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年纪还小,对很多事物难免好奇,她心高气傲又存了攀比的念头,你不该用这些玩物来引诱她,而且那些外头的话本内容良莠不齐,不加筛选的就拿给她看,更是不妥。”出了长春宫,我对孙泽淳正言表述,对于他无节制的讨好公主行为的不赞同。
他不以为然的笑笑,反劝我道,“公主已是太女,日后要继承大统,若是连治下的京城时兴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成话么?我这不也是为了她能了解民情嘛。再者说了,宫规本来就是死的,成日家把个小姑娘拘的那么紧有什么趣儿,她若是一直不知道也罢了,偏外头那些勋贵们来问安,时常的告诉她些好玩的,她听了岂有不心痒的?你且放心罢,咱们这位殿下心里有数着呢,可不比前头她那位憨哥哥。”
我对他的回答很不满,并未接话。他于是更加随意轻佻的笑道,“你是陛下抬举出来的,得了宠,便忘了旁人不成?我如今搭上公主这个未来的主子,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好过些而已,你很不必急成这个样儿罢。莫非是看我得了公主夸奖喜欢,你便吃味了?宽心些罢,日后我得了新皇疼爱,也少不了接济你就是了。”
我站定,冷冷注视他,“慎言。陛下春秋正盛,你这话传出去,该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我只劝你别得意的太过。”我未理会他错愕愣怔的目光,言罢转身离去。
我不想和他过多争辩,也明白公主一定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只好让阿升多留意长春宫的动静,之后我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在陛下面前稍加提起,建议她抽出些时间多关怀公主,引导她读书和欣赏玩器的情趣。对于公主要求内臣自称奴才一事,我并没有向陛下提及。
但很快,她去探望公主时,便亲耳听到了这个新鲜的称谓。当邓妥口称奴才回公主话时,陛下开始深深的蹙眉,当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改的规矩,邓妥是你宫里的总管,大小也是四品职位,怎么这般自称?”
公主手里正摆弄着一颗龙眼大的琉璃珠子,听见陛下问话,伶俐的一笑,道,“是女儿这样吩咐他们的,内侍本就是皇家的奴才呀。莫非母亲觉得女儿这么做不对么?”
“自然不对,”陛下否定道,“皇家也得讲究个体恤下臣,这些宫人,尤其是内侍,为皇家辛苦劳累,操持半生,且为了服侍我们,连基本的欲望都已被泯灭和禁止,我们应该给予他们一定程度的尊重,方能体现皇室高贵的情操和对仆从的怜惜。一味的苛待仆人并不能体现天威,要懂得该惩罚时不犹豫的惩罚,该施恩的时候也不吝啬施恩,才能让内侍们更加理解恩威并施,敬畏尊重,绝对忠诚于皇室的道理。”
公主甜甜一笑,点着头说,“这个道理女儿懂得。只不过都行在头里了嘛。恩威并施,也得有威不是?况且也不是每个内臣都需要在女儿面前自称奴才的,譬如说,元承就不用啊。他是母亲的臣子,女儿一向尊重他的。在这宫里头,谁敢驳他的面子啊,母亲说,是么?”
听她提到我的名字,我忙欠身致礼。陛下颌首,淡淡说道,“这个自然,元承曾做过你的老师,也算是你的长辈,你须尊重他才是。往后也当如此。”
公主含笑答应,面上未露丝毫不悦,只是看向我的目光里仍旧有森冷的寒意。
“蕴宜的性子越来越怪了,她这喜欢整治人的脾气不知道像了谁?元承,我有些担心,以后她不会是个宽厚的君主,反倒是睚眦必报,喜怒无常。”陛下沉重的叹气道。
我以为一个人的性情并不容易改变,她的担忧日后很可能会成真。然而终究不欲让她思虑过多,我温言劝道,“所以陛下更应多关注公主的成长和日常生活。您让臣编选的历代帝王的作为和事迹,臣已编的差不多了。陛下近日空闲时,臣呈上来请您先审阅。另外,臣想将其命名为帝鉴图册。”
她含笑沉吟,颌首道,“好名字,就这么定了罢。你编的东西,我还信不过么?”她轻轻一叹,凝目看着我道,“我是怕,她以后会对你不好。”
她蹙着眉,眸中充满忧色和怅意,那已是不加掩饰的关怀,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时常会显露对我未来处境的忧虑。
我对她笑道,“公主是臣的主子,臣只有尽心服侍。若真的不得公主的意,那么臣还可以请辞致仕。何况,陛下百年之后,臣确是打算告老离宫。倘若,臣那时还在人世的话。”
她神色一恸,忽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摇头道,“别这么说,你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安享晚年。”
天授十六年春,宁王满十六岁,奉旨于四月初十与韦氏大婚。
当日,宁王李蕴宪大装,戴亲王皮弁,上缀四色玉珠七颗,南珠三颗,中间贯以玉簪,两侧悬有朱纮、朱缨;身着绛纱袍,腰间系素表朱里大带,并佩玉,分别由金钩、珩、瑀、琚、玉花、玉滴、璜、冲牙及玉珠组成,饰以描金云龙纹,玉佩下幅配小绶一对。
宁王妃韦氏戴九翟冠,冠身覆以黑绉纱,前后饰珠牡丹花,两侧饰珠翠穰花鬓二朵,承以小连云六片,冠上有翠顶云一座,缀金珠宝钿花,冠顶插金凤一对,另有金簪一对;身着红色大衫,深青色霞帔,饰织金云霞凤纹,用金坠子,钑凤纹,前后饰金绣云凤纹。
行完册封礼并祭告太庙之后,宁王夫妇至乾清宫向陛下行五拜三叩首礼。公主亦着太女服制端坐下首,受宁王妃拜礼。
此后便是陛下所赐家宴,因宁王大婚之后便要前往吴地,陛下近日为此已有些郁结,此时的情景更加重了她的不舍之意,原本喜庆的气氛竟变得有几分伤感。
宁王妃在盛装之下显得明艳俏丽,多了端庄贤淑之态,却也有些拘谨,不似往日活泼灵动之姿,讷讷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嫂嫂今日好漂亮,看得我都有些羡慕了呢。想来哥哥把好的东西都留给你了,我也没什么旁的可送,便送上一个分心头面,不过取个好意头,盼着哥哥嫂子多子多福。”公主瞥着宁王妃道,一面令侍女奉上一支施金累丝嵌珠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
宁王妃欠身双手接过,含笑道了谢,转身将分心交给了侍女。公主遂打量着王妃轻笑道,“怎么嫂嫂不戴戴看么?别在你今儿这髻上不是正合适么?”
