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编织的炭盆,用久了难免散发出竹油的褐黑,味道倒也清香。老太太烤暖了手,便盘着三寸金莲坐回到高椅上。
一双细长眼儿把阿晓上下打量,见她个儿适中,皮肤微黑,看起来像是个能干活的把式,便吧嗒着烟斗点头道:“梅家绣庄今岁很是打出了名头,今后除却绣娘们要年轻要美,连庄子里粗使打扫的都要好看,叫外头人知道我们的绣庄,乃是由内而外名副其实的与众不同。招了许久,也没招到个中意的,今次你带来的这个姐儿倒是不错。”
秀荷应道:“半路上拾到的落难人,老太太给她口饭吃,她就给你使力气。”一边说,一边扫了阿晓一眼。
阿晓便知道眼前这个一身铜钱褂裙的贵老太太收下了自己,感动得连连鞠躬:“谢老太太,谢老太太!”
“唔,下去吧,手脚勤快些,不亏待你。”老太太挥挥手,叫人把阿晓领下去安排。又睨着秀荷,长叹口气道:“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你们庚家流年不利啊。早些年可是商会的头一把交椅,忽然说没就没了,如今这才跑了两趟船,又叫官府禁了生意买卖。都是世交,勿怪我老太婆说句交心底的话,照这样下去,只怕得叫你婆婆请个风水先生,看是不是祖坟上出了甚么问题。”
呵,好一个“说没就没了”。镇子里的人们嘴上不说,其实谁人心里不嘀咕,当年庚家那场落难与他们梅家有猫腻?此刻倒做起老好人来。
秀荷也不挑穿,只搭着手腕儿笑道:“是呢,不知着了哪个奸人的道,竟被栽赃了几十袋盐,好在总算最后人没事。人没事,日子总能慢慢好过起来。”
福城人古早的讲究多,最重风水观念,倘若家里头连年时运不济,大多要请风水先生回来看看算算。
叶氏觉得老太太多嘴,好好的提醒人家这个做什么?面上却笑眉弯弯的:“这么说来还是我们孝廷能干,你瞧,第一趟生意就随他岳父顺风顺水地跑了下来。也懂得孝顺大人了,买了几盒点心,亲自送到我房里,硬要看着我吃下去,不吃不肯走呐。”
捂着帕子,心花怒放。
她一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心肝宝贝,打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不晓得被老太太教训过多少回,怪自己把儿子宠惯得不像样。如今终于欣慰地看到他懂事成才,恨不得立刻便在老太太面前扬眉吐气,却忘了自个儿子给祖母一粒米也不曾孝顺过。
老太太的脸色很不好看。老大家的甚少出门,回回出门必然给她捎带小吃小玩,老二家的这一趟出去,回来却是连个请安也不见。
“啧,一盒点心看把你哄得转不着北。自家的生意不学着他爹做,倒反去帮着岳丈家的白干,那不晓得的,倒还以为他是折上门的女婿。”老太太一杆银烟斗吧嗒吧嗒,吐出来一道白雾滚滚。
叶氏听不进这话,张家的生意多少有点猫腻她是知道的,但这又怎么了?那些猫猫腻腻的,旁人想做还做不来,既然亲家愿意携儿子入门,干嘛不答应。
却不想叫老太太看穿,只挑着杏仁眼儿道:“母亲这说的什么话呀,锦熙是我们梅家大红花轿抬进门来的正经媳妇,孝廷怎么成上门女婿了?何况亲家老爷就那么一个闺女,如今帮着他,将来那些产业还不都是我们孝廷得。是不啦,蒋妈妈?”
“是呢,二太太。”蒋妈妈是叶氏娘家带过来的,自然言听计从。
老太太偏心大孙子,只怕那张家大老爷哪天翻了船,把自己家底都连累,想想到底还是不放心,便转而问秀荷道:“你今番北上堇州府,路上可有遇到我们孝廷嚜,可知他随他岳丈做的是什么生意?”
