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塞下秋(1/1)

胡天八月即飞雪,十月更是“燕山雪花大如席”。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即便是裹着厚厚的皮裘,寒意仍是不断自脚底升起、自衣裳缝隙中浸入,透彻骨髓。

刘苏与吴越带着“正气歌”到达雁门关大营时,先行抵达的“群英会”已被派了出去,仅云心岫被堂兄留在营中。军中一向忌讳女人,便是众人都知道一行江湖人中有不少女性,也要装作不见,因此云心岫早换了男装,这时捧着黄铜镂空宝相花的手炉,立在雪地里笑。

只是风雪实在太大,她立了不过一会子,便抖抖索索回了帐篷里,靠着熏笼取暖。

刘苏交接完粮草,见有人来领“正气歌”众人分配营帐,便抖落满身雪花,进云心岫的帐篷去。

云心岫一抬眼,便见她一身雪白狐裘,毛色莹润透亮,根根泛着银亮毫光,便是一笑:“你莫不是剥了小白的皮?”这样的好毛色着实少见,她自己也有,却不愿将这般贵重的衣物穿到战场上来糟蹋。

刘苏明白她的意思,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在火边的水,润着被强风刮得干燥的唇,笑问:“衣裳贵重?人贵重?”再贵重的衣裳,也是用来御寒的。

云心岫便不答,默了一会儿,道:“大营这里还算安然,最前线却是吃紧。堂兄他们去了四日了,尚未回来。”

刘苏便知道刘羁言也在那一行人当中,放下水杯道:“殿下军帐在何处?”她带来了不大不小一股势力,该先向襄王殿下报备。否则身份未明,在这大营中做什么都不方便。

“群英会”众人的营帐设在大营南侧,与粮草、马匹等临近。襄王中军大帐则在大营中部靠北,并无特殊标记,只是襄王独个住着,比别人数人乃是十多人挤一顶帐篷要宽松得多。

暴雪之中,双方都无法调动大部队,只是派出小股人马互相试探、袭扰。襄王在舆图前皱着眉,看战局已方占据压倒性优势,偏偏这场战争是发生在大晋的国土上,受战火所苦的,都是他大晋子民。

有朝一日,必要将决战之地放到王庭去!一边计算着雪停之后的兵力分配布置,他一边暗自下定决心。

双层门帘被掀起,尚未转身先嗅到羊肉浓烈的气味。襄王知晓是侍卫送来夕食,便道:“先放着。”他满心都是沉重的战局,哪里有心思用饭?

“殿下且用了饭再想,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安稳的女声,带着点笑意。

赵翊钧猛地回头,便见女门客笑意盈盈立在当地,手中提着黑漆食盒。见他回头便解释道:“方才与百万商行的粮饷一同到的。来与殿下报备一番,以供差遣。”

说着便取出食盒中的热气腾腾的一盆羊肉馎饦并两盘小菜、一小盘黄澄澄的芦柑来。

赵翊钧一眼瞧见羊肉馎饦上面一层油花,便皱眉,道是:“待会子再吃。”军中简陋,庖人已是尽力而为,却仍是不免委屈了他的胃口。

刘苏冷了一路,见着热乎乎的馎饦便是眼前一亮,笑道:“我还饿着呢,不若这个给我吃了,我另外赔殿下吃食?”

赵翊钧被她这般厚脸皮惊了一下,忍笑道:“你吃罢。”便见女门客毫不客气地坐下来,自己动手舀出一碗馎饦,撒上香荽,浇点陈醋,低头细嚼慢咽。

过了一会子,被人截了夕食去的襄王殿下才恍然发觉,这姑娘哪里是在细嚼慢咽。瞧着速度不快、每一口也不多,可碗中馎饦消失的速度并不亚于那些粗糙汉子。

姑娘吃得双颊泛红,鼻尖上沁出一点汗珠来。赵翊钧看她吃得香甜,不觉也生出饥饿之感,命候在帐外的亲卫令去了碗箸来,与女门客竞赛一般,将一小盆馎饦分食得干干净净。

赵翊钧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不嫌弃这般粗陋食物,不由盯着盆底发了一会儿呆。那厢刘苏慢慢喝完汤,劈开一个芦柑,清甜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始回神,问起一路情形。

刘苏吃着芦柑,拣自己知晓的情况答了:“来时路上,只见运粮草的车船络绎不绝,洛阳天津渡民船几乎绝迹……世子健康活泼,王妃先前略有小恙,抵长安前业已康复……”看襄王的表情,倒似不晓得王妃有恙一般,按下不表,接着说后面的。