王妃一愣,有些尴尬的看着公主,又看了看宁王,一时呆立在当下,不知是否该回身取过分心戴在头上。
这般不知所措落在公主眼里,更添了她的轻视之心,只觉得王妃十分上不得台面。公主越发蔑视的看着王妃,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宁王温润一笑,转头从侍女手中取了分心,在王妃头上略比了比,随后轻巧娴熟的将分心别入她发中,他做这番动作闲适中透着温柔,仿佛日常做惯了一般,而他望向王妃的目光里亦有着湛湛喜悦和融融春意。
公主见他如此为王妃解围,轻嗤了一声,不悦的扭过头去。陛下恍若不察公主态度有异,含笑对宁王道,“原择定的是十日后出发,我后来想想确是有些赶了。你们刚成婚,宫里才因此热闹了些,不如多住些日子陪陪我,可好?”
宁王闻言似有些动容,然而一顾公主,发觉她神色不耐,眉头深锁的盯着他。
宁王当即轻叹,面带惭色回道,“母亲这么说,是怪责儿子不孝了。儿子也想多留在您身边些日子,可是祖宗规矩如此,礼部和钦天监又早就择定了启程的日子,若是儿子推迟就藩,恐怕难以和朝中大臣们交代,就是外头人听着也不好,只当皇室自己都不守规矩。所以还请母亲准许儿子按既定日子出发,往后逢年过节和母亲寿辰之时,儿子都回京来给您请安。”
陛下微笑的听着宁王这番话,之后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坚持。此后的宴席上,她越发沉郁,懒懒的听着公主与宁王之间的谈话,只是眼中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哀伤,那是她凝视宁王时自然流露出的神情。
此后的几日,我常去承乾宫探望宁王,并看看他上路之时所带之物是否都已齐备。
他正在整理一些过去常用之物,榻上和书案上都堆满了衣物和书籍。见我来了,他笑着让我陪他一道挑选,里面有不少是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喜欢玩的物件,随后他从几件常服里抽出一件花花绿绿的婴儿衣服,笑着递给我看。
我接过来,见那衣服正是他出生时我送他的百家衣,不禁有些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一直保留着。
“这个是我要带走的,回头留给我儿子穿。”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举止亲昵,“元承,多谢你,当日送我这个。我一直记得。还有很多事,我都没有忘记,你替父亲说话,教我如何劝母亲宽恕他,让我能有更多机会享有父亲的照拂。虽然终究还是未成罢,可是并不能怪你。我知道你心地好,从来都不是挑拨生事的人,所以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知己看待,也许,我早就视你为一个可以亲近的长辈了罢。”
我忙欠身道不敢,“殿下不怪臣,臣很感激。何况当年殿下撇开父子之情,为臣说话,这其中的恩情,臣一直觉得无以为报,亦不是一句感谢所能言尽的。”
他摆首,轻轻笑道,“当年之事,实是父母之间的误解,你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我又怎么会怪你呢。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不提也罢了。”
他注视着我,目光真挚,一壁擎着我的手道,“等我走了,母亲便交给你了。你是她最信的人,也是我相信的人,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陪着她。元承,你知道的,她有多寂寞,而且,她比从前还是,老了……”
是么,她老了,这令我有些茫然。也许因为我每日都见到她,所以并没有察觉她容貌上的变化,其实又怎么可能不变呢,十六年光阴了,年华最是留不住,镜里朱颜,毕竟消磨去。岁月是如何不经意的改变一个人,我想我心里亦很清楚。
我郑重的对宁王躬身行礼,答允了他对我的嘱托。
宁王启程那日,我送他至通州渡口,目送他们夫妇的行船顺流南下。
之后我缓缓策马返回禁城,又是一年春风十里繁华,这座孤城却在寒日烟笼下等候着夕阳西下。
眼前慢慢浮现出宁王还是婴儿时的面庞,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长成一个聪慧的少年,鲜衣怒马,抚琴吟唱。
而今相送故人千里,心头不禁浮上那些古老的感慨,原来日月如磨蚁,人生最易是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