看来老太太还不晓得梅孝廷背地里的那些勾当,莫说叶氏这样包庇,便是不包庇,秀荷也懒得去挑穿,当下只淡淡应道:“三郎忽然出了那样的事儿,秀荷一个人都应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打听别人。叫老太太失望了,确然不晓得呢。”
因见时辰不早,便推说绣庄里落下的活儿多,要告辞了。
老太太挥挥手,叫她回去好好干,来年涨工钱不亏待她。
叶氏看着秀荷一娓褶子裙儿摇摇远去,不由叹道:“听说姑奶奶那百来缸酸酒全叫她男人卖干净了,你看她,吭也不吭一声,没事儿一般。这丫头自跟了庚家那匹小狼崽后,连心思都知道藏了。不像从前姑娘时候,心里想的什么,全部都写在脸上。”
老大已经很久没有来消息了,听人说南洋那边最近乱得很,好像是有什么旧朝的‘日月会’流窜闹事,朝廷都派了官差过去平乱。
老太太愁眉不展,冷冷地睨了叶氏一眼,闭起眼睛:“要再学不会,白白给你算计啊。”
那话意味深长,叶氏听了不高兴,自己夫妻两个操持着一大家子,凭白落了个不讨好、爱算计;倒是大伯他们三口子,活儿不多出,好处全是他们得。
抿了抿嘴,也站起来告辞出去。
——*——*——
后院里鸟鸣啾啾,空气中缱带着潮湿的花草清香。一道矮门穿过去,走过一条窄而长的小巷道,就可以抄近路到得花厝里更深处的梅家绣庄。
“轱辘轱辘——”木轮子擦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似梦魇一般打破阴天的靡靡白雾。
秀荷揩着帕子在高墙下走路,忽而一抬眸,竟看到对面那头幽幽行来一道青裳白领的熟悉身影。
那人是谁?他依旧这样清瘦,着一袭墨青印云纹修身长袍,素长手指抚着膝面,风轻云淡端坐于轮椅之中。那苍白的雅容在雾气里迷蒙,看不清他是哀是怒,冷悄悄被身后的仆随推着往这边过来。
……去了这样久,腿并没有治好嚒?
秀荷默了一默。
“嗤嗤,爷,她果然把你认错了。”那仆随却忽而弯腰,发出的是荣贵嬉皮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道阴幽幽的浅谑:“哦呀~~那一场拜过天地的夫妻缘分,到底还是叫她记下了他……阿奕若是晓得,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距离近了,那轮椅上的雅俊之颜便渐渐看得清明。是二少爷梅孝廷,他竟换了长袍,学着他哥哥的打扮,像一个半瘫之人端坐在轮椅之上,微眯着凤眸好不陶醉。却挡在路中央,好整以暇地把她去路隔断。
“梅孝廷,好好的你又坐这上面装什么鬼?”秀荷过不去,睇着梅孝廷膝上覆盖的薄毯,愠恼地蹙起眉头。
那薄毯也是他哥哥护膝防寒用的,他真是个疯子,以为扮个瘫子很好玩么?她不想与他胡搅蛮缠。
“自然是在学阿奕了,我还能做甚么。你适才那一瞬间,可是又想起了他嚜?那罗汉塔外,他与你所说的,我都听见了。”梅孝廷倾身过来,苍素的手指想要勾住秀荷的小袖,被秀荷一甩,那缎料便从掌心里绝情掠过,空留一抹余香。
他便将指尖放在鼻端轻嗅了嗅,萋萋低笑道:“明明比我遇到你更早二年,他却可以枯坐在天井之下,听我说了七年与你的青梅竹马故事;明知道与他定亲的姑娘是你,他却可以整日默默隐忍,看巷子里的我与你耳鬓厮磨;明明晓得你不爱他,新婚之夜逃出去会了那庚家的三少爷,他却整夜都不肯闭眼,情愿坐在那二层阁楼上候你归来……我便在想,是不是把这肉身桎梏在轮椅之上,行之不便,去之无能,然后人的心,便也能宽了……”
女人拗过脸儿不理他。他知道她恨自己,上一回差点没把她置于死地。她总是这样记仇,但他的心胸却宽广,一忽而恨意消去,便又无可复加的想念她。
他看见她颈下隐约烙着一抹红痕,便猜度那个男人早上又疼了她。自堇州府隔廊相望,他早已洞悉他们没有一夜不快乐;他们沉醉在那肉裑的欢愉之中,不知那等在孤单中的滋味如何煎熬……
梅孝廷绝凉地勾了勾嘴角,拖着下巴对秀荷笑:“你看我学得像嚒,可比你那唱戏的母亲更出神入化?”
