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病危,朝中群龙无首,是以一旦完成与朵颜左贤王部的盟约,襄王即刻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最后的防御、收尾事务,由几位裨将与侍卫长周衡负责。裨将们都知道,一旦回了长安,周衡便不再是简单的亲王侍卫长了,以他的受信任程度,与此次战争中积累的军功,成为南军统帅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是以裨将们配合度很高,给周衡提供了各种方便。
侍卫长被留在军中,襄王却要尽快赶回长安,女门客自然要随侍在侧。恰好刘苏打定主意要向西去,便不反对这一安排。吴越带着“正气歌”跟随在后,至洛阳则沿大运河返回江夏待命。
襄王不知道的是,吴越在洛阳停留了几日。杜大师接下了为他早狙击步枪子弹的活,如今已有突破。为着火药配方与合金技术的保密,“正气歌”裹挟了杜大师往蜀江碧去,从此以后,江湖人打制刀剑,再也找不到洛阳杜大师。
杜大师继承了父亲对锻造的痴迷,对于吴越提供的合金更是爱不释手,是以放弃家业跟人走,对他而言倒是毫无难度。至于想打造刀剑的江湖人?除非他们拿出天外陨铁、千年寒铁一类的材料,才可能将杜大师的目光从新型合金上面引开。
长安,襄王的到来引起围观,万人空巷。几个月前,大晋风雨飘摇。如今官家虽身染沉疴,这位殿下却带着大胜与盟约归来。百姓不太明白朵颜人不会轻易放弃入侵中原,他们只知道襄王打败了入侵的外族,迫使他们签订罢战合约,这便是令每一个晋朝子民扬眉吐气的胜利!
只是这一次,襄王暂时无法用心体会“民心可用”。他整颗心都飞到了大明宫,那里,他的兄长生命垂危,等着与他最后的会面。
那是他唯一同母的大兄啊……从有记忆起,总是宠爱着他、教导着他的大兄。大兄教他身为皇子的尊贵,教他身为男人的尊严。阿爹驾崩之时,他以为大兄便是比山陵还要坚定的依靠,可等他成长到如今,山陵,也要崩塌了么?
一旦山陵崩……想到这句话,心脏便止不住抽痛起来。大兄是君王,更是疼爱他的兄长。无论待别人如何,他从未委屈过自己的嫡亲弟弟。山长水远,自就藩后,他们就很少见面了啊……
先前在长安那几个月,每一天都处在都城随时可能被攻破的危机中,忙于国事,兄弟二人并未好生交流。而他在雁门关收到阿嫂手书之时,距离大兄昏迷已过去十余日。此时此刻,他又怎么样了?
襄王心急火燎,却不得不依照礼仪,自长安城南门明德门入城,之后沿朱雀大街进入皇城,太极宫,最后才能绕出玄武门进入大明宫——纵穿了整个长安城,教他如何不心焦?
是以,当被带到太液池边,看见大兄满面笑容地逗弄婴孩之际,襄王打了个磕巴。这是怎么回事?!
官家冲襄王招招手:“阿铎。”将怀中婴孩举得高高的,婴孩咯咯直笑,亮晶晶的口水掉了官家一脸。
襄王:……他认出来官家抱着的是他的儿子赵頵,可是大兄你怎么一点都不嫌弃那孩子的口水?他分明记得小时候,自己玩得满身灰尘,被大兄看见,必要加以斥责,督促着自己沐浴更衣后,才肯摸摸头的。
天华帝眼神慈爱,抱着赵頵给襄王看,却不肯将孩子给孩子的父亲抱一下。他一直没有子嗣,对孩子的渴望已如同本能一般,深入骨髓。日日夜夜期盼着有一个自己孩子的痛苦,最终化为一腔热情,全部倾注在赵頵身上。
“阿宁是好孩子。”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哪里看得出好坏呢?但赵頵留着他嫡亲兄弟的血,便也如他的血脉一般,是他期待了多年的孩子啊!
皇后将鹅黄襁褓里的襄王世子接过去,解释道:“阿铎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待洗浴过,再教你父子亲近。”说罢冲一旁微笑的襄王妃努努嘴,“瑞鸾,且为你郎君接风洗尘。”
襄王妃瞧着有点陌生的丈夫,他们太久没有见面了。他更加沉稳也更加果毅,却令她生出距离感来。丈夫身后是襄王府的女门客,她曾护送她前往长安,倒比久别重逢的丈夫还熟悉一些。女门客瞧着也与先前有很大不同,想必他们都在雁门关大营吃了不少苦头。
瑞鸾便笑道:“刘姑娘也随我来罢。”她不是大明宫的女主人,但身为未来女主人,如今的襄王妃,小范围内是完全可以做主的。
这帝国中最为尊贵的一家子一见面便开始嘘寒问暖,女门客至此才得以向至尊夫妇与襄王妃行礼。皇后对女门客很有兴趣,因道:“这位便是你们府上那位女门客?”
