦奴帮她打通关节,在帝后面前献艺,但最终不是特别受欣赏,因此退而求其次入了鄂王府。鄂王帮她去户部寻人,我因此得知冯忆娘已经遇害身亡。后来,我将冯忆娘的遗物交与陈念娘,她也答应帮我寻找一幅如今在兰黛手中的画,并特地要求由程雪色送到长安。那副画,就是当年梅挽致的那个画师丈夫替她们六人绘下的云韶六女图。与陈念娘手中的小像一样,程画师技艺极高,画中人全都是栩栩如生,一眼可认。”
“就在前日,接到信的程雪色,终于带着那副画从蒲州赶到了长安城。然而她却因此招致了杀身之祸,在画像被夺之后,成为了光宅坊水渠中的那一具无名的无头女尸!”
王皇后亦冷笑道:“臆测便是如此,你刚刚才说数月前雪色被冯忆娘带到长安,如今数日前又只身从蒲州到长安。难不成世间竟有两个雪色?”
“正是有两个。”黄梓瑕望着王皇后,声音中似有怜悯,似有悲哀,“夔王在徐州救下的,是两个年纪相近的少女。她们在流亡的路上相遇,相互扶持着来到徐州,寻亲不遇后落入魔爪,为了对方不惜豁出自己的命,真正是生死相依。最后她们一起来到扬州,后又与兰黛一起迁到蒲州。这两个少女,一个姓程,一个名叫小施。”
“那么,这一前一后进京的两个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程雪色?”黄梓瑕紧盯着王皇后,一字一顿地说,“我只讲两件微末小事。第一,在王若还没有失踪之前,我有一日前往王家王若居所,她尚在睡梦中,她似乎作了噩梦,迷迷糊糊间呢喃着一个名字——雪色,雪色!”
王皇后的身体,在瞬间颤抖了一下。她的面容,转成一种异常可怕的青紫,让看到她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冷战。
而黄梓瑕却恍若未见,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第二,锦奴在皇后您面前献技时,见到王若的那一瞬间,她说,‘不可能……如果是这样,怎么可能夔王妃会是她’。皇后您看,连锦奴都知道,她师父的亲生女儿是谁,而当初抛弃了这个女儿的梅挽致,却压根儿不知道,原来她身边站着的,是与她毫无任何关系的小施。”
王皇后整个人如泥塑木雕,已经完全没有了反应。她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椅上,那张曾经倾倒众生的面容如今一片死气。
她仿佛是已经死去的人,仿佛灵魂已经被一双恶魔之手活生生撕碎。她就那样呆坐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表情,瞪得大大的眼中也没有焦距。
整个燕集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平时端庄威仪的女人,她如今已经彻底被击溃,只因为面前黄梓瑕的两句话。
“王皇后,大约您没有想过,被您轻轻抹杀的冯忆娘有一个性命相依的陈念娘。而锦奴曾说过,程雪色长得和您十分相像。所以在看见雪色和她带来的画的一刹那,曾在您面前献艺的陈念娘便立即明白了,谁是故人之女、谁是那个让冯忆娘上京的故人、而最后冯忆娘的死又是因为什么。所以她没有按照约定带雪色来看我,她让雪色前往锦奴的居处,又有意放出云韶六女的画像中可以看出奇异乐舞之类的传言,以此借助鄂王爷之口,以及锦奴那些经常出入内教坊的姐妹之口,顺利将那幅画的事情传入了宫中。而您,是绝对不可以让这幅画被人看见的,因为上面所画的人中,有一个,正是您自己的模样。”
“而在徐州被夔王爷救过的雪色,性格如此倔强固执,她认定了夔王爷,于是便从十四岁等到十七岁,直到那个她以为已经死了的母亲让冯忆娘接她进京,说要帮她安排最好的人生,可她还不愿意放弃等待。同时,或许也是将父亲的潦倒早死和自己的颠沛流离归罪于这个从小抛弃了自己的母亲,她在心里,其实是莫名地在恨自己的母亲。她与小施商议好,反正母亲十二年未见,肯定已经不认识自己,而只在她们十四岁流亡到扬州时仓促间见过一面的冯忆娘又哪里认得出小施来呢?所以她让小施代替自己进京,或许,还希望她寻找一下当年那个救了她们两人的将军之类的——然而她们都万万没想到的是,雪色的母亲如今已经是这样的身份,而小施被安排见面,又在众人里指中了她的,正是当年救了她们,又让雪色等了三年的那个人!”