褐木的轮椅沉且笨重,拦在窄巷中央让人轻易过不去。还怕过去的一瞬间忽而便被他揽抱,这样的事他做得出来。
秀荷磨着唇齿,蓦地调转过身去:“梅孝廷,你自己疯便疯了,不要拖着别人与你一起疯。”
“呱当——”却身后忽而一道寒光掠过,梅孝廷踢起脚边的一颗碎石,把那巷口的红门关阖起来。
梅孝廷不让秀荷过去,蓦地倾身抓住秀荷的手腕,把她娇软的臀儿箍坐在自己的腿面之上。
他的手很凉,像那寒天雪地里孤寂的青狐,阴幽的嗓音抵在秀荷的耳边,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他说:“我疯了嚒?我没有疯。关秀荷,我错了。我只是太傻、太专心,以为你爱我、我爱你,今生便能够天长地久。
我太慢知道,阿奕九年如一日枯坐在天井之下,是为了等你,否则我便不会将你所有的好都诉与他听,不会叫他在心中对你存了念想……我太慢看清我娘的心机、不知她对你说过的那些侮蔑言辞,否则你便没有机会在河潭边遇到庚武,以至于如今只记得他疼你的好……我又太慢了一步赶去码头,你便不晓得我眼睁睁把你推给疤脸之后,心里到底有多么的后悔,多么的痛……关秀荷,我后来真的有去找过你。为何上天对我这样不公,偏叫我频频比别人慢了一步解释……”
空旷的窄巷里无人,只一颗老树在阴风下西索摇曳,那风声吹动了情裕,梅孝廷睇着秀荷胸前的起伏,忽而便隔着衣裳揉捻下去。
他竟不谙那个中的温柔,手上的力道并不知轻重。清削的下颌抵着她的锁骨啃-咬,生涩的动作只把她迫得呼吸不能。
可他此刻言辞痛切,又知否当日她在疤脸的老窝中如何挣扎?后来每逢夜半惊醒,便总是那腌臜迫近的一幕。疤脸咧着黄牙讪笑:“那张家女婿可说了,你可是他们春溪镇上第一美人,还会含是嚒?来人,看老子今天怎么硬塞她!”
天晓得那一瞬间她有多么不可置信,不信那面冷心善的昔日少年,他竟将她那样赤落落的出卖。
“啪——”眼见得那俊秀的脸庞越发往下,秀荷费力匀开手臂,脆生生打了梅孝廷一巴掌。
“够了!梅孝廷你太不堪,你还嫌害我的不够多?不要次次总与我马后炮,我也会听得很腻。”口中叱他,眼眶亦红,挣开他淡香的怀抱,背过身子就走。
竟打得这样干脆,脸颊火辣辣的烧灼,忽而一缕湿咸溢下,嘴角便渗开了红。
好狠的心呐,打完了就走。
梅孝廷玩味地抹了把脸,蓦地从身后反握住秀荷的手腕。从袖中掏出一枚首饰,幽幽笑着道:“所以说……我总是明白得太晚。那么你把这个收下吧,从前你总是喜欢玉饰,我那时不晓得母亲的和我的原不一样,竟把她的偷来送给你,叫你蒙了羞。今后你把这新的戴上吧,然后我的遗憾便也能了了。”
是一枚镶粉晶的金链子,底下坠着荷叶型香囊,一缕淡淡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散,只把人催生出慵懒。梅孝廷说这是专专叫人在京城中定制的,那荷叶香囊里装得乃是西域的上等香料,经年香气不褪,他只舍得送给她一人。
秀荷却不要。“我也不缺首饰。说来也是我自己固执,半年的工钱撑死不过十几两银子,争这一口气做什么?你再要闹下去,大不了我也不干了。”说着把那香囊掷回梅孝廷的膝上。
女人的倩影漠然擦肩而过,梅孝廷却不伸手去接,任由那链子沿着袍摆滑落于地上。
“西索索——”被青砖石路面磕破了角,散下两瓣晶莹。
那香料不伤母体,只吸胎儿之气。初孕的妇人带在身边,只须月余功夫,那腹中骨肉便可蔫成一颗小血块,像经-血一般从体内化出,神不知鬼不觉。
这可不是寻常铺子里能够买到的好东西。
荣贵看得心疼,弯腰捡起来,用手指划了划:“少爷,大几百倆白花了,她不肯戴,那骨肉还不是照样怀?”