刘苏便再行一礼:“民女刘苏。”
皇后笑起来:“瑞鸾与我说了许多你的事情。”刘苏看襄王妃一眼,见她微笑,便知王妃不曾将她鉴白骨之事细细告知皇后。“且去歇息罢,日后闲了,来与我说说话。”
襄王妃代刘苏应下,带着人前往一处偏殿沐浴歇息。这是女门客第二次步入大明宫——上一次她来到这里时,已是宫倾玉碎、舆图换稿,唯余高高的夯土台基孤独伫立在灰黄的天空下,无限凄凉。
有生之年,竟能看到这般辉煌壮丽的大明宫,女门客忍不住嘴角含笑,在跟上襄王夫妇速度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欣赏着巍峨殿宇、深深宫苑。
襄王妃迅速向襄王交代了官家的身体状况:先前官家确在大朝会上晕倒了,如今醒来不过两日,他看到的精神抖擞,一大半都是拿人参吊出来的,另一小半,则是赵頵天真无邪笑容的功劳——官家实则撑不了几天了。
说话间,夫妻二人都注意到了女门客肆无忌惮的眼神。行走于宫禁之中,无论是礼仪要求还是个人心理,总会压制着人们的行为。除了无知幼童与粗鲁无礼之人,几乎所有人都是目不斜视——这位女门客打量得这样明显,却又不显得粗鲁无知,倒是难得了。
襄王抵达长安的当晚,官家病势陡变,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他撑不下去了。
左右丞相、六部主官,都被召集到官家寝宫,听取遗诏。皇后此时再也顾不得避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守在丈夫榻前。官家握着她的手,转眼瞧见左相不赞同的目光,苦笑道:“相国,我与娘子只剩下这点时间,还请你不要拘泥于礼数。”这是我最后的时间了啊,就让她陪着我吧。
左相俯身低头,老泪纵横。他是官家曾经的老师,尽管官家如今更看重右相裴斐,师徒之谊却不是能轻易磨灭的。
官家拉着崔皇后的手,微笑:“阿荞,莫要过于悲伤。人皆有死,这是天地之间的常理啊!”皇后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官家榻边,大放悲声。
“好阿荞,莫哭。说到底,是我负了你。”既不曾给你一个孩子,也未能实现与你长相厮守的誓言。
官家转向目含悲色的襄王:“阿铎,你阿嫂就托付与你了啊!”他早已说过这话,却仍是不放心,要一遍一遍地嘱咐弟弟,善待他除了江山社稷以外,最为牵念的这个女人。
襄王忍悲点头,当着重臣直面起誓:“大兄放心,若我委屈阿嫂,便不配生而为人!”
交托了妻子,官家微微闭眼积聚气力,半晌才开口道:“丧事从简,依汉文故事。”依照汉文帝的标准,那便是“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跣;绖带毋过三寸;毋布车及兵器;毋发民哭临宫殿中;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音,礼毕罢;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临;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释服。”
众臣应下,官家又道:“襄王,与朕一母同胞。德行出众,才干优长。朕去后,众卿当尽力辅佐襄王,一如辅佐于朕!”众臣齐声道:“臣等奉召!”
官家喘息一番,喃喃道:“阿宁……”那是襄王世子的小名。襄王闻言,急急向一旁宦官道:“抱世子来!”官家是真的疼爱这个与他血缘亲密的孩子,这几个月,他享受到了为人父的快乐。可惜,快乐总是那样短暂。好在,他能将一个帝国留给阿宁。
“莫……莫要让他……进来!”襄王世子已被抱到寝殿外,却被官家阻止。将死之人不详,还是不要冲撞到孱弱的婴孩罢。
从未如此明晰地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寒意从骨子里泛上来,官家知道自己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不舍啊……不舍得这如画江山,不舍得她如花美眷,不舍得天伦之乐,不舍得无涯的一场生命……可是终于,要离开所有珍视的人与事了啊。
天子眼中爆开热烈的光芒,紧紧盯着他至亲的弟弟,语气微弱但坚定:“来,吾弟当为尧舜!”阿铎,你要成为尧舜一般的明君啊!
眼里的光暗下去,榻前众人痛哭失声。悠悠钟声自大明宫传到长安城中,又传往晋朝每一寸土地,宣告着天华帝赵钤的崩逝。
和着钟声,兄长的遗言一遍又一遍想起在襄王耳边:来,吾弟当为尧舜!当为尧舜!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