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一走,人去院空,秀荷兀地从床上爬坐起来,脊背上嗖嗖的凉……大少爷……那个永远背着身子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面目苍白没有活气。她们竟然要把她和他绑在一起,让她给他繁衍生命。
这感觉像什么?就像是一张阴冥的画,那画已古了旧了,也许风一吹就要散。你却非要在它上面加一点红,末了那红反倒失了鲜活,带上鬼气,比先头没有颜色时更加颓戾。
秀荷就是那一点红。错了,秀荷不要做那一点红。
“呼~~”一阵穿堂风把地上的帕子吹动,那帕子拂起来,落在秀荷的脚面。秀荷指尖一顿,颤了颤,把它捡起来——
“二夫人,您的话晚辈一直都记在心里,也已经晓得该怎么去做……晚辈最近都没有再与二少爷见面,也不曾去打听过他的消息。”
明明心都已死已静,叶氏却笑里求好:“傻丫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既然孝廷是真心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这个婚事,我应了你们就是。”
她又暗胁她:“听说你最近和庚武少爷走得近,他们庚家早些年就和梅家不对盘,为了你阿爹和窑上的哥哥,秀荷你也不能任性呐。我们孝廷和你好了这些年,他对你什么样,你心里可是最清楚。”
她又哄消她的疑虑:“那张家小姐是说给大少爷的,兄弟两个长得像,叫做弟弟的替着去看看罢。先前不过借来试试你的心,你倒真还记恨上呐?”
……
左一个孝廷,又一个孝廷,谎话圆得相当巧妙啊。这新娘,秀荷不当了。她要去问叶氏,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阴险,连亲生儿子她都算计。
几步去到门边,门却被栓。他们把她想生米做成熟饭。
秀荷又去推窗户,大少爷不喜欢开窗见光,连窗缝也窄,衣裳太繁琐出不去。
重坐回床上,身下的褥子坑洼不平,新嫁娘的床上要铺满豆子和花生,预示好生子。方才坐着虽不舒服,到底只是羞慌,此刻想起婆子那句“把腿张张,少爷好容易疼你”,却连气都喘不过来。
秀荷把手附去胸前,一颗颗抠解着盘扣,红着眼眶想要把喜服脱下来。
“秀荷……秀荷……”窗门边忽然有人轻唤,吓得骨头都差点儿软下去。
“……晚春?”秀荷惶然回头,看到晚春用手抠着门把。
“怎么把门栓了?”晚春睇着窗缝里秀荷莫名诡丽的红,皱起眉头。
秀荷连忙理好盘扣,把心绪藏起来:“哦……是我叫婆子栓的,刚才睡着了,怕孩子们推进来嬉闹,你进来吧。”连声音都是虚的。
“做新娘子还能睡着呐。”晚春开了栓从外头溜进来,眉开眼笑道:“老太太让绣女们在前头帮忙招呼各家太太,我怕你孤单,就进来悄悄看看你。喏,吃吧。怎样,做新娘子的感觉可新鲜……”
话一说起来就没完,把一块糕点递给秀荷吃。
这明明就是大少爷的院子,晚春却眸光潋滟,不闻也不问。
……大抵一家人都已经晓得,只独独瞒着自己和孝廷。
秀荷按捺着忿意,只作羞赧道:“什么新鲜呐,和汉生又不熟,硬叫我与他拜堂,快没把我紧张死。膝盖都跪得发麻了,再不想来第二次。”
“哦,原来你都知道呀。”晚春的眸光不再潋滟了,表情自然起来。
秀荷便晓得自己猜对,果然是叫汉生走过场……怪自己先前太单蠢,未在起初怀疑时把盖头掀开。
晚春把秀荷的红盖头拿过去,在胸前摇摆比量着,满目都是憧憬:“要第二次做什么?我还情愿跪,要是能嫁得像你这样风光,怎样都满足了。”
那身子随着盖头摇来摇去,秀荷看到她腕上的青白玉镯不见了,便笑问道:“你还说我。好些日子没听你说起庚武少爷,先前不是还送过你一个镯子,最近也不晓得进展到哪里?”
