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一片空白,心头慌乱,只有重重的心跳声提醒我,我此刻是清醒着的。我深呼吸试图微笑,却发觉嘴角僵硬连一丝笑意都牵动不起。
眼前的人温和的笑着,盈盈眼波流动,慢慢地我在她的眸心处望到了自己,那般清晰。
我甩甩头,尽量平静的回应,“元承是会一直陪着陛下,直到老去。但陛下这个句子用法不对,这是指女子期待心中爱人能够不离不弃,不能用在元承这样的臣子身上。”
好似早已料到我会这般说,她当即摇头,衔着一缕柔缓笑意道,“你是我的臣子,如同天下人一样。又不仅仅只是臣子,我半生的岁月里,一直相伴而无欺的人唯有你。元承,我是说真的,你可曾有过一刻不把我当作是皇帝,而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时候?”
片刻的沉寂之后,我听从着内心某个蠢蠢欲动的声音,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似乎颤抖了一下,随即开怀的笑出来,“我很高兴你给我这个肯定的答案。”笑过之后,她开始娓娓讲述自己的感受,“对于我来说,喜欢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很长时间里,我以为此生都不会有机会对一个男子倾心相待。可是岁月际会,还是令我碰到了你。你是那么纯粹明净,无论置身多么污糟的环境,都能坚守内心。朝中俊彦如芸,我却从未见过你这样不改初心的人。你令我欣赏,而欣赏之余,我才渐渐发觉,我已离不开你。”
我下意识的转向她,几乎在怔愣中听完她的话,她温暖的笑容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看在眼里却令我觉得惊心动魄。
“这便是喜欢罢?元承,我对你的喜欢,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的渗透于依恋里,微不可察,但绝非杳无踪迹。我如今来告诉你,也是告诉我自己,周元承,我是喜欢你的。”她坚定的说着这一字一句。
我已不能再恍惚下去,这绝非梦境,否则我便如同那化蝶的庄周,是耶非耶,无从辨析。
“元承很感激陛下这般肯定我的人品,但是我想陛下可能误解了自己的感情,只是把信赖和一部分欣赏当作是,喜欢。对陛下的错爱,恕元承不能领受。”我敛容与她对视,平静说道。
她微微蹙眉,有一闪而过的无奈,摇头道,“我以为我们早已互通心意,原来不尽然。你为什么偏要这么说?”
为什么?我无法忽略深藏于心底的那片黯然,艰难的咽下喉咙间一抹苦涩,回答,“因为元承始终都是陛下的臣子,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何况,我是一个,宦臣。早已不能,也无权品尝这世间的男欢女爱。”
她听罢,凄然地一笑,眉目间满是哀恸,良久之后她再度凝目于我,冷静而和缓的说,“你曾经说过,希望世人能对你有一点尊重,不在那个人字前面加诸侮辱的字眼。我想你说的该是那个阉字罢。我今天想来告诉你,那不过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字罢了,永远都不会损害你清净平和,完整真诚的灵魂。你只是身体有残缺,却有着健康纯良的心灵。比起那些刻意污蔑你,或是曲意奉承对你卑躬屈膝的文臣士大夫,他们才是身虽全而志阉者,然而他们却滔滔然,毫不自觉。真正应该感到羞愧的人是他们,不是你!”
一瞬间,我再也无力掩饰心里的震撼和感激,任由蓄积在眼眶中的泪水奔涌而出,半生寂寥,终于在此刻找到了温暖坚实的理解和抚慰。
这是喜极而泣,她亦懂得,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去体会和宣泄。许久之后,她才伸出手臂轻轻抚着我的头,将我揽入怀中,让我倚靠在她消瘦单薄的肩上。
她极尽温柔疼爱的轻拂着我,低低絮语,“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一定要信我。从今以后,我会好好陪着你,就像你一直陪着我那样。”
我已止住泪,在她怀中平静的点了点头。她轻快满足的笑意在耳边响起。
“你看今夜月色多好,于夜半无人之时,你和我,终于可以似一对寻常爱人一般相拥,这样真好。”她满足的说道。
我从她怀中坐起,转首凝望她的眼睛,“陛下此刻有什么心愿么?可以对着月宫中的仙人诉说。”
“嗯,有的。”她低眉轻笑着,“我的心愿就是,周元承和我独处之时,可以忘记我是皇帝,可以不称我为陛下,而是,唤我的名字。”
我不由得也笑了,这可真是个难题,那是一个我熟知却从未宣之于口的名字,但如果这是她的心愿,我乐于满足。
我对她颌首以示同意,然后看着她皱起眉说道,“那便叫一声来听啊。”
见我有一丝犹豫,她迅速叹道,“好多年了,都没人唤过我的名字,不像你,有人天天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上叫。”
她说完,我们相视,不禁都笑了出来,那个人不就是她么!她不依不饶专注的盯着我,我略微清了清嗓子,迎向她的目光,带着一缕颤抖轻声道出那美丽的名字,“徽赢……”
她连连点着头,眼里有一汪水气,却没有化作泪滴。过了一会,她问,“你呢?可有什么心愿?”
