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甜与酸(1/1)

羁言弄璋之喜,瞧着襁褓中不过两个巴掌大的儿子,每每眼眶发热——这是他的血脉亲人。这个世上,唯有他们血脉相连。他未曾享有的童年与幸福,他必将加倍给予这个孩子。

扑棱棱,信鸽在窗外扇拍翅膀,羁言放下婴儿,取信展读。只一眼,便变了颜色,紧盯住潋滟,沉声问道:“是你传书给苏苏,教她回来的?”他不会,整个兰坪寨也不会有人写那样一封信,去戳刘苏的心窝子。

潋滟在孕中丰腴不少,如今正在休养,好整以暇地道:“是我。怎么说,我儿也该叫她一声姑母。侄子弥月,不请姑母,不成礼数。”说着看一眼阖眼安睡的婴儿,“才刚睡着,莫要吵醒了他。”

羁言不愿与她争辩,他通常视她为陌路,若是争吵起来,倒显得太亲密了。他捏着书信向外走去,绢帛在手心被揉成杂乱的一团。

兰坪寨群山苍茫,正值初冬,满山深红亮黄的树叶与野果,点缀得比别处仲春还要热闹绚烂些。即便定居这样久,每一次忽然意识到此地异乎寻常的美景,羁言仍要怔一下,之后才能确认,此处确乎是他的家园。

环顾群山,他苍凉地想道:她就要回来了,可我又该怎样面对她?

自金牛古道入蜀,经由阴平古道西行,便到文州境内。空濛尚是初次经历,为沿途景色所惑,竟说出“怪道人说中原锦绣河山,外族无不垂涎”的话来。说毕,自知失言,讪讪闭了嘴。

空濛仍是行动不便,只是蜀道艰险,乘不得轿、行不过车,两人带着几名从人,租赁了蜀中特产矮脚马,行于悬崖峭壁之上——自峭壁中斜伸出坚实的木墩来,上铺木板竹板,便是所谓“蜀道难”了。

刘苏似笑非笑看空濛一眼,他一个放弃了自己国家的亡国贵族,还觊觎中原大好河山呢?忽然间眼睛一亮,向众人招呼一声,便飞身到峭壁间摘取着什么。过得片刻,便见她捧了一把赤红的野果回来:“酸枣,尝尝?”

这些酸枣离栈道颇高,常年受云雾滋润,除了山中猿猱,并无人摘取。如今初冬,青色全部褪去,正是滋味最好的时候。空濛拈了一颗在手中,略带嫌弃地观察其微瘪的表皮:“不如沧州枣远矣!”

虽曰嫌弃,还是喂进了口中:蜀道艰难,若不找点乐趣,他真是要无聊死了。枣一入口,他便不说话了——酸甜的滋味,比贡枣的一味甜美高了不止一筹;因已微干,果肉不多,果皮却具韧性,太子少傅嚼了好一会儿才含着枣核意识到,他做出了怎样不合礼仪规范的动作。

“……”肩负着教导帝国未来最高统治者责任的水少傅并未犹豫很久,很快做出决定,“再来一些!”

不论是蜀道难行,还是有人故意拖延行程,这一日,他们终于到得文州。文州的市集比去年繁盛不少,路上摩肩接踵,无论是汉人还是羌人,皆是笑容满面,没了去年的剑拔弩张。

头戴白色毡帽,帽檐上插雉尾,身着鲜艳衣袍的白马羌少女,被人从肩上拍一下:“兰坪寨有人在这里么?”汉人可分不清哪些人是兰坪寨的,唯有羌人才能从衣服上绣的纹饰判断出对方来历。

半个时辰后,这位白马羌少女带着笑眯眯的汉人女子同绿眼睛的胡人青年,寻到了费藜与她的阿弟。自从一群汉人加入了兰坪寨,他们便再也不愁粮食、茶叶与盐巴的来源,兰坪寨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众人均是羡慕。连带着,兰坪寨常下山赶集的姜葵、费藜等人,也颇有了些影响力。

对于兰坪寨的众人而言,他们亲眼见着那个唤作“刘苏”的汉人姑娘带着人马来到寨子里,向村老们要走了整片山区最为美丽的两条山谷,提供给他们赚钱的机会。山庄建了一半时,他们都知道那是刘羁言与刘苏的婚房。

之后他们便去了长安城——那个他们甚至很少听说,更不要说亲眼见到的帝国都城。刘苏再也没有回来,不久后,吴越带着一众英武俊秀的少年们离开,仅留下了宋嘉禾与数名工匠。

而刘羁言带回了另外的女人,与之成婚。在宋嘉禾不遗余力的诋毁下,一众羌女都很厌恶潋滟,同时也猜测着刘苏是不是已经死了——就她们所知,那个汉人姑娘能空手劈开巨石。她们羌女,若是有了心上人,无论如何是不会让给别人的;以己度人,她们觉得刘苏一定是遭遇不幸,才会被潋滟钻了空子。

