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惭愧地看刘苏一眼。刘苏没有瞧见他的眼神,只是低头洗手。一边再次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何不通知你家娘子?”
周衡不答。郎君与娘子的关系,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更重要的是,娘子有孕,郎君的伤势,能瞒她一时是一时。
医者为襄王包扎完毕,出来复命:“殿下伤势已稳定,需得悉心照料。”便是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意思。
周衡紧绷的神经此时才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他看向刘苏:“姑娘,你要寻的人,有了消息。”
刘苏本在出神,闻言霍然转头紧盯着周衡。
周衡压下被她紧盯的不适感,“那人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金陵李氏。”
刘苏失望,她知道的,阿兄最后一次任务就是在金陵,正是因此,她才会流落金陵,才会遇到当日亲迎的赵翊钧。
金陵氏族众多,每一个的底蕴都可能深厚到令阿兄一去不复返……她很难查到到底是哪一家,令她失去了她的阿言。
可幸运或者说不幸的,她的师门是浮戏山。浮戏山里,有着一些秘密——譬如说,千烟洲卫氏的姑娘卫樱与金陵李氏的纠葛。
那是阿兄前往金陵的缘由,却无法解释他的遭遇。
在她去金城之前,就托赵百万查证金陵李氏是否是阿兄最后一次出现之地。所以,周衡这个消息,对她毫无用处。
周衡看着刘苏由喜出望外转而面无表情的脸,心下确定了一件事:她寻“落雁”,的确不是为了寻仇。
“姑娘,若他还活着,或许,应当在华亭。”金陵李氏族居于大江边,大江入海口便是华亭。而襄王赵翊钧,是华亭王氏的女婿。
瞬间,刘苏明白了周衡的意思。控制不住的杀意使她的瞳孔漆黑了瞬间,随即又恢复了较浅的褐色。
“周郎君,你家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是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保证他活下去。可是,你不该拿此事来威胁我——”
刘苏手中捏着那枚差点置襄王于死地的“暗器”,怒极之下,高强度的弹头微微变形。
周衡变色,突地后悔这一次拙劣的威胁。
刘苏抽身便走,许久才平静下来——周衡职责所在,不信任江湖人也是正常。
阿兄失踪了那么久,她早已做好寻他一生的准备……
刘苏冷静了片刻,回到周衡面前:“待殿下脱离危险,我便离开。这期间,请你尽快追查当年……金陵李家究竟发生了何事。”
正看侵晓用长流银匜为昏迷的殿下喂药的周衡舒了口气,这姑娘武艺在他之上,她若一心离开,他绝对留不下她。
“对了,也记得查查这个。”刘苏拈着那枚黄澄澄的弹头,“此人的来历你们必然查不到,因此,只需查他何时出现,受谁人指使,如今又在何处。”
她想知道是不是如她猜想的那般,这枚子弹的主人,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襄王被安置在外书房。说是“书房”,实则是一所占地相当大的院落。周衡占了东厢第一间,刘苏便暂时由百万商行搬进西厢,以防襄王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冯新茶被她送回了蜀江碧。
除少数人外,其余人等,均不得进出这被重重包围得密不透风的院落——包括襄王妃与她身边的人在内。
襄王身受重伤的消息终于传了出去——那日超然台上下,有太多人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根本瞒不住。拖到如今,已是周衡能力的极限。
院外,戴着嵌宝金璎珞的姑娘暴跳如雷:“周衡,你敢拦我?”
对殿下以外的人,周衡一向不怎么在意。因此只是淡淡道:“殿下不见你,姑娘还请回。”若不是这姑娘身份特殊,他早使个人随便打发了,哪里还会自己来应付?
那姑娘怒极,喝道:“阿姊与殿下夫妻一体,她心忧殿下,遣我来探望。你连王妃的人都挡,是何居心?”
“姑娘请回!”面对这等暗示他“挟殿下以令众人”的诛心之语,周衡并不动怒,她毕竟是王妃的妹子。
“好……你很好!”那姑娘转身便走,随着她急促的脚步,璎珞轻轻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忽地,那姑娘转过头来,“这院子里住进了外人,是怎么回事?”
