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妖怪之山主峰之巅,一座古典风格的宫殿高耸于夜幕之下、白云之间,傲然睥睨着脚下的群山与大地。
通向大殿的道路只有一条,乃是曲折陡峭的石阶路,从山脚下一直延伸至此,不与其它山路相连。此路途中,每十阶即立着一对石灯笼,亮着幽幽笼火,如黄泉路上的引魂灯。那些石灯笼上又立着动物的雕塑,左白狼,右乌鸦,时刻注视着登山者的一举一动,令来者不敢大意。此路两旁是茂密的森林,到了山顶上,则寸草不生,只余下两排灯柱、一地白砖,笔直地通向那座宏伟气派的大殿。
这大殿是半木结构的,红柱金顶,飞檐斗拱,四角各置一天狗面浮雕,支撑柱上刻满了鸦羽与狼牙的图腾,庄严与神秘共存,大气十足。大殿门口立着两位背生黑羽、高大威猛的鸦天狗卫兵,身披金甲,手执长戟,脸覆鬼面,一动不动,如阎王殿门前的守门鬼吏。红月之光洒了下来,照亮了这二位守卫头顶上的木匾,上书三个大字,曰:
“议事堂”
此处,乃是天狗一族的长老们,齐聚一堂,共商大事之所。
而此时,这议事堂的双开大铁门正敞开着。冷风灌入那宽敞幽寂的大厅之中,吹动了两旁大柱上的烛火。那些昏黄的烛火乃是这偌大厅堂中仅有的光源,风动,火动,烛火映照下的四个人影,便随之而摇曳起来。
“姬海棠果。”
一个浑厚的、似是上了年纪的男声,念出了来访者之一的姓名。
这位大人坐在高处的主座之上,身形被双层白纱遮住,故而不可见其真容。根据印在那白纱之上的影子,只能判断出此人“背生双翼,是天狗族人”,与“体型巨大,身高在三米以上”,两条信息。
“在......”
像是在害怕那软弱、没有底气的答复会引起这位大人的不满,少女便深吸了一口气,扯开嗓门,再道了一声:
“在!”
跪倒在这位大人面前的少女总共有三人,为姬海棠果、犬走椛与河城荷取,皆垂头面地、脸色凝重,大气不敢喘上一口。大理石地面光滑冰冷,跪久了便会令人膝盖不适,这三人已经跪倒在此一小时有余,却是除了议事堂的肃穆与伟人的威压之外,什么也没能感觉到。
那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此时此刻,坐在她们面前的这位大人物,乃是妖怪之山的二把手与事实上的管理者,鸦天狗一族的总长,大天狗大人。天狗社会内部等级森严,不容僭越,这天狗议事堂,非长老级以上者,半步不可踏足。以她们三人的身份,一个普通的鸦天狗,一个白狼卫兵小队长,一个河童技工总管,原本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踏进这大殿里一步的,更别提与大天狗共商要事了。
这么说吧,妖怪之山每年春樱大宴,酒席能从山巅一直摆到山腰上,此时便要论资排辈,地位高者居上席,地位低者居下席。天魔、大天狗,外加上请来的几位贵宾,一同坐在最上座,俯视着下方的群妖,两旁有随从专门服侍,谈笑间细细地品酒。各族长老,各部门干部,居于次一级的“上座”,围坐在长桌前,小口吃肉,互相敬酒,表面上和和睦睦,实则是话外有音、言外有意,皆以宴会为舞台,延续着各个小团体之间的明争暗斗。而像射命丸文这种,资历不够但能力极强,假以时日定能担当大任的骨干箐英人士,则位于“中座”:一人一小桌,学生一般整齐地排排正坐,一桌菜一壶酒,安安静静地自个吃喝。
至于上头提到的这三位,她们坐在平头老百姓坐的“下座”上。说是“下座”,其实连“座”都没有,都是自己铺毯子打地铺,三五成群地盘腿围坐着吃酒。她们是吃不上专供给高位者的好酒的,身旁也不会有侍从,都是自备酒菜,互帮互助。“下座”一般会被排在山腰处,景致往往差强人意,好在远离大人物,身边都是亲友同辈,不必在意礼节风纪,喝多了便可随意喧哗,甚至唱歌斗舞搞才艺表演。可以说整场宴会的热闹气氛,都是这帮市井小民撑起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下座”的宴会才是真正的,最纯粹的宴会,就是单纯的赏花、享乐、一醉方休。“中座”和“上座”的政治味儿太浓,暗流涌动、笑里藏刀的,教人活泼不起来。这人的脑子一旦不在饭桌上,酒肉下肚,味道便也寡淡,一场宴会下来,即使没到“坐如针毡”的程度,肯定,也谈不上什么享受。
至于“最上座”,姬海棠果无法想象,到了那个位置的大人物,心里究竟会想些什么,是否还会乐庶民所乐,那离她实在是太远了。
然而此时,情况紧急,规矩啥的皆可暂时弃于不顾。是大天狗大人本人,亲自将三人召进了天狗议事堂,更要亲耳听见她们三人带来的情报。这一遭走下来,够她们仨吹一辈子的。
“你所说的那个吸血鬼,纳兰暝,”倾听了姬海棠果所知的一切以后,白纱之后的大天狗如是问道,“是个怎样的人?”
