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日清晨,一位黑衣青年背负长剑,出现在长安城正南明德门前。城门方打开不久,太阳已然升起,凌晨时分的润泽与凉意迅速消失不见,很快便燥热起来。
汗水自南门守军额头蜿蜒而下,沾湿了衣襟。但那个青年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清寒。守门军精神一振,要求勘验此人路引。
青年长睫微垂,取出路引交给守军,守军看过无误,交还路引:“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小郎君头一次来?好生玩耍罢!”
黑衣青年微微点头,他的确是要好生在这长安城里,玩耍一场。
长安在南山下,远远望去,方方正正的城池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微金的色泽,尤显富丽堂皇。
长安本是前朝都城,前朝末年黄巢作乱,几乎一把火烧了这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堂皇帝都。
多亏晋太祖赵胤及时攻入城内,救下了这座举世无双的都城,连同城内未及逃脱的数十万人性命。之后晋太祖攻杀黄巢,平定纷乱扰攘的天下,建立晋朝,仍旧定都在这意味着“长治久安”的长安。
因宫室未毁,晋太祖厉行节俭,并未大兴土木,因此宫禁还是前朝三大内——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再加上位于都城东南的曲江苑,百年间偶有修补,也壮丽威严地到了如今。
前朝才子有诗云“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说的就是长安城方正的坊市布局中,官员早朝之时,一线灯火的景象。
刘苏从西北来,午后进了郭城金光门,向前两坊,便是西市。
长安城内不许私人跑马,却有官办马车,按时刻奔驰在各坊之间,一人乘坐一次只需三枚通宝。
刘苏到西市,寻一家邸店住下,将马寄养,自己背着裹成一长条的含青剑出了坊门,拦一辆双马拉的公车,递出三枚黄灿灿的通宝钱,入内跪坐好,向原有乘客点头致意。
车夫亮嗓喝一声,马鞭一甩,马车便轻快向前驶去。向东过了延寿坊,左手边便是皇城,依次有含光门、朱雀门、安上门,右手边是太平坊与光禄坊。
车夫听得这姑娘不是长安口音,便要显示天子脚下的优越,因扬声道:“姑娘看好了,眼前要驶过去的便是朱雀大街!”原来马车已行到光禄坊东北角。
刘苏揭起深蓝麻布车帘向外望去,高大坊墙徐徐向后退去,眼前豁然一亮!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她仍是被这阔大的街道惊到了——朱雀大街是长安城内最为宽阔的一条街道,仅宽度便有四十五丈!
路面是夯实的黄土,纵向分为三路,最中一路植满垂杨的便是御道,从郭城南正门明德门到皇城南正门朱雀门,一路通向太极宫南门承天门,唯有天子大典出行可用。两旁较窄的才是官员与庶民通行的大道。
马车一拐向南去了,刘苏便问车夫:“这是怎么走的?”
车夫笑道:“姑娘从外地来,想必不知道长安城的规矩。朱雀大道正中是御道,不可横跨。姑娘要去平康坊,咱们须得先出了明德门,再拐回城中来。”
刘苏便不再问,淡淡看着车外壮美的都城。
车夫心道:“不知是哪里来的姑娘,连个使女也不带,急吼吼便要去平康坊。那是什么好去处,只怕是未婚夫婿流连平康坊,这姑娘远道而来是去捉奸的罢!”
过了延祚坊东南角,出五架高楼、飞檐翘脚、黑瓦覆顶的明德门,车夫笑道:“车里几位客人住在永宁坊,我们便不从明德门进城,索性从启夏门入城吧。姑娘放心,误不了你的路。”后一句,是专说给刘苏听的。
马车便又向东,从启夏门入了城。因是公车,城门口的金吾卫也不加查验,挥挥手便让通行。
进了启夏门,车夫笑道:“姑娘留神看右边大雁塔。”
晋昌坊慈恩寺内大雁塔是前朝高宗为纪念生母文德皇后所作,后又经女皇重修,两百年来这七层青砖塔早成了长安盛景之一。
过了晋昌坊,再向前两坊便是永宁坊。车上几位客人下了车,车里便只余刘苏一人。车夫边赶车边笑问:“姑娘来长安是做什么?”