襄王妃见不到襄王殿下,外书房却住进了外人,这是在表明堂堂王妃还不若外来的女子受殿下信任么?这才是她今日大怒的理由。
“她不是外人。”周衡行了一礼,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当院一架紫檀木架子大理石屏风后,便是面阔五间的书房正屋。
轻手轻脚走进书房西稍间,襄王方服了药,正合目安睡。大丫鬟侵晓跪坐床边,时刻注意着殿下动静。
正对面窗下设着一张酸枝木贵妃榻,女门客盘腿坐在榻上,读着才从金陵送达不久的消息。
她对殿下自然不如周衡那样尽心,不过对周衡而言,只需她如她所说,报答救命之恩,便足够了。如今女门客所做的,已远超他期望。
殿下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后,又几度濒临气绝。期间均是这姑娘切开血管,用自己的血液救回了殿下。同时她也坦言,她的血液虽可救人,却也含有大量毒素,殿下须得同时服用解毒药物才能无恙。
这几日殿下伤势已趋于稳定,前日更是醒了过来,令周衡大为放心。
然而……这个铁桶般的院子里,何时混进了奸细?
或者说,不是奸细。而是,这个院子里有人,几时对殿下起了贰心,竟将院中消息透露给了外人。
殿下已醒,那么……是时候好好查一查了。
对女门客点点头,两人各自默默无言,忙着自己的事情。
约莫一个时辰,两人同时看向床榻——那里,丝绸摩擦出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是殿下轻轻转了转头。
几乎是目不转睛看护着襄王的侵晓这才察觉殿下醒来,忙在周衡配合下扶殿下坐起,在身后垫了三四个柔软的大隐囊。
又端来清水,经刘苏与周衡确认过,才小心地喂给殿下。——唯有如此,才能确信殿下不会被人再次毒害。
呷了两口,赵翊钧不耐烦地推开侵晓送至嘴边的瓷杯。三岁以后,他就拒绝别人做自己的主,连傅姆也不令轻易靠近。如今这样力不从心的状况,是他许多年未曾遇到的。
周衡轻声禀报了王妃之妹前来探望之事。
伤势并未影响到赵翊钧的判断力,他淡淡道:“谁传出的消息,你去查。若阿璐再来,便请她进来。”襄王妃的妹子,名为王璐,字熙鸾。
几日后,外书房两名二等丫鬟、几个小厮失踪不见。尽管只是透露消息给了王妃,这里容不下他们一丝的贰心。
周衡奉襄王令,前去与王妃商议过后,调来了王妃身边舞雩,又提拔了一名名为朝雨的小丫头补缺。
听着丫鬟们的名字,刘苏忍不住有些想笑——殿下身边有侵晓、浴沂、浥尘,王妃那里就有了妆晚、舞雩和朝雨。这样想来,王妃是很想与殿下步调一致的罢。
却不知为何,殿下对有孕的王妃,仍是淡淡。尽管别人看来,殿下对王妃足够尊敬。可他少了最关键的,夫妻间的亲密无间。
就连“信任”这样的事,他也是又拉又打——先打掉敢于透露出他消息的人,给了王妃一个警告;之后才从王妃那里要人过来。
意思很明显:你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可。但你知道的永远只是我愿意让你知晓的那部分;不该你知道的,不要试图打探。
这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刘苏转过头去与舞雩商议午间便食吃什么。
听见“八宝甜粥”“桂花糯米藕”,赵翊钧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刘苏一眼——你不是嗜辣的么?