是以,当费藜向刘苏控诉着潋滟“斑斑劣迹”,强烈要求她赶走那个女人时,她唯有报以苦笑:“这一位,是潋滟的阿弟,空濛。”

绿眼睛少年温雅微笑,一众羌女都脸红了。当着别人家阿弟的面说阿姊坏话,确实很心虚啊。

俗语说“日中而市”,未时刚过,费藜便招呼同寨的少男少女们回寨去了——路途遥远,且冬日天黑得早,若不早些动身,恐遇到危险。

再次踏入这个美轮美奂的山谷,刘苏恍惚觉得,她似是离开了许多年,乡音无改,鬓发已衰;又似是从未离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她所熟悉的。叽叽喳喳的羌女们蓦然安静下来,温柔娴静地与刘苏和空濛道别,各自归家。

兰坪寨寨门之前,立着一个人。那个男人,青衫磊落,风姿隽爽,皎皎如高山之巅皑皑白雪之上最清朗的那一缕月光。

他看着面有倦色的姑娘,她迅速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却是将凌乱的发丝搅得更乱了些。笑意微露,相视无言,胜却金风玉露与人间无数。

“姊夫,别来无恙乎?”空濛一句“姊夫”,打破了静谧的气氛。山谷中松涛之声瞬间冲入耳中,鸟兽正在归巢,偶然间发出鸣叫。

“空濛,”刘羁言点点头,“一路辛苦。”

“苏苏……”言语哽在喉间,他转过身,在前带路。

空濛依旧骑在矮马上,从人为他牵着马。刘苏早下了马,沉默走在羁言身后。

异样的沉默蔓延出无限尴尬,连马匹都似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安地喷着响鼻。空濛笑问:“姊夫,我外甥儿可还好?”

这一问,连刘苏的好奇心也勾了出来:“起好名字了么?生得好看么?”羁言的容貌,那孩子只需继承七分,便可赢得大把少女爱心。

“名为‘砚’。”至于长相,自己去看就晓得了。

见他避开自己第二个问题,刘苏继续沉默。倒是空濛笑着接口道:“好个文绉绉的名儿!”羁言不答,他也讨了个没趣,扁扁嘴,也跟着沉默下来。

一时到了兰坪寨,不及休息,空濛便要去看望潋滟。刘苏推他:“你要去你去,我不去!我是回来看我侄儿的,不是来看你阿姊!”竟是打定主意不肯与潋滟会面。

羁言道:“你的卧房,仍是先前那一间。”便领着空濛去向潋滟房中。

刘苏一个人怔在原地。“她的卧房”,是整个兰坪寨规划中,最好也是最大的那一间。潋滟竟未曾入住么?她一路走去,这才迟钝地发觉,潋滟居所离她住处颇远,而羁言住处与她们都不在一处。

四日后,便是刘家阿砚弥月之喜,兰坪寨最能干的猎手与主妇、少女全体出动,提前三日操持起宴席来——反正来参加的也都是周围村寨中的羌人,并无多少外人,便尽数按着他们的习俗办了。

倒是沉寂已久的莺歌海遣汲湘带来了礼物,可怜卫夫人至今仍以为刘羁言便是当年她放弃的那个孩子,尽管羁言从不视她为母,她亦骄傲地不肯认子,可终究是有着牵念的。否则,便不会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侍女,长途跋涉至这山长水远之地。

汲湘还记得出发前,夫人吃吃地笑:“哎哟哟,当日他们两个,简直是谁都不放在眼里!那姑娘如今可该哭了罢?你若见了她,记得替我嘲笑几句,切记,切记!”

待见着了人,汲湘却觉得,那姑娘不会哭,倒是她家小郎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难过。那样俊秀自持的一个人,究竟要难过到何种程度,才能教人从淡漠的微笑里头,看出难过来?

究竟是谁负了心,恐怕夫人猜错了。

一厢想着,一厢抱了刘砚来逗弄。口中笑道:“小郎君生得与刘郎君小时一模一样!瞧瞧这眉眼,真是教人心都要化了!”

被小刘砚融化了心的,不止是汲湘,更有兰坪寨一众羌女,连同他的姑母。刘苏与费藜等人围坐成圈,看着水汪汪黑黝黝大眼睛乱转的刘砚,他如今还太小了,委实看不出有几分像羁言,倒是可以确定生得不甚像潋滟。再脑补一下羁言小时候的模样,禁不住笑得又甜又软。

汲湘瞧瞧她,心下暗道:“这姑娘果真是没心没肺么?”她的模样,与郎君真个是对比鲜明。

然而当刘苏与羁言眼神交汇,汲湘发现,他们正在经受的折磨,绝不会少于对方丝毫。那么,她究竟是怎样做到,在别人面前笑得那样甜?

汲湘怔怔想着,满腹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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