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大夫又喧闹了一阵,而后由沈朝之出面,平息了大家的愤怒。
沈朝之起身,淡笑着说了两句话,突然被行色匆匆地管家闯进来打断:“大少爷,老爷子有请。”
沈朝之皱了皱眉头:“我这会儿忙着。”
管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弯腰再次行了一礼:“老爷子有请,大少爷请移步。”
沈朝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皱眉看了那管家一眼,眼神如同利刃,而后才迈开步子,朝药圃外走去。管家留在原地,对众位大夫们说些场面话,安排人将他们送回去。
衣白苏抱着大捆不告而取的药材回来的时候,这边已经散场,邱好古眯着眼睛瞪着她过来,脸色不虞。
“哟老邱,这蜀中小辈怎么样?”衣白苏跟他扯闲话。
邱好古直接瞪她:“你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你来这里究竟干什么来的?”
“又没说不告诉你,凶什么?”衣白苏低头擦裙子上的泥巴点。
“我不是凶啊。”邱好古似乎有难言之隐,“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咦?”邱好古出了名的迟钝,他都能嗅出不对劲的味道,那就是真的不对劲了。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沈朝之还有这一层身份啊。”邱好古没直接回答,却反问道,“这么个大户家里的少爷,怎么也不会落魄到被你救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吧?”
衣白苏动作顿了顿,重新坐直了身体:“不瞒你说,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她将自己来此地的目的,和成亲前夕公爹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以及前世临死前的疑点,尽数都告诉了邱好古。
邱好古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衣荏苒我们走吧。”
“都到这个地步了——”衣白苏不太想走,好不容易名正言顺混进来,一无所获就离开,她有点不太心甘情愿。
“这地方是真的危险。”邱好古站起身子。四下张望着,似乎想立刻背着药箱走人。
“你是不是看出来什么?”衣白苏问道。
邱好古似乎不太愿意说。
衣白苏和他认识这么久,岂能不了解他,追问了两次,而后再保证绝对不告诉别人,他立刻就软了脾气:“我有个师父,在宫里当过太医。”
“你的师父。”衣白苏皱皱眉头,“那都是前朝的事情了吧。”
“是前朝和新朝交替之时。”他咬准这几个字,而后看向衣白苏,严肃道,“要是我没看错,那管家朝沈朝之行礼的时候,用的就是前朝宫内的旧礼!”
衣白苏立刻皱起眉头。这是个恐怖的猜测,她甚至不敢说出口。唯恐隔墙有耳被人听去。她想到这里,立刻站起身,将周围检查了个彻彻底底,确定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接着说。”衣白苏道。
“先祖打下江山的时候,缺少一套系统的礼制,所以便直接把前朝的礼仪制度稍稍改了改,就当本朝的用了。”邱好古解释了下,“其实改动不大,但是对于常常在皇宫内行走的太医来说,在那段敏感时期,礼节错一丁点可都是要人命的事情,于是悉心研究过两者差别,后来也就告诉了我。”
邱好古深吸一口气:“我确定那个管家那时候行的礼,就是前朝的旧礼!”
衣白苏没有再接腔,她把手埋进了手臂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邱好古见她如此,连忙催促她快走。
“不行。”衣白苏道,“先不管沈家召集这个医仙会是想干什么,我们就提前溜走,沈家肯定会怀疑,他们若是派人追我们,你我当如何?若是你我心中对沈家的猜测是真,那可怕是会半路丢性命的。”
“管他。”邱好古大咧咧一挥手,“交给沈朝之去,你我先走才是正事。”
“不妥。”衣白苏抬起脸,神色依旧重新坚定起来。
“为什么?”
