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
捣烂的皂荚儿在木盆里晕开泡沫,一袭松青团云竹布箭衣浸了水便发硬,偏他身量修伟肩宽腿长,乍一洗起来真是好生吃力。秀荷捶着擀衣棒,许是因着太用劲,那鬓间的两缕碎发垂落下来,将细密的眼睫儿遮掩。
“嘻。”四岁的颖儿便以为秀荷看不见,忽而趁她不注意溜进了身后的小房里。
自从三叔娶了小婶婶后,娘就不肯让他过来,正是孩童爱思想的年纪,越不让他过来,便越发觉得这边藏着秘密。看那砖墙边的红床好好的,没缺胳膊没缺腿,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不由很惆怅:“三叔一走就不锯床了。”
撅起小短裳,趴下去看看床底下有没有藏着大锯子。
悉悉索索——
秀荷才拭着脸上的水珠,听见动静回头看,看到一个留着月牙儿的圆脑袋,便笑道:“瞧,大清早在找什么呀,一会儿婶婶帮颖儿找。”
颖儿探头出来,蹲在秀荷的身边:“看床还在不在。三叔每天半夜都锯床,小婶子疼得嗯嗯叫。”
锯床……
吱嘎吱嘎——好似那夜半缠命的声儿又在耳畔回荡,秀荷揉衣的动作微微一滞,脸儿顿地羞红。
压低了嗓音柔声问道:“那样小的动静,连颖儿都听得到呐?”
“嗯。我白天睡得多,晚上耳朵就很灵。”颖儿以为自己是猫头鹰,很自豪的说。
自回门后已然收敛了,却连这样小的孩子依然还晓得……想到婆婆每日清晨在自己碗里埋的蛋、还有嫂嫂们善意而潋滟的笑容,秀荷一瞬拘得不行。讨厌起庚武来。每一回一开始都是小心翼翼的进来出去,忽而抽颤起来,怎样推他打他都束不住他的武烈。
晓得他疼她不够,然而大少爷和二少爷二十出头就去了,嫂嫂们都还那样年轻,这让她怎么抬头?以后都不给他闹了。
秀荷刮了下颖儿的鼻子:“你三叔他就是匹野狼,以后我们都不许他再锯床了可好?”
颖儿重重地点了下头:“好,颖儿喜欢小婶婶,不叫小婶婶疼。”
二嫂福惠梳妆完毕,随大嫂云英从厢房里走出来,见儿子和老三家的神秘叨叨,不由叮咛道:“颖儿,你秀荷婶子还要赶去绣坊上工呢,可不兴给她捣乱啊。”
秀荷连忙抬起头来笑:“嫂嫂走啦?颖儿可讨人喜欢,无妨的。”
那新媳妇脸都红到了脖子根,猜就知道这小鬼头在说些什么,福慧佯作不知的宽心道:“他那颗小脑袋呀,一天到晚也不晓得都想些什么,你别听他瞎胡说。”
她是个活泼热闹的性子,见云英已到前面,连忙揩着荷包追出门去。
两个嫂嫂都在隔壁茶庄里帮人拣茶,拣茶也是门精细的活儿,得坐得住,眼花了可不行,心不细也不行,费眼睛。然而却安静,族里清朴人家的媳妇们多靠这个打发时间,庚夫人也并不限制。
颖儿木痴痴地看着娘亲一抹秋香裙不见了,忽而又淘气起来:“娘不让我说,小婶婶进门了,三叔半夜不冲凉了,锯床是为了生小弟弟。”
“噗——”庚夫人才在庭院里浇花,乍一听孙子这话不由好笑,作蹙眉状嗔恼道:“小鬼精,小孩子家家管大人事。还不快回去背你的三字经,再背不好,学堂里的先生可不收你。”又叫秀荷随她进房。
洋铛弄这座一进的院落环境虽僻雅,然而屋子却不多。庚夫人与大嫂、岚儿住东厢大屋,二嫂带着二丫头琴儿和颖儿睡侧房,两个留下来的婆子住小间,后院秀荷那间新房乃是庚武回来后才新盖的。
大屋里收拾得素雅清朴,七岁的岚儿正在绣花,见大人进来,便把针线一放出去找妹妹玩儿了。
庚夫人叫秀荷坐下。
秀荷应“诶”,低着头,脸上红羞未褪。
庚夫人看着媳妇儿乖巧巧的模样,晓得她如今已然一门心的爱上自个儿子,不由笑容欣慰道:“小孩子家家的胡说,听了就算了。进门这些日子可还习惯?我听郑妈说你今儿个要去上工了?”