一片寂静。
死一样的沉默。
而黄梓瑕提高了声音,终于揭开了最后那一层疮疤:“王皇后,您让人杀死在长安夜色中,又丢弃在沟渠里代替锦奴的那个女子,才是您的亲生女儿,程雪色!”
王皇后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许久许久,她圆睁的那双没有焦距的眼中,忽然滚落下大颗的泪珠来。她把自己的手插入鬓发之中,浑身颤抖地拼命按着自己的头,仿佛不这样的话,她整个脑子就会爆裂开。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干嘶喑哑:“你说谎……你……说谎……”
黄梓瑕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看着这个被自己那一句话击溃的女人,觉得胸口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悲悯混杂着激愤,仿佛死在王皇后手下的锦奴,冯忆娘,雪色和崇仁坊的那几个乞丐,都在她的血脉之中呼啸着发出怨恨的嘶叫,令她无法抑制,感同身受。
而王皇后喃喃地,又重复了那两个字许久:“说谎……说谎!”
她终于说出的只言片语,让皇帝的面容也变得铁青,他的手抓在椅子扶手之上,太过用力而不自知,连指关节都泛白。
王皇后那张艳丽的面容已经扭曲,她一边用力按着头,一边仿佛疯狂了般,咬着牙冷笑,那强挤出的诡异笑脸上,却又有大颗的泪珠在滚滚掉落。这一刻这个一直端庄倨傲的女人,已经濒临崩溃:“胡说八道,简直是……胡说八道!”
王麟急怒攻心,铁青着脸色示意闲云与冉云上前拉住王皇后,又赶紧向皇帝请罪,说:“陛下,怕是这个宦官杨崇古给皇后下了魇,皇后竟如此胡言乱语了!她是琅琊王家的长房庶女,又如何可能是什么歌舞伎院中的出身……”
“王麟。”皇帝瞧着王皇后那种绝望的溃乱模样,脸色也自蒙上一层冰冷,他转过目光,盯着面前王麟,缓缓地说,“照实说。十二年前的事情,你明明白白说出来!若有一个字让朕查证不实,朕让你们琅琊王家在大唐再无出仕子孙!”
王麟心口惊悸,回头见王皇后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只呆呆坐在那里,仿佛在悔恨自己刚刚的失态,又仿佛还陷在那种悲哀狂乱之中,无法自拔。
他心上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与绝望,只能伏在地上,用嘶哑的声音颤声说道:“陛下,臣罪该万死,不求陛下饶恕,只求陛下降罪于我一人,不要祸及王家!此事全都是臣一手策划操纵,就连皇后……当时亦是为臣所迫!”
皇帝劈头打断他的话:“你不用为旁人开脱,只要从实招来!”