“我不相信他。”她很轻地说出了五个字。
邱好古叹息一声,没有像往常一样骂她没心没肺,他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就不用抱着能蒙混过去的心情了。”她站起来,“明天医仙会,承认你就是邱好古,闪瞎他们的狗眼去,他们今天还骂你了是不是?明天让他们后悔得跪在地上叫爹爹。”衣白苏一脸勉励地拍他的肩膀。
邱好古看她又开始不正经起来,突然也不是那么害怕了,拍掉她的爪子,扭头去翻检她偷回来的那一捆药材去了。
衣白苏看着不远处的雕廊画柱,嘲讽地冷笑。
一个已经覆灭的王朝,即便还有挣扎之力,也只能蜗居于阴影之下,永远见不得亮光。托福邱好古现在是个身上光环极多的神医级别人物,他一现身,便是沈家想暗地想在医仙会上做什么手脚,也得掂量掂量怕不怕被追查。
医仙会的规模果真是宏大,眼见大半个沈家都被一片喜庆气氛笼罩,如同过年一般,娇妍秀气的丫鬟在前边领路,温声细语地提醒着脚下台阶。众人走得人腿都酸疼的时候,才到了最终地点。
集聚在此处的大夫看起来有三百余人,有老有少,年轻的看起来有些惶恐失措,似乎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场面。年长些的有的还是名动一地的名医,颇一出场,便引起一阵恭维声。
邱好古和衣白苏身前的小丫鬟本要领两人入座,可半路却被人拦下,直接越过座位,走到了主人和贵客们才能去的正厅。
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商量地由邱好古暴露身份,衣白苏充当狗腿,好生地闪瞎一番,但是这会儿还没开始闪呐,怎么沈家家主就被王霸之气感染了吗?
邱好古走到这里,环视一周,顿时露出了然的神情。
正厅外守着几个面无表情的乌衣卫,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而正厅内却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只有三个人在那里,一个衣着锦绣的,应该是沈家家主。另一个衣服管家打扮,正跟沈家家主寒暄,一脸圆滑。这是澶王府的胖管家,邱好古见过。
而最显眼的那个,此刻坐在椅子上,一身肃杀玄色长袍,非常简单,可是无论从简单的饰物还是言谈举止之中,却是流露着让人只能仰视的贵气。那人看向这个方向,微敛着的眉头终于放松,眼睛慢慢弯起,露出个笑容来,暖得让他整个人似乎都发亮起来。
盛熹。
邱好古没等人招呼,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优哉游哉地喝起茶来,正厅外昨日才挑衅责骂他的卫平正踮着脚尖看这里发生了什么,邱好古得意洋洋递给他一个挑衅的神情,任凭卫平气得脸色发青。
澶王府的胖管家继续在跟沈家家主寒暄。
盛熹脸上笑容不收,起身朝衣白苏走去,将她手拉入袖中握紧,寻了一处重新坐下。衣白苏有些僵硬地任他牵着手,短暂地冲他笑了下,算是打过招呼。
胖管家和沈家家主的声音依旧在她身后响个不停,有如魔音灌耳。
“我家王妃年纪尚轻,有些淘气,前些日子跟着邱神医出门长见识,走得匆忙,也不说给殿下留个信儿,让我家殿下好生着急。”
“王妃毕竟娇生惯养了些,殿下又宝贝得厉害,幸亏没吃什么苦头,否则指不定殿下怎么心疼。”
“年纪小,脾气大,任性,淘气,都是没办法的事,殿下他自己都管不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能多说什么……”
——你现在就在多说啊!大胖子你平常不是挺圆滑谁的坏话都不多说吗?怎么揭起你家王妃的短处的时候这么顺嘴?
邱好古躲在茶盏后边吐槽。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胖管家开始朝他这里转移,“那位就是邱神医,邱神医是王妃的长辈,这就为沈家主引荐。”
死胖子你别过来!
邱好古在心底咆哮,啊啊啊他讨厌人际交往,他讨厌寒暄,他讨厌相互恭维!他这辈子只接触草药和病人就够了!
胖管家的魔音穿耳终于消停,衣白苏还没来得及送一口气,就又得撑起精力来应付盛熹。
“竟然胖了。”他有些不满,一路上酝酿的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文艺心情都泡了汤,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只有他自己而已,他的伊人好吃好喝地还把自己养得又圆润了一些,虽然说不明显,但是对于他来说却是打眼就能看出不同来。
“唔……”她支吾。
“不是说跟我一起走,你着急什么?”盛熹干脆地换了个话题,免得自己再纠结下去伤心。
“嗯……”衣白苏继续支吾。
“还好临走前想起了带个邱好古。否则你若真敢自己离开长安,我打断你腿。”他依旧笑眯眯道。
“盛熹你过分了啊!”
“你且试试。”
衣白苏垂了眼,烦闷地扭过头。
正巧这时候,噼里啪啦的炮竹声炸响,沈家的管家在门外小心地提醒家主医仙会开始,请家主移步。衣白苏这才看向那沈家主。
中年发福的男人,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她皱了皱眉头,随手扯了下盛熹,“我们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