喜欢一个人,会连他的口味也一起喜欢吧。刘苏嗜辣不错,可她牵念的那个人,却是最爱吃甜食。
她思念关于他的一切。
舞雩吩咐朝雨去厨下要夕食,侵晓拿温润细腻的骨瓷小匙舀着药汁送到襄王嘴边。
赵翊钧一脸的不耐烦。刘苏忽地道:“殿下自己吃药罢,一气儿吃完最好。”当年在莺歌海吃卫夫人配的药,她太明白小口吃药的苦涩滋味了。
眼里有小小的愉悦一闪而逝,赵翊钧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侵晓多看了刘苏两眼——平日里殿下一举一动皆符合贵族礼仪,如今被这姑娘怂恿着做出这样粗鲁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要重新回长安宫廷里学习礼仪涵养,才不至于不断露出惊讶之色。身为女官,无法做到处变不惊,实在是有*份。
襄王已能扶着人站立起来,为着怕伤口崩裂,不过走了几步,便回榻上休息。恰在此时,王家二姑娘求见。
襄王妃王瑞鸾为人骄傲,且有孕在身,并不适合探望病人,因此遣妹子前来。就礼数而言,足够了。可夫妻之间,仅礼数足够便够了么?
王二姑娘进来,行了礼,又转述了自家阿姊的话,这才换下适才严肃语气,活泼道:“殿下的书房里,可还有新话本么?”
赵翊钧笑道:“许久不曾添置话本了。”见王璐面带失望,又道,“虽无话本,这里却有个真正闯荡江湖的姑娘。”
王璐大喜,将房中众人看了一圈,便盯在刘苏身上,双眼闪亮。
赵翊钧一副“去吧去吧人借给你了的模样”冲她点点头,王璐便自来熟地拉着刘苏向王府后花园走,“姑娘且随我去逛一逛。”
周衡皱眉:“郎君,怕有不妥。”先前他算计了刘苏一次,如今郎君又算计她,恐怕这姑娘脾气上来,就不好办了。
赵翊钧一笑,“无妨。”瑞鸾不是要看看这个住进外书房的姑娘是何模样么,那就让她看看。以这姑娘的能耐,瑞鸾并熙鸾两个,并不能拿她如何。
王璐虽是大家小姐,却因父母兄姐娇养,自幼便有个与众不同的志向——成为武艺高强的侠女。
因此她对刘苏的好奇是真,因阿姊而生的不满,也是不假。
两人不过交谈了几句,如今刘苏早不是那个单纯得没有一点心机的姑娘,王熙鸾的手段却还单纯拙劣,尚未套出什么话来,倒先遇见了急得直哭的朝雨。
两人对视一眼,王璐问她出了何事。朝雨原是她王家的丫头,她发问自是正理。
好在朝雨还记得不得随意在主人面前啼哭的规矩,只是抽噎一声,被低声道:“无咎!我按着舞雩阿姐的吩咐去厨下要了点心,谁知路上遇到无咎,无咎他……”
“好了我知道了。”王璐示意朝雨退下,重新去备便食。她有些恼怒自家人不争气,歉意开口:“刘姑娘,无咎他……”手指点点额头,“这里有些……”
王璐羞于启齿——她一不曾问出阿姊要的答案,二不曾问到自己向往的江湖,却因府里有个这样混不吝的人,还得罪到了客人头上,先一道歉,便失了气势。
可恨偏生还不能将他如何,真是叫人又羞又气。
是……疯病么?刘苏怔了怔,笑道:“无妨,改日再吃就是了。”没必要为着一份食物与病人计较。
“无咎是我家园丁,”既已丢了人,王璐便不在乎再多说些什么,“三年前随阿姊嫁进襄王府。从前他便总是强抢糯米藕,因习惯了,倒无人与他计较。”
所以,“无咎”其实应该从字面理解,“不要犯错”的意思么?
糯米藕……想起那甜香扑鼻、红亮脆润的食物,刘苏微笑,阿兄最喜欢的就是糯米藕呢,我怎会与同样喜欢它的人计较?
又与王璐敷衍一时,答应她日后可以来找自己玩耍。刘苏方回了襄王府外书房西厢。
好想吃糯米藕,那像从前与阿兄在一起的日子的清甜……
接连几日,每一份想要的糯米藕均被无咎劫走,本不愿与之计较的女门客终于出离了愤怒。这日便亲去厨下取食,她倒要看看,那个“无咎”究竟能不能从她手中抢走食物。
依着朝雨指点的路线,穿过后园一角,顺手掀开食盒一角,令诱人的甜香传得更远些。
瘦而高挑的男人身影出现,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刘苏僵在那里,任由那人抢走了她的食盒。
那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哽在喉间,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