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色发黑地疾步经过一个又一个牢门,直到最里边关押重犯的地方,他才停住了脚步,他觉得进退维谷,不由地发了一会儿愣。
“陛下。”他身后的太监王喜小心翼翼叫了一声。
皇帝看了他一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要踹上去。王喜赶紧缩着脑袋闭嘴。
他知道皇帝陛下心情不好,也做好了被当出气筒的准备。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看牢房里的那人,不知道到底是谁能让陛下看了一封密信之后就大动肝火。
是个头发雪白的老者,坐在一堆稻草上,阖眼闭目养神,即便周围鼠虫横行,他也一副如同端坐高堂一般。听见这边的动静,老者慢慢地睁开了眼皮,眼神中露出似笑非笑的情绪。
他摸索着拐杖撑起身体慢慢地站起来,在皇帝面前行了个礼,他声音并不响亮,还有些哑,但是却很有中气,这让他显得很精神:“见陛下一面可真不容易。”
皇帝有些尴尬:“宋师不要这样说,我这就严惩那几个抓了宋师的混蛋。”
“人家依令办事,何错之有?”老者不急不缓地说道,口气却如同教训自己的学生,“政令出现漏洞,不教训颁布政令的人,反倒去严惩依法行使的执行者,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忙躬身道:“学生知错。”
说话间,一直老鼠又从老者身下的稻草里钻了出来,天牢这种阴森森的地方,老鼠是不怕人的。老者低头看了它一眼,捻起碗里剩下的几颗硬生生的米粒丢在老鼠面前,瘦骨嶙峋的老鼠谨慎地衔起米粒,又往稻草里一钻,转眼看不见身影。
老者觉得颇有意趣,眯起了眼睛。可是此时此景却将皇帝吓得满脑门的汗。
老者叫宋淳,正是那个和君归起争执的年轻夫子的爷爷。宋家的家族历史比山东那些所谓的世家们只长不短,只是祖上只喜欢各种各样的天文水利知识,在外人看到都是些喜欢为一个古怪的问题钻研一辈子的傻子。所以虽然家族历史悠久,传承丰富,但是却几世清贵,名声并不显著于世。
虽然百姓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上层贵族们却对他们分外尊敬,一个从千年起就钻研天文而不热衷权势金钱的家族,在他们眼里是迂腐的。但是宋家能预测西北有雪灾,判断东南发生地动,大旱之日预测两个月后的洪涝,这些铁一般的事实让这个家族顿时神秘无比。所以即便是皇帝祭天会让宋家来挑选日子。
宋家给成亲的姑娘定下的吉日,宋家给新生儿下的批语,林林总总,都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而眼前这位名叫宋淳的老者,不仅是宋家最年长的老爷子,更是皇帝曾经的老师,更是一位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四十岁的时候校正农时历,五十岁编纂大秦天文志,六十岁拄着拐杖几乎走遍了大秦海岸线,绘制成图,七十岁重回长安,将满脑袋的知识传授给子子孙孙,到了九十岁,他教不动,也没有精力了。他开始研读历年正史和野史中关于奇怪天象的记载,重新整理成册。如今他已经九十七岁了。
宋淳悠闲地喂了一会儿老鼠,抬头瞧见皇帝急得满头大汗,这才得意笑了。
皇帝一看见他这个熟悉的笑容,嘴角一抽:“宋师是哪个侄儿的实验缺钱了?还是哪个孙儿又一不小心炸了桥?再或者是哪个儿子挖矿不小心挖了人家的祖坟?”
宋淳依旧是笑,似乎一点也没听到皇帝话里的嘲讽味道,他这一把老骨头,说不定明天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自然得拼着这张脸皮给子子孙孙多争取一些好处,一句没恶意的嘲讽算得了什么。宋淳想到这里,不由地摇摇头:他这皇帝学生什么都好,就是小气了些,堂堂皇帝,天下都是你家的,怎么养出了这小家子气的毛病。
不过宋淳倒是爽利地很:“这次都不是,我就想问你要个人。”
“谁能劳得宋师大驾?”