“是……”王麟伏地,将自己的额贴在冰凉的青砖之上,声音绝望而悲凉,“陛下,当年侯景之乱后,王家元气大伤,子嗣凋零。到十二年前,王家只余得男孙四五人,其中唯一有望的,也就是我的蕴儿一人,然后,便是当时在您身边的,王芙……”
皇帝想了一下,才说:“我记得,可惜她命薄,在我身边半年多就去世了。”
“当时,陛下还是郓王,被先皇迁出居住在十六宅。王芙去世后,王家痛伤之余,又不愿失去一个王妃之位,想着您或许能因为王芙而对她的姐妹青眼有加,于是便又邀请陛下来做客,在席上让我们王家的几位姑娘与您相见。”
皇帝微微点头,他的目光转向皇后,见她如泥塑木雕般坐在椅上,不言不语,只用一双茫然而大睁的眼睛看着自己。她已经清醒过来了,但明知事情已经败露,无法再做其他手脚,于是便只望着皇帝,目光中有卑微的乞怜,亦有哀伤的悲切,泪盈于睫,不肯说话。
皇帝看着此时茫然失措模样的皇后,十二年来陪伴他一步步走来的女人,如被人揉碎的白牡丹般泛着微黄的痕迹,让他既怒且伤,又忍不住咬一咬牙,将自己的脸转了过去,不愿看她。
“那一日,我家大小几位女儿都在陛下面前,可陛下却只神情平常,谈笑自若。我们知道您身边名花众多,而除了王芙之外,王家中并未有特别出色的女子,所以您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也是正常。当时……皇后由人介绍,只说是家境落魄的良家子,正在我们府上为几位姑娘教习琵琶。臣……觉得她技艺惊人,便让她出来给您演奏一曲琵琶,以结束宴席。”王麟苦涩道,“可谁知,陛下对她一见钟情,并问微臣这是我们王家哪一房的姑娘,臣……臣一念之差,当时亦不知自己为何鬼迷心窍,竟说是王家长房庶女王芍……”
“然而她进入我府上时,一切户籍文书俱全,不像伪造。”皇帝冷然道。
“是……实则,王家之前恰好有个女儿王芍,因为身体不好而舍在了道观,但在那日之前不久便去世了,但户籍依然在琅琊,未曾注销。臣……臣见陛下当时如此喜爱她,只想着替她找个清白身份后送给您,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把几个见过她的女儿和身边人都送回琅琊去就好了。而我们王家或许能出一位王妃,对于如今日渐式微的王家来说,真是万分迫切的好事……于是臣便与她商议,皇后她……她也应允了。”
“不算什么大事……”皇帝怒极反笑,冷笑着转头看王皇后,“只是你们都没有料到,朕竟如此爱惜她。十二年来,她从一个王府滕,到孺人,最后竟然诞下皇子,在朕登记后,成为王皇后!”
王蕴的脸上,亦是震惊与惊愕,无法掩饰。
黄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后,望着坐在那里的王皇后。
十二年来人生剧变,她青云直上,从琵琶女到皇后,一步步走来也算艰难,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毕竟要还回去,一夕之间被颠覆后,却不知会落得如何下场。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泪纵横对皇帝说道:“臣该死!臣当时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送入王府的一个琵琶女,会有如今这一日!自陛下登基之后,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她受封皇后,臣更是寝食难安,数年来日日夜夜备受煎熬,只怕事情败露……臣想,皇后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过。陛下,臣自知万死,但请陛下体念皇后亦是为臣所胁迫,后来更是骑虎难下,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说了。”皇帝微抬右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若你们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会在十二年后,还要再上演同样一场李代桃僵的戏?你们真当天下所有人都这么容易被你们蒙蔽?”
王麟顿时悚然,浑身冷汗,身如筛糠,不敢在说话。
一直在旁边缄口黯然的王皇后,终于开口,声音喑哑缓慢,轻轻说:“此生此世,能遇见陛下,便是妾身最大的幸运。这十二年来我纵然日夜担忧,怕陛下得知真相后厌弃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时,我又何尝不自觉庆幸?”