晚春面色稍稍一黯,睇着秀荷的眼睛,见她眼中果然没有什么,这才扯出笑容来:“他啊……昏过去都快十天了,一直也不见醒。听说端午那天着了暗算,被人用暗石砸中后颈。庚夫人常去抓药来着,也是可怜,还容易有指望了,人又没了。大伙都说他和土匪分赃不均,我想也是,不然哪来那么阔气,掏十两银子给你……给我买镯子。”
晚春的口气比从前淡了,秀荷看见她染了腮红,耳垂上戴着新耳环,脖子上挂着新项链,估摸着是把镯子拿去卖了。只不动声色道:“他对你好歹一番心意,你也没去看看他?”
晚春不高兴起来,蹙着眉头道:“看呀,早先我去看过一回,庚夫人不让进门。不让我进,我就去问大夫,大夫说他要是真醒不来,那就得在床上睡到死;要是能醒过来呢,身体没伤,以后还是好人一个。也怪他自己,听说是在金织桥附近发现的,他也是,下那么大雨去河边淋什么?还好没和他怎样,不然凭白把青春搭在他身上耗死。”
晚春不耐烦地抱怨着,不愿别人再提先前喜欢过庚武的事。
庚夫人欲言又止的笑眸浮现脑海,秀荷连心都不会跳了……她知道庚武为何不回去,为何一个人徒步在河边淋雨,连身后有人都不曾察觉。
她打了他。
他由着她打。他那么痴狂地抵着她,问她是不是他先来她就肯爱他。她却把他伤了。
——“别为难她,否则我把他带走。”
秀荷蓦地想起庚武走之前最后的那个握拳……是大少爷!他坐在桥尾,说他刚刚才到。她原本因着那一幕,还心存感激。原来他末后谴走汉生,却是为了去杀庚武!
他一直就知晓将要与他成亲的是自己。他是孝廷的哥哥,又怎会不知道孝廷对自己的心,却悄无声息的默忍着,连成亲前都不露声色……这样的人,对弟弟尚且如此,他的心,太可怕。
突如其来又似早有预感,秀荷骨头里阵阵凉意,暗暗攥紧手心,不让手指抖得太明显。
扯了扯嘴角,强笑道:“是呢,他如今既然什么都没有了,女人谁还肯跟他?还好你醒悟得早,不然白白被拖累了。”又叫晚春在这里坐坐,自己出去解个小。大少爷爱干净,怕屋里有味道。你要是等着急,那就先走吧。
晚春见她这般淡定地接受大少爷,只当她不过也与自己一样,只想攀个有钱人家做少奶奶,兄弟都一样。便叫秀荷快点回来。说不急,我等着。
晚春还等着闹洞房呢,听说来的都是这个巷弄里的大户少爷。
见秀荷出了院子,忍不住这里翻翻,那里动动,又把盖头覆在脸上摇,偷偷倒两杯桌上的青红酒,自己一杯,不知道谁人一杯,吃吃地抿嘴笑……
隔壁院子里鸟鸣啾啾,笼子里养着兔子,缸里藏两只乌龟,还有蛐蛐在角落叫,走进来还以为进了甚么杂技帮。
窗缝有隙,透过雕花镂空,张家的小姐张锦熙面色冷清清地坐在桌沿边,听丫鬟饶舌:“小姐,姑爷看起来好生喜欢你,连拜堂都等不过去。先前奴婢还听嘴碎的说,姑爷和大少奶奶是相好,心想梅家怎么这样缺德,把小姐骗进火坑。如今算是放心了。”
张锦熙想起下午梅孝廷那一声“秀荷”,容色更青了。只不动声色叱责道:“你不要乱说,影响妯娌关系。大少爷既然娶了她,不管她先前和谁好,都只能是大少奶奶。今后看见她,你得管她叫大少奶奶。不爱听也叫,见面就叫。”
天黑下来,秀荷看着房间里红蒙的景致,抵着墙壁大口呼吸。
“秀荷……秀荷!爷终于和你成亲了秀荷……”那屋檐下却忽然热闹,看见梅孝廷喝醉了被扶过来。
“哎呀,一喝多就说错话,这孩子,快把他嘴堵上!”叶氏在旁边又是擦脸又是捂嘴。