“这......”
一滴冰冷的汗珠划过了果的脸颊,她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属下无能,只想知道,这个问题,该从哪方面作答?”
“比方说,”大天狗继续问道,“他是善人,还是恶人?”
“不十分善,不十分恶,却是个非常坚定的人。”
“他对这妖怪之山,对这幻想乡,是威胁,还是助力?”
“少许威胁,不危及根本,大事上,会是个强大的助力。”
“他的实力在什么层次?”
“低于诸位‘贤者’,但,非常接近。”
“那么那位‘贤者’,八云紫,态度如何?”
“紫大人完全听从他的调遣。”
“嗬?”
大天狗的声音之中,多了一分玩味,一分好奇。白纱遮住了他的身形面貌,令他的神态不为外人所见,果却能轻易地想象到他此时的表情——那一定是一抹兴味颇深的微笑。
“最后一个问题,”大天狗道,“若是你,姬海棠果,那个男人的话,你信几分?”
“我......”
姬海棠果咽了一口口水,缓缓地抬起头,神色坚定,声音沉稳,道:
“我完全相信他的说辞。”
“你敢在这天狗议事堂中,在这大天狗的面前,为你的言辞起誓?”大天狗问道,音调比方才高了一度。
果左右看了两眼,大殿的房梁上,一排又一排乌鸦与白狼的雕塑正齐刷刷地注视着她。这些木雕表面平滑、纹理精细,还都上了彩漆,栩栩然如生也。那一双双点了睛的眸子,映着下方的火光,冥冥之中似有灵性。
姬海棠果听说过一些传说,当决定天狗一族的未来的会议在这大殿之中开始时,先祖的幽魂便会附在两旁的木雕之上,借着那些木头眼睛,看穿发言者的灵魂。故而这天狗议事堂之中,不容许谎言的存在。
她能感受到先祖们的视线,她的下一句话,不仅仅是对大天狗大人说的,更是在说给在场的列祖列宗们听。
“我发誓。”
话音回荡在大殿的墙壁上,语音久久未绝。大天狗沉默了片刻,而后便道:
“好了,你们可以退下了。”
“是的,大人。”
三位地位卑微的来客,一齐再拜而出。
(二)
“咚!”
议事堂的大门在三人身后重重地合上,呈现在她们面前的,是红月高挂的夜空,与议事堂门前那平整空荡的白砖之庭。
“哎——”
先一步走出大殿门廊的河城荷取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总感觉像是在里边待了一万年一样。”
“接下来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吧?”她扭身看向了正在下台阶的犬走椛与姬海棠果,俩手抱在脑后,很是悠哉地道:
“可以哪儿凉快去哪儿避难了吧?老实说,这月亮看得咱挺不舒服的......”
“我那边还有工作,”椛苦笑着道,“虽说今天是轮到我休息,不过眼下的状况......应该也不存在什么轮休了吧?”
“说起来啊......”
走下了门廊前的最后一级台阶,椛转过身,对着慢她两步的果发问道:
“每到这种时候,文文姐总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今天怎么见不着人了?”
果似是正专注于思考,低着头,一点反应也没给。待她下了台阶以后,椛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从沉思之中惊醒,然后又问了一遍:
“你见到文文姐了吗?”
“文?”
听见这个名字,果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撇嘴、一摊手,一脸厌烦地道:
“鬼知道她干嘛去了!也许她飞去永远亭了,这个热闹我不信她不去凑。”
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果没有说。当初所有人都跑去冥界赏樱的时候,把文骗去迷途竹林的,正是她姬海棠果。结果这好死不死地,迷途竹林竟成了异变的中心,实在是世事难料。现在看来,果这恶作剧心态的随口一忽悠,反而是歪打正着地,将今年最大的独家新闻拱手送给了她的一生劲敌射命丸文。一开始往这方面去想,果便不由得恼火起来,脸色也就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是......是吗?”
根据果的神态语气,隐约察觉到此中另有隐情的椛,稍有些尴尬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话说,果啊,”荷取突然插了进来,问道,“你刚才寻思啥呢?”
“没啥......”
“‘没啥’是啥嘛!”
“我就是在想......那个,大得能盖住整个永远亭的红斑,他们真的打得赢吗?我的意思是,跑去决战的那一队人加一块儿可能连风见幽香都干不动,而他们的敌人可是实力远在幽香之上的超规格怪物啊!纳兰暝那家伙,真的有办法取胜吗?”
“万一要是赢不了,还让那么一大批主力葬送在那儿,那这幻想乡岂不是完蛋了?”
“呃......这个......确实有点......”
椛与荷取闻言,面面相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纳兰暝的战术,看似有条有理,本质上则是相当疯狂的赌命战术,以弱击强,有去无回。理解了这一点之后,三人便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丝恐惧。也难怪,方才大天狗大人会再多向果确认一次,纳兰暝此人如何,情报是否可靠。也许,在旁观者的眼中,这个吸血鬼要不是个脑门镶钢板见啥冲啥的头硬疯子,那大概就是个常人无法看透的天才了。
然而整个幻想乡的希望,现在都攥在这疯子的手里呢。他还打算以此为赌注,全丢进命运的轮盘里,孤注一掷,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咱们现在,也只能选择相信他了吧。”
除此以外,你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