她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轻颤,呜咽中抬眼望着皇帝,眼中清泪缓缓滑落,如晶莹明珠滚过她如玉双颊:“陛下……十二年来,虽然我在深宫冷清寂寞,身边群狼环伺,但陛下待我更胜民间恩爱夫妻,我人生如此幸运,以至于痴心妄想,想为我自己宫外的女儿也安排一个像我一样的好归宿……我只想着,如此一来,我今生今世欠了她的,这一回便完结了。我一定会在雪色出嫁之后,忘却一切前尘往事,好好伺候皇上,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流露的想法。他们分明知道,从她将女儿召回身边开始,这才是她与以前的人生又重新联系,无法断绝。
然而,他们只是局外人。
他们可以不被迷惑,不被动摇,然而十二年来,与王皇后出则同车,入则同寝的那个人,却无法不被王皇后说服。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弱点、知道如何才能挽系他。
只一瞬间,那个因亲手杀死自己女儿而痛苦难抑的女人,已经消失了。如今在燕集堂上的,依然是那个以“尚武”为名的王皇后,美丽,残忍,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经过精确计算,从不浪费,从不落空。
而皇帝望着面前珠泪涟涟、眼圈通红的王皇后,顿觉心口涌起无力的感伤。
多年来,他与她荣辱与共,携手望着天下万民。他依然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抱着琵琶半掩低垂的笑颜,也记得自己登基那日她如花的笑靥,还记得自己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时她脸上疲惫的微笑——
她似乎已经变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要是缺少了她,他的生命似乎也再不完美了。
“阿芍……”
皇帝终于站起来,他向她走来,一步步,缓慢而沉重,说:“你刚刚,太过失态了。”
王皇后凝视着向自己走来的皇帝,脸上渐渐漫上凄苦悲哀的神色,终究还是低头说:“是……”
“你是王家长房庶女,在朕身边十二年,为皇后也有多年了,向来端庄自持,怎么今日会在族妹的灵前这样悲痛过甚,以致为鬼魂所迷而胡言乱语?”
王皇后愣在那里,许久,脸上终于缓缓滑下大颗大颗的眼泪。这一刻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傲气凌人,倾绝天下的女人,无论是真是假,她虚弱而无助,一时间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只能跪地抓着皇帝的下裳,捂着自己的脸,泣不成声。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扯了起来。她纤细而苍白,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却终于借着他的力量,重新又站在了人前。她与帝王并肩站在一起,即使脸上还带着泪痕,却依然有一种多年久居人上而养成的傲气,不自觉地散发出来。
黄梓瑕冷眼旁观,看着这个精确规划好一切动作与情感的女人,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想,也许刚刚她那种崩溃失态的时候,反倒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吧——但,也只是那一瞬间而已。
皇帝僵硬地挽着她的手,虽然尚不自然,但毕竟还是挽住了。
他的目光,从王麟、王蕴与李舒白的脸上扫视过,最后落在黄梓瑕的脸上,缓缓地说:“此事以后若再有人提起只言片语……”
他的声音顿了许久,终于重若千钧地落了下来:“便是罔顾皇家颜面,意图与朝廷过不去!”
堂上众人都是噤声,不敢说话。
皇帝抬手向王皇后,帮她将蓬乱的鬓发抿到耳后,又携住她的手说:“回去休息一下,我让太医给你看看病。你今天,是悲痛过度疯魔了,知道吗?”
“是……我知道。”她迟疑着,低声答应。
“走吧。”
帝后如来时般携手而出,只是王皇后脚步稍显凌乱,而皇帝一步步将她拉出燕集堂。
在出门前,皇帝回头看了一眼闲云与冉云,示意王蕴。
黄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后,在这样一个案件真相大白却又悄无声息结束时,感觉到了淡淡的悲哀与莫名的惆怅。
李舒白回头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黄梓瑕跟在他的身后,随他一起走出燕集堂。
在经过王蕴的身边时,她听到王蕴的声音,低若不闻地在她的耳边响起:“为什么?”
她心口猛地一跳,转头看向他。
一直温润和煦,如行春风的王蕴,此时却用一双极幽深的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她。
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一字一句地问:“我们王家,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如此逼我?”
在他目光的逼视下,黄梓瑕只觉得自己胸口一片冰凉。
但她只能咬了咬牙,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公道天理,自在人心。无论死去的人是歌女,还是乞丐,无论凶手是帝王,还是将相,我只求说得出自己查明的真相,对得起自己的心。”
说完,她狠狠转过头,逃也似地出了门。
然而,就在逃离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醒悟,所谓的一而再,再而三,指的是什么?
