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秉烛谈(1/1)

清凉的真气游走在体内,然而燥热挥之不去。气血翻涌得愈加厉害,满头满脸都是湿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水珠……眼前的姑娘额上见了汗,他伸手想要替她擦掉……

“静心!”刘苏断喝一声,赵翊钧一凛,收回手紧扣浴桶边缘,守御心神。

媚毒被真气裹作一团,然而……要怎样导出体外?刘苏低声:“官家,忍一忍。”

“嗯?”他迷离地看着她,眼神令人心颤。她因此顿了一顿,下不去手。

“无忧……”赵翊钧控制不住地低头,密密吻上她白皙伶仃的手腕。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肌肤上,刘苏手一颤。

“官家!”刘苏右手仍是抵着他肩颈穴,左手绕至后背,一连串穴位点下,轻轻一拍。赵翊钧不由自主呕出一口血来!

随着淤血喷出,燥热顿去。赵翊钧被拍得身体前倾,竟是一头栽进了她肩窝里。浴桶中水早已变凉,寒浸浸的渗入骨髓,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刘苏一动:“快起来!”这可是冬日里,穿得薄一些便要受寒的天气,他在凉水中泡了这么久,内外夹攻之下,怕是要病倒。

湿漉漉的黑发从她肩窝垂下,沾湿了她的衣裳。赵翊钧声音里充满倦意:“谢谢。”他脱力了,就着倚靠的姿势,环抱住姑娘——为她最终顺从了他的选择,而不是自作主张地去请娘子或婕妤。

赵翊钧扶着刘苏的肩立起来,轻声道:“无忧,替我去查一查。”他一向以为,铁桶一般的明光殿是最为安全的所在。可今日,明晃晃的现实令他猛然惊觉:明光殿也混进了别人的钉子。

宫人与宦官,都有可能被人收买。他今日在宴席上饮了鹿血酒,回到明光殿,熏香中又被人掺入了不该有的东西,两下相遇,药性更烈。发觉不对的第一时间,他便将宫人遣出殿外,只留阿蔡在身边伺候——然而阿蔡也不可尽信。

刘苏背过身去,不看赵翊钧衣衫尽湿后若隐若现的身体。赵翊钧敲击一下案上玉磬,阿蔡闻声带着阿早进来,沉默着服侍他换过衣裳。侵晓亲自看着小火炉,熬了驱寒姜汤来。

官家端起姜汤一气饮尽,眼皮微抬,扫过阿蔡与侵晓。两人均是一颤,跪伏在地。无论如何,今日之纰漏,是他们的过失。这是有人给官家下那种难以启齿的脏药,若是毒药,他们此时焉有命在?

明光殿大总管与掌事女官颤栗伏地,甚至不敢称罪、不敢求饶。

阿蔡猛然意识到,眼前的主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调皮的小皇子,而是一怒流血漂杵的天下之主!他实在是太大意了,自以为积威之下,无人敢弄小巧,却忘了天子妃嫔是何等样的诱惑……

侵晓不如阿蔡老资格,却是一直陪着官家长大。是以,熟悉的男子眼神化为冰刃,令她更是心惊万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他已不是襄阳城的殿下。

“起来。”官家淡声,“做好你们分内之事。”像勉励,又像是敲打。他挥挥手,令人退下,转向女将军,“辛苦你了。”

刘苏微微摇头:“我走了啊。”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语气全然不是女将军式的公事公办,而是近乎撒娇的陈述。

“可否留下?”赵翊钧疲倦地揉着眉心,补上一句,“秉烛夜谈。”

遇上这样糟糕的事情,他短时间内是无法休息了。而刘苏若要替他查案,也需要他提供一些线索。

于是两人就着多枝灯明亮的光线,分析起事件的动机与过程。“我首先怀疑的是明光殿宫人,其次是婕妤,再次是娘子;若以上全不是,则可能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前三者尚可理解,若是后者,事情便不是好开交的了。

赵翊钧看刘苏一眼:“不会是娘子。”他与娘子早有默契,不会在此事上头出纰漏。

刘苏默默划掉娘子,接着道:“若是宫人,可怀疑的范围就太大了;不若先考虑婕妤。”天子家事,她只提一句,并不能多嘴。

婕妤……是她自作主张,还是受人指使?若是受人指使,指使者又是谁?娘子统管后宫,若无她行方便,婕妤的势力透不进明光殿……然而若是娘子纵容婕妤,她是否还值得信任?