“民心浮动也是有的,看起来还在控制之内。长安城士气旺盛,有趁机捣乱的无赖子,都已被南军看押起来……江湖上,数得上的势力或者与我们结盟,或者作壁上观……代王前车之鉴未远,想来无人愿意担上通敌卖国的恶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将手中一半芦柑分给襄王,又说了几句,才发现襄王诧异之极地看着她。刘苏怔了一怔,笑道:“哎哟,平日里与人分果子分惯了,一时不察,冒犯殿下。”

赵翊钧笑说无妨,将半个果子慢慢吃了,果然清甜爽口。刘苏将几瓣果皮放在火炉边炙烤,香气幽幽。

“官家如何?”他在长安城的牵挂过多,刘苏说了半日,竟忘了说起天子。

“天子之事,非我所能打探。”先撇清自己,“然视朝不辍,想来无大碍。”尽管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短时期内,官家还是撑得住的。

又问起最为关切的事情:“‘群英会’殿下使着可还顺手?”十多日前赶上“正气歌”,她便晓得自己多了一个会首的身份,此时自是要过问的。“他们几时回来?”

要紧的是,阿言几时回来?

襄王不愿透露太多,只是道:“最多半月便回。”见女门客露出失望之色,又道:“阿衡与他们一道。”他的侍卫长与她的“群英会”一道行动,她大可不必担心他会将那群江湖人当作弃子。

难怪不曾见着侍卫长。刘苏也不解释,笑道:“全赖殿下照拂。现如今殿下安危是谁人负责?”

赵翊钧道:“不过是亲卫们轮番值日。既是姑娘来了,便劳烦姑娘。”她是做惯了护卫之事的,自然比别人可信些。亲卫虽忠心,武艺却远不如她。

刘苏笑应下,又道:“殿下若不见外,叫我无忧便是。”无忧,无咎,显而易见是一家子。

华夏士人自古便名、字并用,为显尊重,倒是称呼别人表字的时候多些。刘羁言等人在户籍上是良人,在千烟洲却被视为奴仆,自然无字。但他的姑娘替他赢得了自由身,是以他为自己取字“无咎”,他的姑娘自然跟着叫做“无忧”了。

然而刘苏这个“表字”几乎无用武之地,直到此时才派上用场。毕竟襄王殿下不好像吴越等人一般混叫“阿苏”,若是一直称姑娘,却又太生疏了些。

襄王从善如流改口,喟道:“那日见着无咎,果然与先前很不一样。”简直判若两人。他终于相信,自家那个万事不理的园丁,真的曾是世上最好的杀手。

刘苏笑,无论无咎还是阿言,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稍一走神,融洽气氛便不见了,两人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直到帐外有亲卫通禀:“吴郎君求见。”接着一身精悍之气的前特种兵走了进来。

军中免参拜之礼,吴越便只是一躬身,一边听着刘苏介绍自己,一边打量着这位在他枪下逃过一劫的天之骄子。

目视刘苏:“这便是你选定的主公?”

刘苏回瞪:“总好过你选代王!”两人眉眼官司打得火热,好在不曾怠慢了正主。刘苏有心将吴越推荐给襄王——她自己做护卫不打紧,若是整个“正气歌”尤其是吴越也做了护卫,那便是暴殄天物了。

刘苏性子可恶,最好言语刻薄他人,能得她盛赞者,必有过人之处。然单看武力,赵翊钧并不能看出吴越有何特别之处,值得女门客一再强调:“这世上少有人是他敌手。”

倒是吴越不慌不忙,看一眼帐中悬着的舆图,道:“请殿下允我一观。”只这一句话,便值得赵翊钧郑重以待。

舆图乃是国之重器,非经特殊训练,寻常人是看不懂的。那位见多识广的女门客此时一脸迷惑,那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至于吴越,眼光落处尽是战略要地。赵翊钧便邀他详谈。

吴越指着雁门关南侧大营:“中军在此处。最前线则沿长城铺开,须防蛮军趁大雪越过长城偷袭。”说到这里,看一眼刘苏——喂,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刘苏:“……”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上北下南……看不懂古代的行军地图怎么破啊摔!心里的小人怒而掀桌,面色却是凝定,只作看不见吴越眼色。

吴越:“……”指出几处隘口来,“这一处、这一处,还有这里,虽无大路,却极可能有小道。还请殿下遣出小股军队前往戍防。”

若是无小道更好,若有,“蛮军一旦越过长城,便可及时示警。又或者,我军可沿小路主动出击。”最后一句话才是他的最终目的——沿小路袭敌,没有哪一支队伍比“正气歌”更合适,便是高手如云的“群英会”也不如他专业训练出的准特种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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