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之后,老师才出教室,赵小英就“哧溜”一下跑宁光跟前,喋喋不休的问她是不是很伤心很寂寞很难过很想哭?
不等宁光回答她就说:“你想哭是正常的,毕竟安怡转走了呢。”
起初因为宁光心里的确正为跟沈安怡的分开惆怅,被她说的还真有点想哭的冲动,可赵小英翻来覆去讲了一天下来,第二天依旧乐此不彼,宁光就觉得没意思了。
她跟赵小英说:“安怡走了我当然伤心,但你也没去黎小,干嘛总是问我难过不难过?难道安怡转学了你不难过?”
沈安怡之前还在村小的时候,跟赵小英虽然没有跟宁光这么要好,可因为赵小英总是千方百计贴上去嘘寒问暖的搭话,所以每次带了零嘴什么,也不会忘记她一份。
所以这女孩子转学了,赵小英同样捞不到好处了。
“……反正安怡转学了,你最倒霉。”这会儿被宁光一问,赵小英呆了呆,说,“你是不是还要哭啊?为什么不哭出来?你肯定是装的,不敢哭,怕我们笑话你!”
宁光就不说话了,因为不知道跟她说什么?
由于赵小英的带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同学们见到宁光头一句话都是“安怡走了噢,你是不是经常躲起来偷偷哭啊”。
见宁光抿着嘴不作声,他们就嬉皮笑脸的自己接下去:“你肯定躲起来偷偷哭,你淘米洗菜都从来不去村里的水坞,都是去村外没什么人的水坞……肯定就是在那会儿偷偷哭呢!”
为此有几个特别顽皮的男生,还专门在休息日跑村外的水坞畔去堵宁光,要看她是不是在那儿哭?
宁光被吓的够呛,倒不是她真的有边洗东西边哭,而是沈安怡正月十五晚上塞她的那些零食,她还没吃完,趁着出门洗东西的时候,偶尔尝一个,差点就被这些人给撞见了——还好他们存着看热闹的心思,一路嘻嘻哈哈,没靠近呢就让宁光察觉到,赶紧把吃到一半的零食藏起来。
纵然如此,敷衍走这些人,心里也是跳了好一阵。
索性小孩子们的兴趣是很容易转移的,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家已经淡忘了沈安怡转学的事情,除了赵小英还会经常凑宁光跟前嘀咕几句外,其他人已经不再关注这事儿了,顶多经过赵富梁家门口时张望下,说:“安怡不知道回来没有?”
宁光其实也想问,可她从村小回家根本不经过赵富梁家门口,而且她也怕问了之后被赵家或者宁家的人知道,会再次引起什么风波。
所以每次在院子里听到嗓门比较大的同学这么问时,都竖着耳朵倾听。
然而沈安怡从去黎小开始就很少在村子里露面了,赵富梁家的解释是沈安怡成绩好,才艺多,在黎小担任了很多职务,经常还要参加各种比赛,所以不是在学校里让老师补课,就是回来了做各种习题……黎小的教学质量比村小好实在太多了,如果说村小是放羊,黎小到底是正经在教学。
赵富梁家的话引起了很多家长的共鸣,都说一定要想办法将家里孩子,特指男孩子,送去黎小。
宁福林也是这么跟褚老婆子讲的,并且打算多种几垄菜畦:“得空弄点小菜去镇上摆摊,虽然不体面,好歹能给宗宗攒点钱。毕竟以后去黎小上学的话,衣服总不能比镇上小孩子穿的差了。”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宁光正在不远处扫地,身上穿的是破旧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裤,而且根本不合身,这是她远房表姐没出嫁前的旧衣服,一部分被亲戚要去剪了裁了做鞋子做抹布了,一部分则被宁月娥讨过来给她穿。
从小到大,宁光基本上没穿过新衣服。就算是比较新的,也是亲戚们不要的。
她不是没索取过新衣服,但每次都被褚老婆子骂,而且骂的非常难听,因为在褚老婆子看来,正经女孩子家都是不打扮不追求漂亮的,如果一个女孩子想要新衣服,说明她要好看了,说明心思野了,说明她不正经不清白不安分了,说明她就是个婊子!
褚老婆子很轻蔑的让宁光老实点:“咱们老宁家没出过那种不要脸的东西,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宗宗想想,别让宗宗丢脸!”
这种话对于宁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杀伤力巨大,她从此再也没敢要衣服。
只是现在听了宁福林跟褚老婆子的话,心里就是愤怒,为什么宁宗可以穿衣打扮而不是不正经不清白不安分,不是心野了,美头家就不能打扮?
但这种心情才涌上来又释然了:对于她这些长辈来说,牛佬家享受都是应该的。
宁光觉得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以前她也很少同家里人说话,但那时候是充满了畏惧跟自卑的,自觉不上台面,不知道与他们说什么好;可现在不一样,现在她开始醒悟过来,太婆跟牙牙,还有姆嫚,他们的认识未必是对的,他们说的言辞凿凿的理论其实很多都是糊弄人。
他们在撒谎,他们骗人,他们也会畏惧,会胆怯,并且不肯表现出来。
宁光认为这样的太婆跟牙牙还有姆嫚,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他们真正可以随便欺负的其实也就是我这样的小孩子。”宁光冷静的想,“哪怕我长大了他们也没办法了。”
所以她还是担心挨打受骂,可心理上的敬畏感却已经逐渐消失。
……赵富梁家对于黎小的推崇不止影响了宁家,赵家内部也有很多人在琢磨。
赵学明就跟堂兄赵训勤说起了这个事情:“我就建国一个儿子,实在不想他在乡下混日子。但他天生缺了读书这根筋,之前小霞帮忙弄到黎小念,也念不下去。眼看他现在也快上初中了,回头初中毕业考不上学校……总不能让他回来种田吧?”