大少爷抚着轮椅静悄悄地随在后头,那轮椅上的手背青筋突起,冷俊的面容上却波澜无惊。叶氏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见,只是将儿子往新娘院里推。
秀荷连忙将裙裾拢起,藏进了角落。
黑暗中梅孝廷的凤眸中含着笑,一脚把门踢开,便匍去床边掀新娘的盖头。他醉语喊着“秀荷”,张锦熙却也与大少爷一样,端着腰谷在盖头下默然矜持。张锦熙也不介意。
秀荷知道和梅孝廷的缘分尽了。忽然一瞬间,怎么心反倒变得空空静静下来。
她刚才多傻,幸亏没有单枪匹马跑出去和叶氏理论。你看那么多家丁,随便哪一个过来,轻松就能将她绑去隔壁。梅孝廷一喝醉就认不得人,不会有人去救她。
“孝廷……”秀荷拭了拭眼角,最后再看两眼,狠咬一口下唇,悄悄摸着墙面跑了。
后院下人倒泔水的小门未关,家仆们都在灶房里收拾酒宴剩下的残局,秀荷掩门而出,一路沿着梅家后门往河岸边跑。她不敢回家,怕梅家打着灯笼上门去抓人。
河边风大,将她的发髻钗鬟吹得凌乱,脑海中一幕幕晃过去都是那个不堪的局,叶氏混糊不明的笑,老太太忽然挑绣女,大少爷给自己夹菜,梅孝廷说:“母亲再欺负秀荷,儿子还去庙里做和尚好了!”……
怎样努力都是不可以,他的母亲根本不让,那么她以后就也不再欠他。
但叶氏不能这样骗,她可以看轻,可以鄙薄,没有关系。秀荷也可以忍痛割舍掉少年时候的青梅竹马。可是叶氏不该为了撮合自己儿子的婚事,就把她骗去给大少爷。
“啊……”一座荒废了上百年的斑驳旧桥,坑坑洼洼都是碎石。秀荷脚下一崴,河边摔了一跤,手被割出血痕。
前方黑暗中大步而来一道身影,那身影魁梧清长,着一袭臧青长裳,衣摆被夜风吹得凛凛后扬。暗夜下的俊颜如若刀削玉琢,看不清他表情,只一双目光如炬。
庚武……他醒了?!
秀荷步子一顿,一整日的心疚忽然瓦解,眼泪掉下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好好地站在那里,就忽然忍不住想哭。
愣愣地伫在河边,却又想到了先前不应该,连忙咬牙把伤口藏进袖子,头一低,只作不识不见。
女人娇秀的身躯蓦然擦肩,一股混合着潮湿的花草味道沁入鼻翼,庚武余光睇着秀荷凌乱的钗鬓:“一个人是准备往哪里去?”
他的嗓音低沉而微涩,冷峻的面庞上鼻梁英挺,薄唇勾着冷漠,整个人像一堵高墙笼罩。
百米外的金织桥头忽然灯笼火把明亮,秀荷揩着红裙仓惶跑起来:“欠你的都还不够,你又来管我做甚么,反正我不回去。”
傻女人,欠我的还不清了。
庚武却哪里再容她跑,蓦地把秀荷的胳膊扭转过来:“管你?爷为你差点从死里走过一遭,来就是为了管你一辈子!”
久病方醒,气息尚且不匀,猛一弯腰用力,把秀荷扛到了清宽的肩膀上。秀荷踢他打他,他都不肯再放。谁叫他一出狼群就被她把魂魄掠去,魂一丢,心就不能自已了。明明被她几番绝情推开,下一回还是割舍不下。倒不如拴在身边,是好是坏都是他命里注定。
脚底下空空落落,秀荷哭起来:“庚武你放开,我这样对你,还要牵累你做什么——”
夜风把新嫁娘的红裳覆上发髻,看起来就像是拢了一面红盖头。里头的白色斜襟小裳呼呼鼓起,看到她一截樰白细腻的肌肤。腰真是细,胯儿就像一张盘。
“别动,再动这里就把你办了!”庚武气息一紧,匀手把秀荷的衣裳拢好,大步将将向那废桥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