“不肯戴……那就扔了吧。”梅孝廷凄绝的笑意一瞬敛尽,凤眸中的阴鸷不遮不掩,将链子往身后随意一抛,推着轮椅便要走。
落到角落阿晓的鞋面上,阿晓蠕了蠕脚趾头,看着秀荷的背影,又看看梅孝廷,正想哈腰去捡,忽然一道艳丽的影子走过来,连忙又把首饰踢出去,藏进了树影下。
是琴儿,着一抹浅桃色的薄棉褂子,脸上染着彩妆,眼睛亮晶晶的,不晓得躲在暗处听了许久。把链子拾起,碎步盈盈跑过来:“姐夫,您的首饰掉了。”
半个多月没见二少爷,听说去大地界跑了一趟生意,回来后那英姿越发倜傥帅气了。凄幽幽的,像一只傲然遗世的狐魅,无情无义却叫人坠生爱狱。
梅孝廷却无聊,用扇子不耐烦地隔挡开:“拿走,爷扔掉的东西便不再收回。”
所以师傅不是被他扔掉的对嚒,他要舍得扔掉,又何必心心念念再与她纠缠不休。
琴儿咬着下唇,忿忿地凝着空去的巷尾:“她真狠的心!姐夫对她这样掏心掏肺,她为了和别人好,竟然把你一而再的辜负又辜负。”
梅孝廷微仰下颌,看着这张和秀荷些微相像的脸,讽弄地眯起凤眸:“这么说,你也觉得她对我很过分么?”
“嗯,简直叫人看不下去。”琴儿羞赧地眨着眼睛,很肯定地点头说是。
梅孝廷也不管她是真情还是假意,用扇柄将链子徐徐挑起:“那你戴上她,戴起来让本少爷看看。”
这样剔透莹润的粉晶,还搭着赤金的精致小链,哪里是琴儿能够买得起。拿去绣庄姐妹们面前炫,不晓得又能叫她们羡慕上多少天。
琴儿颤颤地把金链挂上脖颈,连声儿都娇了:“爷……奴这样戴着可好看嚜……唔!”
只话音未落,便已经被那绝美少爷一把卷入清冽的怀抱之中。他的唇薄且冷,吻来得又狠又戾,却生涩。忽而探入口唇,肆虐的气焰像是要把人的心髓都吸干化尽,却叫人沉迷,忍不住贪他身上干净却孤单的气息。
从前姐夫也调-弄自己,但每次都是蜻蜓点水,不来这样的真。琴儿很紧张,然而她暗地里盼这样的时刻,却不知已盼过了多少个深宵。被他吻得热烈,忽而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便撕拉一声把盘扣扯开,拉着梅孝廷苍素的手指覆了上去。
“秀荷……关秀荷……爷就是要叫你痛,非要让你痛得跪下来求我,求我饶过你!”梅孝廷微阖着凤眸,脑海中勾勒的,却都是秀荷在裑下曲扭挣扎的一幕幕画面。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贴近过女人的身子,那心中的执念与不甘化作阴戾,修长的指骨只把怀中的腰儿豚儿狠狠挫捻。忽而察觉手心里多出来一道瑈瑈起伏,想也不想便把那山花含住。
脂粉香浓的味道,却不是她……那樰白的中间也没有红印,也不如她的俏美。
闭起眼睛骗自己再咬,却骗不下去,一刻之间失了味道。
不行,他依然还是对别的女人不行。不是身不行,是心,连做戏都反胃。
琴儿却尚且不知,越发仰着身儿想要得少爷的痛。这样的感觉真奇怪,停不下来,明明这一次还未结束,便已经贪生下一次,下下一次……
竟也不顾荣贵在旁看着,越发把衣领拉开,搂着梅孝廷清瘦的肩膀,嘤嘤啜泣道:“少爷……琴儿愿意安抚少爷的心,她欠你的多少,从我这里讨回去吧,我都可以不计较回报……”
小贱-人,你以为你给我的与她一样嚒?自不量力。
梅孝廷心生鄙夷,凤眸中的光影一瞬又复了清明,蓦地把琴儿推下地去:“安抚不了了,她肚子里怀了别人的骨肉,她自己却不晓得。她若晓得了,只会更加彻底的把我抛弃……可是爷不想看着她生儿育女,因为我也孤单。”
撩开袍摆从轮椅中站起来,自顾自往那半掩的红门边走去。
那背影清廖,只看得琴儿眼泪扑索索往下掉。臀骨砸在砖石上又痛又麻,心中的爱怜与疼楚却愈甚。