赵训勤就是赵亮的阿伯,朝阳村现在的村支书。
他跟赵富梁那一支属于远亲,跟赵学明却是嫡亲堂兄弟,对赵学明一向照顾。
此刻听了这话,就是点头:“咱们这一代人种田是没办法,总不能让下一代也吃亏。”就问要不要让赵建国初中毕业之后学门手艺?他可以帮忙介绍。
虽然古时候都说士农工商,匠人的地位还在农民之下,但实际上乡下素来尊敬这类人,因为传说他们都掌握着巫术,会得咒人,若是怠慢了,家破人亡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而且忙时种田闲时开工,等于比普通农民多了一份收入。
所以对于那种学习上不行的人来说,不失为一条不错的出路。
赵学明于是心满意足的谢了堂兄,但又忧愁,因为家境清贫,他担心拿不出让赵建国拜师需用的谢礼——这年头乡下拜师还沿袭着旧时的规矩,得先做三年学徒,任打任骂任差遣,逢年过节给师傅送礼,礼物送的不到位,即使满了三年也学不到什么,要是送到位,就能提前学。
赵学明出于心疼儿子的想法,自然不想赵建国在这方面受委屈。
“要不这样,你让弟妹先去厂里上几年班,挣一个是一个。”赵训勤想了想,就建议,“反正你们田也不多,你一个人弄的来,弄不来的地方,建国也这点大,能搭把手了。实在忙的话,就让弟妹请几天假。这样总归多份收入。”
“去厂里?”赵学明沉吟,问他去哪个厂?
赵训勤建议去化工厂,一个是离朝阳村近,还个是化工厂的活不像那些纺织厂,一天做到晚,根本没什么空顾家里。
赵学明就问为什么要让蓝小花去,而不是让自己去:“她一个女佬家懂什么,去了厂里也是吃干饭,别到时候被赶回来,丢咱们的脸。”
赵训勤知道他是不想让蓝小花挣钱,看了看外头没人才小声说:“你以为去化工厂是什么好事?咱们乡下人不懂,还是听小霞说的,小霞她老公不是县里干部,在环保局做科长的吗?以前小霞才结婚的时候,还陪小霞回来村里过,后来做什么不来了?不是看不起咱们乡下,是看到那个化工厂,说那化工厂会污染,对人不好,这才不来了。”
“还有这事?”赵学明一惊,随即有点不以为然,“城里人就是讲究,化工厂开了也不是一天两天,咱们还不是照样在这里过日子,也没见有什么不好。”
赵训勤说:“那也不一定,你忘记村后那几块田,稻谷打出来都是红色的了?国家都不肯收,可见是有问题的。所以我想着,只是化工厂的废水打咱们村后过,小霞她老公都觉得不好,要是进厂里上班,恐怕对身体也有妨碍。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是别去的好,不然有个三长两短的叫一家子人怎么办?还是让小花去吧,左右她是女人,家里不指望她什么。即使去了之后身体虚一点,做做家务终归没问题的。”
他们兄弟的这番谈话当然不会如实告诉蓝小花,赵学明回去之后只讲为了赵建国的未来考虑,让蓝小花去化工厂上个班,家里的事情虽然还要她回来了做,但田里就可以不做那么多了。
蓝小花毫无心眼的答应了。
这个季节气候转暖,田野里野菜争相恐后,正是青黄不接时候加菜的大好时机。
宁光只要是放学了,都没法在家里待,会被撵出去挑稻甘衣,这是一种颜值很高的野菜,有纤细的枝叶以及灿烂的黄色小花朵,切碎了拌上饲料喂小鸡,能让小鸡长的更好更壮。
稻甘衣挑的差不多的时候,就轮到鼠曲草了,在当地土话里叫做蓬蒙头的野菜,是端午用来做青团的原材料,宁宗很喜欢吃这个,所以每年都需要挑很多很多——这其实是村里老幼妇人最爱的活动,在天朗气清的时候,挽上篮子,拿上工具,约了三五好友出去,边找野菜边叽叽喳喳的聊天,既不觉得干活累,也不觉得生活凄苦,反倒是充满了惬意与自在。
可宁光没有这样的小伙伴。
不但没有小伙伴,别人看到她出去,还会中断原本的话题一起嘲笑她。
几次下来,宁光就避着他们走了。
这天她照例躲躲闪闪的出了村,往没什么人到的一些沟渠、田野去找野菜。
可因为上礼拜才来搜刮过一次,新生的野菜寥寥无几,宁光寻了会儿,就往离村更远的地方走。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很偏僻的地方。
春日里鲜艳艳的油菜花田遮掩了女孩子瘦弱矮小的身躯,让专门挑了僻静处说话的人一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