难道,算上的,是她之前不愿意嫁给他,以至于让他沦为京中笑柄的那一桩?
她顿觉心惊,后背有薄薄一层冷汗渗出来。但随即,她又立即否决了这个念头——她曾让王蕴如此蒙羞,若他觉察自己是黄梓瑕,必定早已揭露自己的真面目,又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到现在?
就算他真的已经认出,但有李舒白在,他未必敢强硬揭穿她。
何况,就算他真的认出,那又怎么样。她很快便要离开京城去蜀地,到时查明家人的真相之后,她能不能回来,也是难说。
无论如何,在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就是了——而如今,这样的心力交瘁中,她实在无力顾得上这个。
王家大门口已经传来喧哗,那是锦奴的尸体,按照原来的计划,依然被运送往琅琊王家祖坟,风光大葬。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伫立在门口高大的柏树下,望着那一具黑漆棺木,出神许久。
李舒白回头看她,问:“怎么了?”
她沉默许久,才静静地说:“我在想锦奴。”
她五岁时,在街头冻饿欲死。风吹起梅挽致的车帘,她一眼看到了锦奴那双手,于是将她抱回了家。她说,锦奴,上天生你这双手,就是为了弹琵琶。
她二十岁时,在长安大明宫,用她送给她的琵琶,弹一阙她教她的曲子。而她赐给她一盒松香粉,从她那一双手渗入的毒,结束了她被梅挽致多延续了十五年的生命。
黄梓瑕伫立在树下,轻声问:“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是没有结局?”
“谁说没有?让凶手知道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从此之后永远生活在噩梦之中,也算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了吧。”李舒白说着,又摇头说,“不过,她当初既然能将幼小的女儿从身边抛开,这回,也必定能将她从心上抛开。一个能在宫廷中活得这么好的女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失败。”
“王皇后,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不是吗?至少她无论多么厉害,也毕竟无法忍住为逝去的女儿崩溃落泪。”黄梓瑕轻声说,“而陈念娘,虽然她诱使仇人犯下杀女的罪行,成功报复了王皇后,但估计她的余生,都将活在良心的谴责中吧。”
阳光透过青碧树枝,稀疏地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这温和的阳光使黄梓瑕想起那个以温文和善著称的皇帝。
当时,在灵堂之外,李舒白说起这个案件,并暗示凶手可能就是王皇后时,他只侧目看了她一眼,然后便合上眼,缓缓说:“若是皇家脸面不失,没有外人知晓的话,皇后犯法,朕自然也需要知道真相,更会加以惩戒。”
所谓的十二年同寝同食恩爱如民间夫妻,在京城纷纭的“皇帝崇高、皇后尚武”流言面前,不堪一击——没有哪个皇帝会容忍自己与皇后彼此是这样的地位。
天家夫妻,宫廷帝后。
黄梓瑕望着头顶的阳光,怔怔出神。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说:“你还不开心吗?”
黄梓瑕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他。
“皇后性格强硬,近年来颇多干涉朝政,又时常滥用私刑,皇上亦不能禁止。你此次帮助皇上,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惩戒,算是有功之臣了。”
“皇上真的相信我说的,我是黄家远方亲戚的事情吗?”
“相信不相信不要紧,但皇上既然已经允诺,不日定会下旨,重新彻查你家的冤案。到时候,我会亲自带你去蜀地。”
黄梓瑕听着他平平静静的口气,却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胸口一时窒息。
蜀地,她父母亲人葬身的地方。
如今,她即将回去那里,去推翻那个铁案,洗血自己身负的冤仇,挖出那个凶手。
一种又痛快,又苦涩的感觉,从她的心口缓缓涌出来,让她在这样的初夏天气中,带着迷离的晕眩,呆站在他的面前。
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