我此刻已将平生之愿尽数实现了,实在不知还能奢求什么。仿佛是提醒我不该太过得意一般,我忽然想起那日听到教坊司排演的长生殿,也是夜半无人私语时,那些誓言却没能成真。
我不想令她感到不快,于是认真想了想,微笑应她,“但愿花长好,月长明,人长寿,松长青,年年岁岁长相亲。”
她再度微微一颤,然而我已伸臂拥她入怀,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样安静的相偎,让我体味着从未感受过的恬淡喜悦,我享受着溶溶月色下爱人的温暖,不再想任何关于前路会存在的艰险或凄迷。
直到有一卷浮云半遮住明月,我才轻声唤她,“徽赢,我有礼物送给你,想不想看?”
她抬眼惊喜的看我,迅速点头。我笑着先起身,然后扶她起来,挽着她的手带她进了我的房间。
我展开那幅东村先生的山斋客至图,此画描绘的是主人静坐于山斋待客来访,斋室四周山峦环抱,溪流萦绕,幽深静谧。一客曳杖正朝山门行来,不远处溪河桥上亦有来客,并有携琴僮仆相随。隔溪对岸平林漠漠,雾霭冉冉。
她细细的看着,颌首道,“此人画近峦远峰用方硬的小斧劈皴和刮铁皴勾斫,斋室用界画画法,配以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描绘得整饬精巧,中景的树丛云霭,又以浓淡不同的水墨点染晕化方法为之。虚化朦胧,有米氏山水的遗意,颇具文人画虚灵的气韵。”
我含笑道,“这画中描绘的便是你向往的江南山水了,看来我这礼物算寻对了。”
“你特意去寻的?又为这个花了你多少俸禄?”她笑着挪喻我。
想到这幅画的来历不免有些令人难为情,不过我并没犹豫,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她听罢了然一笑,有些悠然神往的叹道,“那还是姓卢的赚了。什么东村平山的,哪里比的上国朝司礼监掌印周元承亲笔手迹,你的真迹日后是要流放百世的,不该轻易许了人。何况,你还没给我画过一副画呢,也没有写过一个帖子。从前只晓得让你临我的字,却没想过你的字也是那般好看。”
我笑着摆首,“你把我夸的太好了,若是你喜欢,我明日就画给你。”
“自然喜欢的。写幅字给我也好,我早就想把承明殿的匾额换了呢,我不耐烦看鲁翰林的那几个字。都说他是国朝楷书第一,我瞧着不过如此,过于端方了。”
她忽然一笑,问道,“你还记得,从前你仿了我的字抄写文章给母亲看,母亲当日就夸过,那字写的好,透着一股明心安稳之意,因此还说我的心越发静了。其实,还不是因为你是个心静的人。”
“我这样也不好,性子太过安之若素,缺了进取之心。”我回答。
她摇头,看着我的目光澄明平和,“我见多了有所谓进取之心的人,这些都不重要。倒也不是你这般性情的才让我觉得安全,只是,能守住自己,不为外物所动,才最是难得。”
她今日对我夸赞太多,我已有些招架不住,只好低头笑笑。
她看在眼里,笑道,“你对人对事太过谦和,从不把自己当回事,这倒是可以略改改,不然总叫人欺负了去。”
闻言,我鬼使神差的接道,“不是还有你么?你总不会看着别人欺负我。”
我说完这话,当即愣住了,我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对她说过话,一时有些羞臊,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只好垂首不再看她。
她将我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自然这样的情形令她觉得颇为新鲜有趣,她凑近我一壁盯着我的脸发笑,“又脸红了,真还没见过比你脸皮更薄的人呢。你说的对呀,我当然是会护着你。”
她停住笑,轻声道,“你所有的遭遇都是因为我,其中大多是不堪的。可讽刺的是,你除了我之外,却是一无所有。如果我尚不能护住你,岂不是辜负了你对我的心意。”
此时即便置身十里春风中,也不及面对她一刻时带给我的欢愉。我一壁握着她的手,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了那副被搁置十六年之久的清明上河图。
我缓缓展开它,随之一点点映入眼帘的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致人物,她初时略有些疑惑,继而明白过来,在留白处着意寻找,很快她看到了题于其上的那几行字。
“元承,真好!你终于做了这件事。”她有些激动的说着,“你的为人,才情,应该留给后世的人知晓。我一定会助你,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