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入膏肓(1/1)

刘羁言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姑娘与众不同,但此前他从未如此明晰地感受到她的不同,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后果。

那日之后,她似是忘了先前的惊痛,每日忙碌着查访楼兰王是否有不利于皇室的目的,将互市的计划改了又改,务必要交给官家一份合格的奏疏。

偶尔闲暇,她与羁言亲密依旧,但他仍是感到不同以往的暗流涌动。只是她一味躲避,他也不能逼着她与自己畅谈——她将自己折腾得很累,而他也要费尽心思查阅典籍,以消除她体内的隐患。

浮戏山“风月情浓”乃是刘苏之师李琅琊依据古籍所创,传承者仅刘苏一人,是以并无旧例可供羁言查阅。晋太祖赵胤曾搜罗天下典籍藏于大明宫石渠阁中,又在石渠阁中开辟“琅嬛楼”,专藏武术典籍。

刘苏忙碌起来之后,再住在终南山下便颇有不便,每日车马往返反而令她疲累之极,因此两人重又在辅善坊赁了房屋居住。辅善坊原名翊善坊,就在大明宫丹凤门外,为避官家之讳,更名为辅善。

这些日子,两人的生活规律如下:清晨进入大明宫,羁言于石渠阁琅嬛楼查阅典籍。刘苏亦在石渠阁中户、兵二处翻阅簿册,统计过去数十年中朵颜进犯的规律,并他们劫掠给晋国造成的损失;以及大晋每一年所需要的马匹、皮毛数量,输出往朵颜的盐、铁数量等等。

朝食时分,自有宦官宫女奉上朝食,用罢,他们继续埋头故纸堆中。午后官家会来到石渠阁,与刘苏探讨开设互市的细节,右相裴斐也往往随侍在侧。一两个时辰后,官家离去,他们继续一天的工作,直至宫门下钥前,才出大明宫,回租赁来的宅邸中准备夕食。

羁言亲自安排的夕食,自是美味与滋补并重。大快朵颐之后,刘苏照旧承担清洗碗盘的任务。之后两人会各自冥想打坐,羁言探视刘苏脉搏,不断调整自己从典籍中得来的灵感。夜深则各自安睡。

有时会遇到太子傅与他的阿姊,不过点头示意,各自离去,并不交谈。

永靖元年春最令人瞩目的事件,是自去年年末起便开始准备的春闱。这一年并非三年一考的大比之年,但新帝登基,除大赦外,开“恩科”以加恩天下士子,亦是应有之义。

国家抡才大典,举国瞩目。是以右相裴斐上疏请开互市一事,只是惊起了几朵小小水花,便被恩科的光芒压了下去。若是以往,这一说法可能引来无数攻讦,但恩科前恰恰好的时机,给了互市倡议者与支持者喘息腾挪的空间。

自各地汇集长安的士子忙于访亲拜友,投递文卷,寻求名师;有可能成为考官的高级官员考察着门下收到的投卷,为自己这一方势力引进新鲜血液;礼部忙着布置贡院,确立考试流程等等。长安城的邸店住满了考生,东西两市的食肆、酒肆中,随处可见才气纵横的士人。

天下有识之士,尽入官家彀中。想来便是这般景象。越是临近春闱,官家与裴相便越是忙碌,到后来便是互市也顾不上了,只交给刘苏拟定细则,留待日后商议。

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几近狂热的气氛当中,似是一口大鼎,鼎下薪柴厚积,鼎中清水底部已泛起一层泡沫,只待彻底沸腾!

在这样的气氛中,唯一不被影响的大约只有后宫。王皇后精心教养太子,体恤崔娘子,管束阖宫上下,并要安排石渠阁中两位客人食住,也是颇为忙碌。好在有崔娘子相助,这些事情对她而言并不困难。

石渠阁中,羁言与刘苏也不免受到了紧张气氛的影响。女将军放弃了午后歇息片刻的习惯,左手手指在簿册上划过,右手迅速将其翻写成阿拉伯数字填入表格,随后计算,口中往往比心算更早地说出准确数值。

而刘羁言不得不承认李琅琊天纵奇才,刘苏已将“风月情浓”的心法全部默写出来,他也查阅了大量典籍,却仍是找不到解决她隐忧的办法。

他不知道的是,刘苏如今的情形过于复杂,便是创出这一门内功心法的李琅琊,也要耗费一番心思,何况是他。练功急于求成造成的伤害,与“优释昙”余毒纠缠在一起,几乎成为一个死结,紧紧结在了他眉头心头。

春闱这日,百官皆不得进出大明宫,官家亲赴贡院看视考生,便给女将军与刘羁言放了一日假。

只是刘羁言忧心忡忡,担忧着自己耽搁了这一日,便会错过能解决问题的那一条讯息。但大明宫宫门紧闭,他总不能直闯进去,只得将先前的思路全部列在纸上,一一推敲,又一一否定。