不知梅孝廷根本就是个无情无心之人。
……
走到后院花坛边,忽而抬起头,看到张锦熙抱一件马甲站在风中,肚子四个多月了,哟,撑起来好大……为何目光这样看人?是嫉妒么。
知道她刚才一定看到了那一幕,他心中的积郁竟就些微开解。没错,他就是要叫她看见,他宁可与人调-情也不稀得再碰她一碰。
冷蔑地睇了一眼,冷清清擦肩而过,视若不见。
那清逸身躯晃过眼前,缱绻过一股冷风拂面。张锦熙闭了闭眼睛,她刚才把什么都听到了,本以为是父亲抠门,没给他分甚么银子,所以出门也不曾带礼物回来。却原来是带了,只是送给的不是自己,是别人。
仰头望着丈夫雅俊的侧颜,却忘不掉与他短暂的恩爱朝夕,到底恨完了又还是爱。张锦熙暗暗咬住下唇,声音轻柔柔道:“二爷昨儿才说头疼,今天就穿这身出去,怕容易着凉了。我给你送了马甲来,你穿上了再出门。”
梅孝廷蓦地停下脚步,转头凝着张锦熙的肚子,勾唇笑道:“哦呀~,还以为张家大嫂只晓得捂肚子,竟不知几时也这样歉忍贤惠起来……包了这么多层你重不重?装得不累嚒。”
冷蔑的眼眸逼近张锦熙秀丽的脸庞,一错不错地凝了片刻,忽而又撞开她的肩膀头也不回远去。
他恨她拿捏了他的软肋,知道他从此都不准备再碰她身子,却又要解决二房的子息问题,便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更恨那将要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谁人的骨肉,日后还得管他叫一辈子的‘爹’。
“西索——”簇新的马甲从手腕上滑落,一瞬间张锦熙心如死灰,只将贝齿咬得咯咯咯直响,强撑着不肯倒下。
阿绿把衣裳捡起来,一边拍土一边忿忿道:“小姐,不如就和老爷说实话吧!这个婚我们不要了,咱们张家家大业大,离了姑爷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排队等着。”
张锦熙却不甘心,一定要和梅孝廷缠。命阿绿把衣裳捡起来,“这是我一针一针缝给他的,他不穿上,我怎知道哪里该修,哪里该改。”吞忍下眼眶中的晶莹,顷刻又复了素常平静端淑的脸容。
阿绿看着琴儿的方向,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那个秀荷奶奶也怀孕了……小姐不如给琴儿一点教训,怎样也不能叫她在你眼皮底下这样卖-骚。”
张锦熙冷哼一声:“不要乱说话,该怎么做我心里自有主张。”
主仆二人往厢房方向离去,小院顿时又清寂下来。
——*——*——
绣庄被修缮一新,看起来好不气派。梅家的冬衣上个月运去京城,听说老太后很是喜欢,各州府的衣庄便陆陆续续向绣庄下了开春的单子,一群姑娘们好生忙碌。
美娟告了假在家陪小黑,秀荷便把她的徒弟暂时接管过来。当年师傅怎么教她的,她便怎么教还与徒弟,但自己悟出来的那部分,却留着一手不与传授。辞呈已递交上去,老太太百般挽留,见她执意要辞,最后竟也没有为难,只叫她干到月底,仍把扣押的工钱还给她。秀荷本来不愿意再多留,到底老太太面上已经做了让步,便每日依然还去绣庄上工。心中不存计较,日子倒也耗得轻松。
等到十月中旬的时候,庚武在关福酒铺附近租下个空置的场子,又采买来制酒的一应所需,请了匠工好一番装修,热热闹闹地就把酒铺操办了起来。
