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的小院内,到处都是浓郁到不会散去的药味,除了偶尔传出几声咳嗽的声音,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很快的,一个中年男人穿过院子,朝着里头走来,看见床头病的起不来的人,顿时红了眼眶,愤愤骂道:“主子都病者呢,那几个贱蹄子都去了哪儿,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
床上的人咳嗽了一声,勉强笑道:“我都快死了,他们一个个的,自然都要找一个好去处的。”
中年男人听了这话,眼泪便落了下来,伸手抓住他的手,只觉得入手的手指冰凉,只剩下一根根的骨头,再想到年轻的时候,床上这个人的美貌,心中更是凄凉:“主子别说这样的丧气话,您只是偶感风寒,只要好好养病,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床上的人却摇了摇头,凄凉笑道:“我的病情自己清楚,我让你送去的信,可是有回应了?”
中年男子微微一顿,床上的人见他不回答,便说道:“莫不是叔叔还是不能原谅我?”
中年男子再也忍不住,扑到他身上哭道:“少爷,我的少爷,这里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想必回音就在路上,您也可一定要等着啊,若是连您都去了,咱们小少爷可怎么办,可不得被人作践死。”
病床上的人似乎也这般想,但很快被制不住的咳嗽打算了想说出口的话,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咳嗽之后,他也是泪流满面,不知道是感叹自己凄凉的一生,还是嘲笑自己当初的天真:“是啊,我若是死了,还有谁能看顾雪儿。”
这病床上形容枯槁的人,却正是当年那杨怡晴表少爷,当年那个楚楚动人,让人一眼便怜惜不已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却说当年他带着对吕娘子的满腔爱意,不顾小冯氏的反对,执意回到生母身边,最后由生母做主,当了吕娘子的二房太太。
那时候小冯氏深恨他不知好歹,虽然还是将这些年置办下来的嫁妆留给了他,却也放了话说,他们永宁候府,是没有当人小侍的表少爷的,他们这些年的情分,也都到此为止了。
可惜小冯氏最后的警告,杨怡晴全然没有往心里头去,在他看来,吕娘子对自己有情有义,他们定能相知相许一生。
期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吕娘子的太太据说不能生,这才在家里头长辈的做主下纳了二房,说是二房,不过是好听一些,其实也就是个有地位一些的小侍罢了,明朝重视嫡出,连带着正君的地位也比小侍高大许多。
杨怡晴并不是那种八面玲珑之人,进门之后一没有讨好未来的公公,二没有讨好未来的主君,只靠着吕娘子的一些爱意过活。一开始吕娘子对他确实是有几分真心,日子倒是过的也不错,但入门一年也没有生下子嗣,那吕家太太便以此作为借口,到底是将自己娘家一个庶出的侄子弄了进来。
三个男人一台戏,吕太太占着正君的地位,那娘家侄子占着公公的喜欢,杨怡晴只能依靠着吕娘子的爱意,但女人的爱意又能持续多久,更何况是吕娘子这种最会怜香惜玉的人物,外头多的是落难可怜的男儿等着她去关心。
随着吕太太和那侄子前后生下了女儿,杨怡晴却在三年后才挣扎着生下了一个儿子,在家中的地位越发的不堪。这时候的吕娘子已经有了新欢,对于旧爱虽然不至于绝情,但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在吕家这么多年,杨怡晴最后唯一能依靠着的,却是那时候小冯氏拼着跟杨家撕破脸皮,直接将嫁妆变换了银钱,让他带进了吕家的那些银子。
有钱下人才会听话,他跟儿子才能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只是银子毕竟不耐用,他又是只出不进的,渐渐的便入不敷出起来。
这几年的时光,杨怡晴熬得很辛苦,好不容易吕娘子过来看一眼,见他满脸的病容,不说温柔体贴,反倒是嫌晦气。连带着他儿子也受了牵累,既不是女儿能得到家里头长辈的重视,又不是讨人喜欢的新欢所出,能得到母亲的宠爱,一日日的被磋磨,竟是比他年幼的时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至少还占着嫡长子的名分,儿子却什么都没有。
杨怡晴是真的后悔了,只是一切都太迟了,为了儿子,他也只能一日日的熬下去。只是儿子如今越来越大,很快就要到相看的时候,以他的身份,哪里能谋得什么好亲事,他不想儿子跟自己与父亲一般凄苦一生,更加放心不下面慈心狠的吕太太和冷漠自私的吕娘子,只能将希望放到了京城的叔叔身上。
遥想一生,他这一辈子,居然只有在永宁候府的那段时日才是无忧无虑的,只可惜那时候他却只顾着对镜自怜,有时候几个表兄弟无意之间的一句话,也能让他心伤好久。
等离开侯府,进了吕家,他才知道,自己那时候能进永宁候府是多大的幸运,若是那时候他足够知足,愿意听叔叔的话,嫁一个普通的人家,或许就不是这般的结局。
那时候他一意孤行,伤了叔叔的心,如今却还要为了儿子求上门去,只求着叔叔看着那些年的情分,看在他们还有几分血缘的面子上,能对儿子伸出援手。