不行,这样不行。以外力进入丹田,逼出毒性……她的丹田过于脆弱,受不住。

那么试试发散毒性而后解毒?不,“优释昙”的药性早已发生变化,比起从前慢慢取人性命的折磨,现在它发作得越来越迅猛,若是毒性散布全身,便是神仙也救不得。

以针灸送解药入丹田?不行,丹田便是针砭无论如何达不到的“膏肓”……

想到这个词,羁言猛然顿住,满心悲哀——他的姑娘,已病入膏肓。而他,无能为力。

数条花费了他无数心血的思路全部被否定,纸上秀挺的字迹被一团团墨迹取代,羁言将纸揉成一团,好似心脏也被揉捏成一团。

刘苏笑眯眯地在外面探头:“阿言,出来一下。”

长安郊外渭水边,春日游人如织,只除了今日。因着春闱,全城、乃至于全天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贡院,渭水边冷冷清清,远不似往日热闹。

两骑并辔而来,男骑手默默无语,女骑手笑得放肆。羁言被刘苏硬拉着来了渭水畔:“趁今日人少!过了今日,简直连下脚处都没有!”只是他心里存着事,又不愿对她假笑,便显得格外沉寂。

刘苏清早还火急火燎地念叨,她的资料还未整理完。春闱期间,连考九日,虽说只有第一日是她的假期,可后面几日,官家与裴相也不会对她有丝毫帮助。若是再加上后面的阅卷,放榜,殿试……整件事几乎全部压给了她。

殿试之后便是授官,若是那时她还不能完成整理,再次奏请开设互市的最佳时机便会被错过。依着中原王朝对外族的鄙夷,对新鲜事物的难以接受,以及日渐崛起的文官集团对限制皇权的渴望,不知又要拖到何时。必须趁着官家威望日隆之时,一举成功,才能推进后续的事情。

若是在此时被阻,他们——官家与姽婳将军——便要陷在与文官天长日久的口水官司当中,再也不要想着互市,更不要想着更多的事情。至于裴相,他虽支持互市,更是先帝留给官家的顾命大臣,却仍是文官集团的一份子,限制皇权也是他的目标。

这般将利害关系倒腾了一早上,她不知哪里想通了,拉着闷闷不乐的羁言便出了门。

“阿言,莫要这般沉肃。高兴一点可好?”你这样子,活像我欠了你钱,真是让我不习惯啊。

羁言扯起嘴角对她笑一下,转过头去。猛然间,一个想法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一夹马腹,马匹向前跑去。

风暖洋洋的,衬得人心里格外森寒。听到刘苏在后面呼喊,他才一勒马缰停了下来。背对着她,脊背紧绷僵直如一尊雕塑。

“阿言?”姑娘笑得没心没肺,仿若全然不知自己面对着怎样的困境。但羁言如今知道,她并非不清楚自己的困境,只是她……漠不关心。

她怎能漠不关心!他为她夜不能寐,她却这般快活……或许是装出来的快活,却也装得这般没心没肺,令人心凉。

刘苏赶上来,不敢闹他。这个认知更是让羁言心底一搐:她从前,几时怕过他?现在也学会小心翼翼看他脸色了。苏苏,你真是……

“你真是!真是……”羁言说不下去,太轻的词语不足以表达他的愤怒,太重的词,他舍不得加诸她身上。

他望向远方,暮春的山泽树木都闪烁着明亮的光泽。再看身边,她眉眼鲜明,神情明澈。她没能藏起来的情绪被目光泄露,温柔、不舍与悲哀,眷恋、贪婪,与在他身边便无法压抑的快乐。

羁言叹口气,她还是他的姑娘,不曾改变。他跳下马去牵着她的马缰,缓缓向长安城走去:“回去罢。”她并非放弃,而是无能为力。她已为他、为了他们,做得足够多。他又何必在要求她更多地付出。

这次出游一开始令他怒火中烧,但到底将他多日来沉湎于古籍的心思开解了一分。原以为不会有所突破的心法研究,似乎隐隐有了领悟,恰似凌晨时分天边一线曙光,他不确定那是否是自己错觉,却仍是觉得希望陡然升起。

是夜,料想刘苏睡熟,羁言走入她房中。他已多日不能寐,直至将姑娘抱入怀中,才略觉安心。只是姑娘忽轻忽重的呼吸令他突然意识到,没有他在侧,她的每一个夜晚也都在辗转反侧。

她不是对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毫无感触,而是压抑着,独自恐惧着……她已病入膏肓,可他也爱入膏肓。

羁言以一个晚安吻结束了这一天的煎熬:“睡吧。”明天,我们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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