“……找人。”车夫心道,果然如此。因敢去平康坊大闹的姑娘都不是什么善茬,车夫缩缩脖子噤声,甩出几个鞭花来。
再向前,能望着皇城东南角的地方,便是平康坊。车夫撩帘子请刘苏下车:“坊内许多人家,姑娘若要找人,还须问准了。”不要被刁滑的帮闲哄骗了去。
刘苏对车夫一笑,露出两颗尖尖虎牙:“多谢。”大步进了这脂粉流香的千古风流胜地。
曲江岸边早已架起灯火,尤以曲江苑为盛,苑中最辉煌灿烂之处,便是紫云楼。
沿岸枝头树梢无不挂满丹绡、文锦蒙裹的各式花灯,有美人灯、故事灯、动物灯、花草灯、亭台楼阁灯诸种,远远望去,便如星河倒注一般;又似数斛萤火倾泻于曲江岸边,倚草附木,不愿离去。
自大慈恩寺起,人流已汹涌如潮,摩肩接踵。慈恩寺庙门悬一横幅,上书:禁车马,禁烟火,禁喧哗,禁豪门家奴辟行人。
刘苏这才晓得为何今日一到傍晚,所有公车便不肯行往曲江,而游人皆是步行而来。
长安城市坊制度与宵禁令极为严密,然而每年上元、中秋、下元节是例外。
便有心思灵活者席地坐于地下沽酒,偶一抬头,树上无不悬灯,灯下无不设席,席畔无不坐人,人无不歌唱鼓吹者。甚或有年轻人好热闹,仿前朝风俗燃起篝火,少年男女挽手成圈,踏歌起舞,极尽风流婉转。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刘苏只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心道:“若是蓦然回首,那人可会在灯火阑珊处?”
终究不敢回首,只当那人便在身后灯火尽头处看着自己,这一回头,便会被沉重现实惊飞他的影子。
随着人流来到紫云楼下。早有传旨内官站在紫云楼上呼喝:“官家尚未离宫,众人可自便。”楼下熙熙攘攘,众人只等着看当朝官家、大晋天子——天华帝赵钤。
过得一时,那内官又喝到:“官家已入夹道!”夹道便是自大明宫、兴庆宫,沿着郭城东墙修建而成,专为天子巡幸曲江的便道。
人群吵嚷起来,刘苏正微笑间,忽觉背后如中利箭,猛一转身,看向目光来处。
只见沈拒霜揽着一名高髻女子,二人俱是盛装华服,坐在一株梧桐树上对她微笑挥手。
灯残人静,游人各自归家与亲人团聚。树下卖酒者都已散去,唯余一位老者,正慢慢收拣着果盘酒杯。
忽见一美妇人姗姗而来,高髻广袖,翠眉花钿,华美不似本朝人物。老者不由揉了揉眼睛,唯恐自己花了眼。
那美妇人上前来,道是:“老丈,奴要沽两角酒。”
老者忙量了两角酒与她。美人笑盈盈接过,又买了许多瓜果,沉甸甸的一包,拿小指头勾着,风摆杨柳一般去了。
老者闭闭眼,又揉了一揉,大街上哪有美人的影子?只疑自己遇到了艳鬼妖狐一流。
长安惫懒少年,不事生产,每日唯以斗鸡走狗为乐,人称“无赖子”。是夜便有一甚好男色的无赖少年,抱着一美貌少年上下其手,美貌少年欲拒还迎,无赖子神魂颠倒。
那美貌少年莺莺呖呖,语音娇柔妩媚,面上却毫无表情。解开襦裙,竟是一女子。无赖子惊了一惊,随即大喜,与之狎玩。
待天明之时,无赖子只见自己置身乐游原上荒野中,哪里还有美貌少年抑或女子的痕迹?回到家中,便称是遇上了狐妖。
这狐妖美貌少年次日与沈拒霜见过面,虽不欢而散,却是得着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于是循着刘苏来时方向,向金城去了,不知之后如何。
大江南岸,江夏。汉水在此处自北向南汇入大江,水流趋于平缓。沿岸上百湖泊使此地被称为鱼米之乡。
不同于北方严格的市坊制度,南方的市早已开放,不但有夜市,连邸店、食肆等也是随处可见,并不囿于市内。
大江边一座二层食肆。大江在此拐了一个弯,这食肆就坐落在凸出的江岸边,十分显眼。
楼上高挑着一面布旗,沿江上下的船只远远便可看见上面绣了三个大字——蜀江碧。另一边是正门,正对着官道。
周衡引着郎君进入蜀江碧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伏天午后。蜀江碧食肆虽正对官道,与官道却颇有一段距离。不似周围店铺紧贴官道,蜀江碧将一条可容二辆马车并行的青石板路直接入官道,路旁遍植杨柳桑榆芭蕉,在一众挨挨挤挤的店铺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踏进门,便有一阵清爽的凉风铺面。此时不是饭点,但为着蜀江碧凉风徐徐与各式消夏饮品,食肆中客人还是不少。
大厅以半人高的竹篱分割成多个小间,却又不完全隔开;小间中设高台,高台上置矮榻,既舒适又不会使人感觉低矮气闷。
郎君负手看着壁上悬挂着的青绿山水,周衡对上来伺候的小厮道:“甲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