不说别人,只婕妤二字,便牵出了无数干系——后宫之中,无人可以独善其身。娘子与官家的默契,保证了她自己不会轻举妄动,却不能保证她不会纵容婕妤的做法。

“而宫人……许是有人在后指使,许是自己心大,许是二者兼有……”这里头的弯弯道道,是女将军所不熟悉的。

“若是其余别有用心的人,又是为了什么?下毒?”她单手支着下巴,一手捏一管笔,在纸上勾出凌乱线条。

“你忘了还有一个可能——我设局。”赵翊钧直直看进她眼中。若是他自己设计的苦肉计,则事事都说得通了。

刘苏抿嘴而笑,“不会是你。”以赵翊钧的骄傲,怎会为了得到一个女人,施用这般下作的手法。他完全有能力强迫她,方才药性发作之时,更是可以趁机要求她的怜悯,赌她会不会一时心软。但在这方面,他的风度令人心折。

女将军叹口气,她知道官家不会做出有损尊严之事,下药者却不一定清楚。这一趟浑水,将她也算计了进去,她是非蹚不可了。

夜渐渐深了,困意自骨子里泛上来。刘苏捂嘴小小打了个哈欠,见官家也是满脸掩不住的倦意,于是道:“也不早了,官家歇了罢。我去拾翠殿。”

拾翠殿距明光殿颇有一段距离,且冬日里未曾生地龙,哪里能住人?官家起身走向内殿,命令道:“你跟我来!”

宫殿内部布局皆有些类似,比如明光殿后殿中,除了官家歇憩处,暖阁中也有一具小榻供宫人值夜。

这种时候,能有一温暖睡处,刘苏已很是满足。愉快地向赵翊钧道了声晚安,便迅速沉入睡眠。

明明经历了一日疲累,赵翊钧此时却是难以入眠。他干脆起身,走到暖阁内,定定看着沉睡的姑娘。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她沉睡的模样,先前空濛与她解毒之时,她也曾沉睡多日。但此时,她是健康的,恬静的,触手可及。

他握拳,将手负到背后,以免惊醒了她——过于亲密的举止,会将她越推越远。气血翻涌、绮念丛生,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他只是看着这个姑娘,别无杂念,唯觉安宁。

他年幼之时,文明皇后尚在,曾抱他在膝上,谆谆教导:“我儿,他日若有好女,你见她时,心舒意畅,如杨柳风当面;又忐忑不安,恐使她远离。则必不能弃,切记切记!”

“阿娘,我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他最终只是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身后,刘苏眼睫轻动——以她的警觉,怎会在有人靠近自己之后,犹自沉睡不醒?

次日清晨,明光殿内传出罢朝一日的消息。“达摩剑”被召入大明宫,将明光殿的宫人与宦官分开盘问,全部口供汇总至刘苏与官家手上,供他们做出下一步判断。

第三日,盘问与关押的范围扩大至整个大明宫,而此时,娘子终于知道千秋节的夜晚,明光殿内发生了何事。

姽婳将军已多日未曾回到辅善坊家中,一直以来关于她留宿宫禁的流言,再也压制不住,长了翅膀一般,在朝堂与民间飞速传播。便是街头儿童、巷尾老妪,也能随口提及当今赵官家与某位女将军的“风流韵事”。

于是,收到娘子的礼物,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女将军向妆晚道过谢,打开凿花嵌螺钿的漆盒,嗅到馨香扑鼻,便是一笑。

盒中盛满褐色丸药,便是当日《世说》记载,被桓温当作了美食的澡豆。

宫中秘方,用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珍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共一十七味,捣花成泥,捣香成粉,珍珠、玉屑研细,合和大豆末,细研千遍,搓成豆大丸药,密封贮存。

以丁香豆沐浴洁面,可使肌肤洁白馨香。然而,丁香、沉香、麝香皆是活血之物,昔年飞燕、合德用以合香置于肚脐内,使腰肢纤美、皮肤香细,而赵氏姐妹终身无一儿半女,便是这几样药物的另一样功效了。

娘子她……想太多了。她在委婉地提醒刘苏,她可以容忍的事情绝不包括他人觊觎太子之位,或是别人的孩子威胁到太子之位。

只是,莫说是不见踪影的“觊觎太子之位”,便是近日流言颇盛的“千秋节”韵事,也是捕风捉影啊。

为太子计,娘子的作为无可厚非。然而夫妻多年,她竟不知官家秉性,真是可异可叹。赵翊钧自幼承孝文皇帝及文明皇后教诲,后有宣宗皇帝以身作则,怎会不顾礼法与亲情,做出不利太子的决定?

娘子轻看了官家,亦是错估了姽婳将军。她留宿宫中,倒有大半是为了第一时间取得口供与证据;余下一小半,才是替如今信不过宫人宦官的官家守夜。

夫妻做到这般地步,难怪要离心了。

刘苏在刑室中沾了一身血腥气,决定当晚便试一试这宫廷秘制的澡豆,究竟是否能如传说中所言,留香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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