“嗯,告了几天假,绣坊那边的活儿落了不少,九月底就要交工,再不去来不及了。婆婆和嫂嫂们待秀荷是一家人,三郎…他也对我很好,哪里还有不习惯呢。”秀荷点头应着,没敢说自己还不“习惯”庚武。
那双颊儿嫣粉细腻,说话柔柔静静。庚夫人看着喜爱,便抚着秀荷柔白的指尖道:“那就好。我们庚武性子冷,打小不和姑娘们说笑,打第一眼见他看你的眼神,做母亲的便晓得他心里有你。如今见你们小两口这样好,我看在眼里也就放心了。他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你也别惯着。这衣服呀,以后都留着他回来自个儿洗。”
一边说,一边从小屉里取出一只首饰匣子,打开来是一对玲珑别致的璞玉金簪,叫秀荷拿着。
庚家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这般首饰只怕是庚夫人娘家的压箱底儿,秀荷哪里能要,连忙站起身来推脱。
庚夫人却不允秀荷推脱,定把匣子摁至她的手心:“老大老二家的一人都有一份,不兴独你一个没有。我们庚家当年的变故你也晓得,原以为老三这辈子怕是困在大营里回不来了,哪儿想竟然能赶上皇帝大赦。全家如今就仰仗他一根顶梁柱,三月那天颖儿打开门看到他,把你两个嫂嫂又欣喜又辛酸的,当场就捂着脸泣不成声了。从前大好光景时你没跟着享福,如今进了门却只能做个挂名的少奶奶,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这绣庄上来回的跑,总是辛苦,等日后庚武生意稳当了,便辞了在家给他好好带带孩子,也好陪我说会话。”
庚夫人和蔼带笑,每句话虽说得平静安然,然而那昔日保养精致的雍容上,眼角的丝丝笑纹却把这四年里个中的辛酸出卖。
没想到庚武在婆婆嫂嫂们心中的分量原是如此重要,秀荷听得潸然,便把庚夫人手心轻握:“婆婆说到哪里去,若非三郎大义救我,只怕儿媳此刻已然随着梅家大少爷离乡背井、飘洋过海了。阿爹腿脚不好,近日也全仗三郎手下的兄弟不时帮忙送酒。富贵可赚,真心难求,三郎为人仗义磊落,秀荷是真心实意嫁给他。梅家虽说不地道,到底契约签在那里,秀荷暂且把期限做满,等回头出师了,也好在家中收几个徒弟,赚点儿小盈余。自小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这点儿路途哪里觉得辛苦。”
“真是个懂事的闺女,庚武没有选错姑娘。旁人一听说他刚从牢里放回来,只怕当即就被他一张冷脸吓走,你肯嫁给他,就是他命里的福气。”庚夫人瞅着秀荷白皙乖巧的模样,满心里都是欣慰,因见婆子已把中午的食盒子装好,便叫秀荷拿起来出门去了。
正是秋令时节,天高而云远。清晨的阳光还未晕开金黄,花厝里弄桂花飘香,一道巷子悠悠长长,独自在青石巷道上走,只听见风把裙裾吹得西索索的轻响。
路过梅家大院门口,那漆红大门半开,里头静悄悄的,有家仆扫水的淅沥声儿透过门缝传来。自从梅老太爷和大老爷把爱热闹的南洋姨奶奶带走,连常年枯坐在天井下的大少爷也不见了影子,如今整个大院就只余了二房一家独大,宅子更冷清了。
秀荷从阶前走过,见门房在倒茶,便笑着叫一声:“叔。”
那一袭斜襟缠枝花底褂儿,搭着绯色的褶子长裙,不缠足的脚儿走得急了胯盘就摇,那轻盈盈,窈窕窕,只看得门房愣了一怔:“哟,秀荷姑娘回来了。”
招呼完了又恍惚,如今已不是姑娘是媳妇了。
老太太正在门内比对绣样,这批次的绣品是要送进宫去给娘娘们的,然而把近日赶出来的花样拿起来看,怎么总觉得比先前送给老太妃贺寿的那一副差了点儿甚么。
老太太指着手里的问婆子:“你看看这两幅差在哪里?”
婆子哪里懂,皱着眉头贴在眼睛上:“……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样一样儿的。”
绣品也如画、如墨,看着画的写的都是一样的形态,然而那内里的魂与魄,却因着各人的修为各个相异。
老太太不满意,又愠怒地叫绣坊的管事过来看:“你说。”
管事的是北面人,眯着眼睛把正反两面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讶然道:“嘶……倒不晓得谁人把京绣与南绣糅合得这般精巧。上次老太太叫送进宫中的那一副,后来两个媳妇告了假,就只剩下晚春、秀荷还有美娟在弄。老太太手里的绣样是美娟的,我这张是上一回老太妃余出的边角,既然不是美娟,那便只能是秀荷或晚春无异。”
“哼,晚春那丫头好吃懒做,怕不是上一回那张绣品,七成都是秀荷完工的。”老太太吧嗒着烟斗暗思量,绣房里的师傅向来对新进的绣女严苛,几时不晓得秀荷竟学会了那遥遥京中的手艺,便蹙眉问道:“她母亲不过一个三教九流的戏子,倒也懂得教她这些。”
那管事的早前在京中呆过,不由顺口应道:“老太太那您是不晓得,早先京中顶顶有名的青衣红角--燕笙,那就是琴棋书画女红样样精通的。听坊间传说,还是人王爷家的私生女,老王妃不肯认,那婢子一头把自己撞死,七岁大的遗女被卖去了梨园,十六七岁唱-红了,后来忽然又不晓得去到哪里,多少年没有风声了。”
管事的爱看戏,一说起来就没玩没了,老太太嫌烦,不耐打断道:“肯嫁给一个穷酿酒师傅的,总不会是那当红的角儿。”因见门外晃过去一道绮丽清影,便对门房喊话:“老张,刚过去的是哪家媳妇?”
门房连忙颠着腿儿跑进来:“回老太太,是、是秀荷姑娘……新过门的庚家三奶奶。”
老太太叹气:“还真是成了……宁可当那只狼崽儿的女人,也不肯做我们梅家的大少奶奶,这丫头也是一根拧骨。”
吩咐婆子把秀荷叫过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