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光太清楚宁家那些人,尤其是褚老婆子跟宁福林的为人了,他们对宁宗有多疼爱,对宁宗之外的人,尤其是跟他们有血亲的女性就有多残忍。
尤其开了个口子之后,他们的贪婪会理直气壮的壮大,不敲骨吸髓绝对不罢休……宁光所以才会建议苗国庆离开宁家,跟着自己过。可是苗国庆拒绝了,那么她跟这个阿伯的缘分,也大概只能了断了。
毕竟宁光虽然对苗国庆还有感情,这份感情到底没深厚到让她愿意为此被重新拖回宁家这个泥潭里去。
她从来都不愿意为宁家,为宁宗牺牲的,那还是她一个人的时候。
现在她有丈夫,有公婆,有娘家,有不是亲姆嫚胜似亲姆嫚的小霞阿姨,还有不是血亲姐妹却胜过一干血亲的好友沈安怡……即使心里觉得对不起苗国庆,可她也不想为了一个苗国庆,让这许多人担心为难。
因此给了苗国庆的钱之后,宁光就催着紧锣密鼓的搬了家,而且将新家的地址对一切可能告诉宁家的人隐瞒了。
这次搬家很仓促,好在戴父戴母心疼儿子媳妇,决定跟他们一起,进城之后一个帮忙带孙女,一个可以出去打点零工补贴家用。所以一番忙碌下来,很快就在新的地方落了脚。
宁家做好了准备找上他们县里的家之后,见着人去楼空,暴跳如雷,却已经为时已晚。
他们只能将精力都投入到对化工厂的追责上。
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维权之路,一度让他们看不到希望。
于是他们更加的憎恨宁光了,甚至褚老婆子开始尝试各种术法,拜各种各样的神,她不是直接求宁宗能够好起来,而是希望冥冥之中能够拿宁光以及宁光的女儿,换回宁宗的太平无事。
在褚老婆子看来,宁光母女都流着宁家的血,自己这个宁家大家长,有权力决定她们的死活。
可惜冥冥之中可能也看不过眼这样的偏心,宁光杳无音讯,宁宗却每况愈下。
病痛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折磨着这个本来就不算懂事的半大孩子,他起初跟着宁家人一样怨恨宁光,咒骂宁光,幻想着上天能够将宁光的健康、气运、幸福以及一切的美好剥夺了换给自己,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始终寻不到宁光,甚至之前告诉他们宁光一家在城里住处的,现在也不知道宁光的踪迹了,宁宗就开始转换了仇恨的目标。
他开始仇恨褚老婆子、宁福林以及宁月娥。
这三个从前最护着他最偏袒他也是最不把宁光当回事的人,成为他恨不得生吞活剥的对象。
因为宁宗觉得,自己小时候对宁光这个姐姐不好,都是因为他们的教唆与偏袒。
如果不是他们重男轻女,给自己灌输“姐姐就是你的奴隶”、“姐姐做家务是应该的,伺候你也是应该”以及“姐姐就是长到十几岁换笔彩礼给你花的投资项目”的观念,宁光又没有主动招惹过他,他为什么要跟宁光过不去?
倘若他跟宁光关系好,宁光会忍心不管他吗?
他这太婆、牙牙以及姆嫚,口口声声说爱他说希望他好,结果呢?他们一手摧毁了他如今获救的唯一希望!
甚至宁宗想着,如果自己不是被这些人教成一个蔑视宁光、以折磨宁光取乐的弟弟,当年宁光在城里站住脚之后,是不是就愿意也接自己到城里去过日子?或者至少愿意给予一定的补贴,让自己不需要长年累月吃那些被污染的鱼虾?
那样他也不一定会生病了。
告诉宁家宁光一家子在县里住处的人不是说了?他现在的姐夫戴振国对宁光宠爱万分,什么都依着宁光。倘若宁光想把弟弟接去城里过日子,戴振国一定不会拒绝。
宁宗这么想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褚老婆子等人虽然刚刚被他歇斯底里的大骂了一顿,到底还是心疼他,赶紧的上来帮忙擦眼泪,又催着宁月娥去做碗糖水鸡蛋来给他。
片刻后看着端到面前的糖水鸡蛋,宁宗却忽然惨笑起来,夺过碗,狠狠摔到了褚老婆子的身上,高声怒吼:“要是当初我头一次逼着我姐给我煮了鸡蛋,却撒谎说自己没吃,让你们打她的时候,你们没有打她,而是给我一巴掌,现在就不会是这样!!!”
他那个时候未必不知道这么做是错的,其实心里也没多少恶毒的想法,无非是觉得好玩,是年幼无知的一个恶作剧。假如当时家里人给他一顿打,让他不许做这种污蔑姐姐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
以前好好过日子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想起来这些事情,但现在躺在病床上,他忽然都记起来了,一桩桩一件件,那些他觉得“有趣”觉得“机智”的事情,是怎么样的作践着他血脉相系的终日劳碌的姐姐?
无怪宁光现在对他无动于衷,三万块钱十成十还是给苗国庆面子。她是真不在乎自己这个弟弟的死活……是啊,回想起来自己那些年少无知的所作所为,宁宗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让她在乎呢?她没诅咒自己早点死,就算很善良了。要是两人易地而处,宁宗估计早就找把镰刀跟宁光同归于尽了。
他举手遮额,低低的笑了起来,他这个年纪正是最狂妄自大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全宇宙自己是中心,当然也不会去相信什么报应不报应的。
但这会儿宁宗觉得,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兴许真的是报应吧?