今次的经营与关福以往的大不相同,所有的生意与地盘牵扯,都不再和梅家有任何关系。先与两家米庄老板定了长久进货的契约,保证了成本的控制;后在邻镇一世伯家的瓷窑上作了酒瓮的模板,今后酒庄往外运的青红酒,都须得打上自家独特的包装,不让人把名号假冒了去;除却平日街坊邻居们的寻常散酒,又把所酿的酒与红醋,根据米与红曲的层次、酿法的深浅、年岁的久长,各自分作不同等级。
老关福没有生意头脑,从来都是吃一天过一天,几时竟能得这般风光?欣慰闺女选了个好夫婿,心中好不高兴。因为不懂经营,便自愿用手艺占三成干股,整个酒庄名义上依然只属于庚武独营。
叫关长河回来帮忙,关长河却不来,大抵是怕以后银子叫妹妹看管着,出入不自由。秀荷劝了几回也就不再管他。
二毛成了关福的关门弟子,红姨不晓得多少高兴。去匠铺里打了一对小银锁,又亲自做了两双小鞋子,送去庙里祈了福,念念叨叨叫秀荷拿回去在床头柜上摆着,说是能求子息。
求什么子息呀,红姨这人,就是爱往自个脸上贴金。明明后来是自己决定的要和庚武好,如今逢人到处夸,硬说她给关家相中了个多么好的干女婿。这要真摆了鞋子,日后娃儿也变成她求来的了。
秀荷也懒得与红姨辩驳,但那鞋子她可没摆。她也和子青一样,希望头胎生的是闺女,她也要把她的小娇娇捧在手心里宠,想她一生下来住的就是大房子,不要学了自己小时候,七岁前到处颠簸,没个安生的地儿扎家。
庚武的生意还没做起来,日子其实并不宽裕,再等两年吧,反正也才十六岁呢,她还不想这样早就当娘。
噼里啪啦,爆竹的声音震天响,‘雲秀酒庄’终于开张了。那蒸笼上雾气白茫,光膀子的弟兄们往来穿梭,米酒的香味把春溪镇十里的地界都熏醉了。
雲秀酒庄,与‘雲熹号’货船之‘雲’字呼应,取其‘风雨同舟,青云直上’之意;又从秀荷的姓名中提了“秀”一雅字,让人凿了牌匾,在场院门前高高一挂。
庚武挑了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请来昔日庚家的商会旧友,摆了十几桌大酒。也请了梅二老爷梅静海,但梅静海推脱着没有来。
梅家的不痛快。听说庚武今番刚被罚了二百两,怎么悄无声息就开了个新酒庄?暗地里又派人去打听,看是不是庚武真的与土匪有勾搭。
秀荷自己也奇怪,怎么每一回缺钱的时候庚武总有的拿出来。夜里蜷在他怀里睡不着,忍不住便拷问他:“三郎哪儿来的这样多本钱,可不许再瞒着我来个大个子。”
庚武用性命起誓:爷不喜后桃之风,定然没有大个子。
秀荷早已见识过他心思的城府,每每这时候便总要威逼利诱一顿,若是他与那个小个子还有秘密欺瞒她,这一回她就一定要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起誓究竟要如何如何,她自己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但反正不会叫他好过。
好吧,承认庚武说的没有错。她就是个醋缸子,比她爹酵后的青红酒还酸。
不知是因着早前在堇州府的一番炒作,还是李宝财夫妇真的把酒送进宫中给了太后品尝,酒庄的生意进展得异常顺利。
但酿酒与营生总不能置在一处,有老板远道而来来谈生意,你得有气派的门面给别人看。
门面选在哪儿呢?哪儿都不如庚老太爷在东水街上的那两间铺面好。
前几日庚武又给衙门递了状纸,恳请审查商会从前的老账。这一回竟也好生奇怪,那衙门贪财的冒老爷竟然没有当场就给打回来,状纸也没有一沉便杳无音讯。冒老爷抠通了鼻子,把庚武送去的老人参闻了又闻,最后吭哧道:“回去等着,等本官给你消息。”
到底叫人回去等什么,等几天?含糊不清,吃了人的短,却也不给人一次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