“太学念书的,君侯家里有个叫君归的娃娃。你听说过吗?”宋淳说道这里,摇了摇头,“你这当皇帝哪里记得这些事情,你去找个脑袋清楚的人过来。”
皇帝嘴角又是一抽。
宋家这些搞科学的,除了偶尔闹出点小问题外,平时又呆又听话又有用,可偏偏就是一个比一个不会说话。什么叫脑袋清楚的,感情皇帝陛下他脑袋是浆糊不成?!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这个孩子朕还真知道。”
宋淳眼睛顿时一亮,他脸上露出急切的神色:“快快,我要见他。”
皇帝本想让他先去休息一下,熟料宋淳坚持地厉害,无奈只能立刻将君归接到了皇宫。
盛熹拍了拍衣白苏的肩膀,示意她放心,低声道他这就去找皇兄问个究竟,衣白苏抬眼看他,眼睛亮晶晶。
盛熹有些晃神,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睛:“你别这么看我。”会忍不下去了,他将后半句话咽回去,喉咙有些干哑。
她乱眨的眼睫像是被捉进手心的蝴蝶,盛熹低下头,柔声道,“我去去就回,你若是无聊,不妨去听听小归和宋老在说什么,宋老不会介意的。”
君归好奇地看着面前的鹤发鸡皮的宋淳,问道:“你就是要见我的人?”
“是。”
君归他认认真真地打量他一会儿,而后略感无聊地垂下眼睛,他问道:“我可以玩玩具吗?”
宋淳道:“当然可以。”他顿了顿,“那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作为交换,当然可以。”君归垂着眼睛摆弄手里衣白苏给他带回来的玩具,眼神都不肯再递给宋淳一下。
“地面是圆形,这是谁告诉你?”宋淳还是不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会思考这个问题,他机智地觉得他一定是被别人灌输了这些东西。
君归手里的动作停了下,他转身去看衣白苏,衣白苏正斜身坐在不远处的栏杆上看水,温和地冲他笑了下。
君归这才回过头,得意道:“我娘。”
“咦?”宋淳一愣,据他所知,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娘就没了啊。
“——留下的书。”君归得意洋洋玩了一个说话大喘气的游戏,他偷偷欣赏宋淳脸上从惊异到淡定的表情,低头笑了下,他将喜悦感埋在心里:他有娘亲的,他娘亲就在他身边。这个秘密让他愉悦欣喜,他整个人都欢快起来。
“原来如此。”宋淳道,“只知道衣圣医医术精湛,不想对天文也有所涉猎,不知道这书能否——”
“不借!”君归直接拒绝了他,不过很快他觉得不妥,又软了语气,“不过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他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脑袋,“都在这里,比书里都全。”
一个是鲐背之年的老者,一个是年方十岁的稚童,居然就这般聊了起来,还颇为投缘的模样。
盛熹回来的时候,君归正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画着什么,宋淳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指点,频频满意点头。衣白苏只看着君归,并没有注意到盛熹脸色不好。
宋淳看着君归,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若是我当你老师,指点你几年学业,你认为如何?”
“为什么?”君归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宋淳沉思片刻,道:“陛下把我从牢房里接出来的时候,让我先去休息,之后再去见你,我不肯。你可知道为何?”
君归摇头。
“因为我等不起。”宋淳弯起嘴角,可是神色却有些悲哀,“我活不了几年了。应该就是这几年就该去了,人活到这个时候,总会有这么一种感觉的。可是我总还是觉得,这辈子真是太短了。”
君归很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插话。
“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但是却做不了,有些事情我的儿孙天赋有限,帮不了我,我想当你的老师,可能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会尽我可能地将我所知道的教给你,这可能并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君归皱了下眉头,认真地思索了下:“我愿意答应,可是我要同家中长辈商量。”
宋淳失笑:“对对对,居然忘了你才十岁,应当是家中长辈做主才是,老夫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盛熹听到这里,明显愣了下,他对衣白苏道:“宋老似乎很喜欢小归。”
“我儿子嘛,人见人爱。”衣白苏眯着眼睛,一副幸福的样子。
盛熹摇摇头:“宋老主动去收的学生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皇兄,一个是小归,让小归珍惜,宋老是一座能移动的宝库。”
宋淳和君归投缘地紧,他带着君归非要去皇宫最高处去看星星,一老一少吵吵嚷嚷地就走远了。
水榭恢复了平静。
衣白苏跳下栏杆:“我们也回去?”
“苏苏。”盛熹突然叫住她。
周遭很安静,提着宫灯的宫女立在远处,天边橙红色的云已经谢尽,暮色四合,星子已经出现在空中,只是光芒还不甚清晰。
“嗯?”她歪了下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盛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低沉温雅,单只凭声音,就能让人平白升起几分好感度,衣白苏也喜欢听他说话,否则她前世的时候也不会总是逗他。只是他这时候出口的话,却让衣白苏浑身有些僵硬,她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想要个孩子。”盛熹重复了一遍。
衣白苏已经平静下来,熟料她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他温柔又毫不留情地堵住了她的退路。
“苏苏,我要你给我生个孩子。”
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眼底却得如同一弯沉郁安静的墨绿色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