很快的,中年男子的话打断了杨怡晴的回忆,再抬头,却见自家儿子亲手端着一碗羹汤走进来:“小少爷,这哪里是你能干的事儿,快放着让奴才来。”
吕雪长得跟杨怡晴很相似,但眼中比他多了几分倔强和坚韧,听了这话,只是笑道:“父亲生病了,我一个当儿子的,为他做一些事儿也是应当的。”
话虽然这般说,但房中两人其实都知道,屋子里的小厮们一个个都找门路去了,杨怡晴连吃喝都成问题,吕雪心疼父亲,这才只能亲自动手,大门大户的少爷,到了这样的份上也是可怜。
杨怡晴心中苦涩,握住儿子的手,见他手心烫红了一块,更是悲从中来:“他们竟然这般欺负我儿。”
吕雪看着他流泪的模样,心中也是难过不已,虽然这个父亲一直都是悲春伤秋的模样,却是这个家里头唯一一个为他着想的人了。“也不是欺负,家里头人手有些不足。”
这话倒是也有一定的真实性,吕良伟并不是家里头长女,她前头还有一个嫡亲的姐姐,并且姐妹俩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吕良伟年轻的时候,还算是有几分才能,为此家里头父母都更为宠爱这个女儿,为她动用了许多嫡长女才可用的资源,但正因为这样,她姐姐十分不喜欢这个妹妹。
只是吕良伟年纪越大,越是愤世嫉俗,又忙着怜香惜玉,一年年的功夫都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更是因为京城那边孔尚瑾平步青云心中嫉妒,连永宁候府都不愿意去了。
前几年的时候,吕家的家主去世,吕良伟的姐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几乎丧礼办完就分了家,不该给的东西一样也不愿意多给。
吕良伟的俸禄就那么一些,分到的家产也不多,一时之间,家里头都捉襟见肘起来。吕良伟光是小侍都有七八个,吕太太不受宠爱,自然不会充大头傻子,拿自己的贴己帮她养小的,他的那些银钱都是为女儿准备的,不从家用里面死扣就不错了。
吕良伟的父亲倒是心疼小女儿,常常私下补贴一些,但挡不住这是个无底洞啊,看着大女儿和大女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也不敢做的太明显。
这般一来,吕太太借着家用不够的机会,对内宅大肆清算,结结实实给了吕良伟那些宠侍们一记巴掌。
这些事情杨怡晴也是知道的,只好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若是你太叔愿意接你进京,以后你可要听话,千万别学你父亲不知道好歹,不知道对错,临了临了,落到了这样的下场,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
吕雪却不抱什么希望,他亲生的外祖就在附近,却不肯来多看父亲一眼,一个隔了那么远的太叔叔,哪里能指望得上,就算那位太叔叔真的如父亲所言,当年对他十分宠爱,但这么多年不联系,多少感情都淡了,又怎么肯为了自己打了吕家的颜面。
杨怡晴见他不信,又说道:“若是叔叔愿意,那边哪里会把你母亲放在眼中,不说永宁候府,荣国公府,就是叔叔的女婿,就是朝中的明珠郡主。还有小姨,她可是皇上亲封的兴国公,她最是护短,若是知道有人欺凌自家亲戚,短短不会容忍的。”
吕雪张了张嘴巴想要反驳,若是这位小姨真的把父亲放在了心上,他们那里会是这样的处境,但看着父亲的眼中难得带着希望的光芒,到底还是不忍心再说。
旁边的中年男子却说道:“少爷可别不信,京城那边,可不是现在的吕家可比的,哎,只是旅途遥远,不知道他们何时才有回应。”
吕雪见他们主仆两个信誓旦旦的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一等,杨怡晴临终之前,到底是没有等到那一日。
他只是小侍,虽然有一个二房的名头,丧事却是不能大办,也不知道是不是吕娘子总算有了几分愧疚之心,倒是吩咐下来不许太过于减薄了。
杨怡晴一死,吕雪的日子更加难过,吕太太深恨当年杨怡晴进门时候给他的难堪,对于这个庶子十分苛待,杨怡晴没死多久,居然就跟他定了一门亲事,对方虽然是个当官的,但官职低不说,还死过一任夫郎,吕娘子倒是要说几句,但吕太太将聘礼和好处拿出来,居然也不再说话。
吕雪心如死灰,他似乎看到自己的一生或许比父亲还要凄凉,甚至有时候恨不得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谁知这一日,许久未见的吕娘子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视线带着十分的复杂,最后只是说道:“去了那边也好,你爹总是惦记着侯府,那你就去替他看看吧。”
吕雪莫名,后来才知道,原来他那位素未蒙面的太叔叔,居然真的派人过来接他,吕娘子果然不敢阻拦,他心中有些怨恨,为什么他们来的这么晚,若是早一些的话,父亲是不是不会死了。
后来的后来,已经嫁人生子的吕雪才知道,当初吕家的信件直接送到了侯府,但那个时候永宁候府已经分家,当家作主的人是吕氏,吕氏心中觉得奇怪,便派人打听了一番,临了也恨这个侄女不争气,要不是他早就在侯府站稳了脚跟,就娘家一日不如一日的样子,那还不得被人看不起。
吕氏也有心瞒下这件事,但到底是聪明人,知道这事儿若是瞒不住再被那边知道,恐怕反倒是埋怨他。后来才把这信送到了小冯氏手中,小冯氏看完之后也是一场唏嘘,到底还是派人去了吕家,将吕雪接到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