才出锅的糖水鸡蛋滚烫,褚老婆子本来还顾不得身上疼痛想安抚曾孙,听了这话,却怔住了,这段日子已经哭了不知道多少次,以为干涸的流不出眼泪的眼窝里,再次落下两行浑浊的泪水来:“可……可我们都是为了你!”
“你们是为了你们自己!”宁宗头也不抬的,冷冰冰的说,“你们觉得家里没男孩子没面子,你们指望男孩子养老,所以你们要儿子,所以你们对我好……其实不是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能为你们带来你们认为的面子跟指望!假如朝阳村的风气不是重男轻女,而是重女轻男,你们也会处处偏袒我而不是偏袒姐姐?”
褚老婆子等人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的指责?
如果这样的话是宁光说的,他们早就愤怒的群起而攻之了,可这话却是他们当成心肝宝贝,恨不得拿他们所有人的命来换的宁宗。
宁福林嘴唇颤抖,只觉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这孙子看一看,可宁宗根本不想看,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越说越觉得都是平时所谓最爱自己的这些人,造成了他如今的绝境。
甚至宁宗想着,自己小时候基本上都是宁光伺候着的,是不是这些人担心他会跟宁光亲,就不跟他们亲了,所以故意挑拨自己跟宁光不好?
这种事情在村子里不是没有先例,赵学明跟赵建国不就是吗?
他这么猜疑着,更恨褚老婆子等人了。
反倒是之前一直被他无视的苗国庆,还能得他几分缓和的态度。
因为宁光对苗国庆还有些感情。
宁宗心里仍旧存着一个渺茫的指望,就是这个姐姐虽然恨着自己,但还是念着姐弟情分的,兴许她此刻就在某个角落窥视着。那么他痛骂褚老婆子他们,承认自己的错误,让宁光消了气,也许她明天就会拿着钱以及同意捐骨髓的协议来救自己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宁宗变着法子折磨褚老婆子三人。
三人心头百味陈杂,可到底不能放弃这个宁家的独苗,仍旧小心翼翼的伺候,等宁宗发病的时候,又是砸锅卖铁的送医院抢救。
抢救过来之后,宁宗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问宁光来没来。
见宁月娥抹眼泪,张口就骂宁光歹毒……他抄起东西就砸过去。
同病房的人看不过眼,从病人到家属都说宁宗不孝,家里人忙前忙后这么半天,不感激也就算了,还要这样对待姆嫚,简直不是人!
然而宁月娥又舍不得儿子挨骂,反过来跟他们吵起来。
于是很快大家就知道这家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看到宁宗无事生非也都懒得管了。
毕竟人家亲姆嫚亲牙牙亲太婆都甘心乐意被宁宗收拾。
不过宁月娥跟宁福林也就算了,褚老婆子到底年纪大了,满头银发,颤巍巍的,出入都让人为她担心,这样一位老人,却跟小学生一样站在曾孙病房前挨训,实在让人看不过眼。
有天她出去的时候,就有热心的家属旁敲侧击,让她别太惯着孩子了。
褚老婆子这段时间压抑已久,忍不住拉着对方倾诉起来:“其实不怪我家宗宗,主要是我曾孙女儿无情无义……”
她絮絮叨叨的将自己一家子的事情说了出来,当然主要责任都在于宁光。她也没隐瞒从前对宁光的态度,以及当初想把宁光许给智障,又在宁光怀着身孕躺县医院时拒绝了她的求助……这倒不是褚老婆子希望得到一个公正客观的评判,而是因为她觉得这些没什么不能说的。
作为宁光的曾祖母,她让宁光干活难道不是应该的?心情不好了打宁光几下有什么不对?让她伺候好弟弟、任凭弟弟打骂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决定宁光的婚事那就更加理直气壮了,不理会跟人私奔出去的曾孙女那是他们宁家家风清正不屑于理会一个不知廉耻的晚辈!
褚老婆子自觉宁光是宁家的祸源,都是她害惨了整个家族……却没发现热心家属看她的眼神像看一朵奇葩。
“你们这样对待你那曾孙女,她心里肯定有气啊!”家属考虑她年纪大了,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斟酌着措辞,“毕竟她以前过的怪可怜的……”
褚老婆子顿时炸了:“她怎么可怜了?!我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她小时候过的还不要?要我说,当初就是让她过的太轻松,打太少了!所以她才有胆子忤逆,有胆子逃跑!早知道会那样,当初就该把腿打断!看她还怎么跑!这样即使彩礼要打折扣,怎么也比让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跑出去好!”
又说宁光心狠的对亲弟弟的死活不管不顾,这么歹毒的人以后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自己现在一天三炷香的诅咒她不得好死,而且宁光日后一定会被丈夫戴振国厌弃,上了年纪之后戴蔚也不会孝顺她……总之宁宗过的不好,宁光若是过的好,那就是有罪的。
宁光过的好还不帮助宁宗,那就更加罪大恶极甚至罪无可恕了。
热心家属瞠目结舌的听完这番理论,只觉得刷新了自己的三观——作为一个热心人,她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聆听天雷滚滚,应该拉上其他人也来开一开眼界。
于是转头就把宁家的事情散播出去了。
医院上下为此发生了非常激烈的争执,有的人觉得宁家现在纯粹是自找的,是报应,也有人看着宁家一家子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心生怜悯,觉得宁光怎么也是宁家人,而且宁家好歹养她到十来岁,不该如此无情。
这事情很快引了记者来采访,宁家闻讯非常的高兴,认为这是个用舆论逼着宁光出现的机会。
只是记者觉得这么大个新闻不能就采访宁家人,还应该去黎明镇走一走看一看,顺带找些人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是不是宁家说的这样?
然后他这篇报道就被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