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春院是座二层的小楼,门堂进去便是大厅,往常厅里客人不聚,只往左右三个楼梯上去寻欢,今日却密密麻麻的围着不少人。
红姨听了庚武那句话,俨然将他当做是救星。牵着庚武的袖子,一路拨开人群走进去。
正中央的八仙椅上坐着个四十来岁的独眼大汉,左眼罩着银眼罩,腰庞脖子粗的,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他叫黑掌柜,手上拿着马鞭道:“小凤仙啊小凤仙~~我说你最近老不让爷爷沾身子,原来是和这个烧瓷窑的小子相好了。你要和他好也可以,但你不该瞒着老子,老子每个月刀尖上拾钱,包你的那些银子可不是让你白糟蹋的!”
一边说,一边往旁侧一名姐儿身上甩下一马鞭。
那姐儿正是小凤仙,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段丰腴有致,杏仁眼儿红桃唇,倒是颇有一番烈辣的味道。
“嗤——”春末的衣裳薄,一鞭子打得她里头的皮肤立刻绽开了花。
左右两臂被土匪喽啰箍着动弹不得,小凤仙吐出一口血水,咧着嘴角干笑:“黑爷您给的那几倆银子奴家都存着呢,哪里敢糟蹋?您在外头的女人那么多,十天半月也不来我这里一趟,还不兴得奴家再寻个相好了?大不了那些银子还您就是。”
“放了她!有本事冲爷爷红刀子来,拿女人出气算什么英雄好汉!”秀荷看到哥哥关长河愤怒地龇着牙,想要挣脱开束缚。
关长河是关福的亲儿子,两道眉毛特别浓,生就是东北面汉子的高壮魁梧。小凤仙就贪爱关长河这一点,但遇见他来怡春院送过几回酒,一来二去就把他勾引上。未料他是个专情的雏-男儿,竟然就断不了。小凤仙自己也舍不得断。
老关福还等着儿子传宗接代呢,他倒好,想要红刀子进了。秀荷瞪着她哥哥,替阿爹恨铁不成钢。
那独眼黑掌柜似笑非笑地睇了眼关长河:“动不动她~~老子都不会放过你。但见你是条汉子,想必是那女人沟里头骚,先把你缠上了。我老黑讲道理,给你个机会。你把那孩子头顶上的番茄射下来,射中了,我放你们继续相好;射不中,孩子死了,那是你该,你自己去官府里头偿命,这够公平吧?”
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不说关长河右手两指头小时候伤坏了筋骨,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拉过弓。
“你们这群猖匪,官贼勾结的畜生!”关长河挣扎着骂道。
“呜呜~~娘,我怕……娘救我……”七岁的二蛋被捆在墙根下的柱子上,吓得眼泪汪汪的,小裤子都湿了。
“哎唷我可怜的儿~,关长河你老关家作孽诶——”一声“娘”叫得红姨心肝都碎了,她不稀得和男人相好,自己也不会生育,这捡来的二蛋她可是当做亲生骨肉来疼。
一劲抹着眼泪求黑掌柜开恩。
黑掌柜晃着脑袋四下环顾了一圈,哧哧呵呵地笑道:“你下不了手也可以,我老黑也不是不通情面的,那就让人来替你射好了……你来?你来?”他用马鞭戳着周遭的看客和姐儿,戳到谁,谁就立刻尖叫着躲得远远的。一众土匪在一旁乐得肆意拍腿。
“都不来,那就把你下面的老二剁了,把这骚-娘们的沟子封了,然后就两清了。”黑掌柜抚了抚寒闪闪的银眼罩。他是这附近山头最残狠的土匪,杀人不眨眼,福城里没有哪个人不怕他。
“封沟子”,即用炒热的辣椒面和滚水先把那里烫麻了,然后再趁红-肿肿的时候用细绳线把口儿缝起来。那时大户人家的姨太太偷-情,倘若被主家发现了,就多用这“封沟子”的惩罚。
“黑爷爷饶了奴家一命吧。”小凤仙终于害怕了,跪在地上哭着求情。
“掌柜的说话算话,在下斗胆前来替他就是。”庚武走上前,从喽啰的手里接过小弓。
熟悉的嗓音,听得黑掌柜乍然回头。见是一袭鸦青色长服的庚武立在对侧,身旁站着个如花俏美的小闺女,不由讪笑道:“哟呵呵,原来是庚武兄弟!那日在途中被你接活了一条腿,还来不及谢你女人和盘缠,想不到短短月余,你这就‘名草有主’喽,呵,呵哈哈哈!”
他说着,若有似无地瞟了秀荷一眼。
传言独眼黑山掌柜的另一只眼并不瞎,乃是眼珠子天生枣红,嗜血又可怖。见那银眼罩漆光闪闪的,好似藏在里头的眼睛正在将人扫量,秀荷不由心里发怵,下意识地往庚武身后躲藏。
庚武却被她这不自知的依赖心中一暖,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的,就是喜欢秀荷这样娇娇的把他当做庇护。
垂下的掌心触碰到秀荷冰盈的指尖,她的手指他见过,纤巧又白细,软软的,像未长成的孩子一般。庚武握了握手掌,忽然便将秀荷的手牵住,把她往自己身后一避。然后对黑掌柜拱手抱了一拳,爽朗淡笑道:“多日不见,老黑大哥别来无恙!”
此刻的庚武,衣摆撩在青藤纹腰带上,底下是一袭墨铁色的宽松长裤,那绑腿扎得紧整,背影清宽洒落,看上去竟颇有些江湖客的味道。从前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正经人家的阔少爷,分别四年,如今却游刃有余地与土匪攀兄道弟,秀荷不由对庚武凝眉相看……他总是有太多的未知,让她情不自禁为他侧目。
秀荷不知道,庚武被抓去的北方大营,那是个冬天能把人耳朵冻得掉下来的荒辽之地。朝廷把三教九流的汉子们压去那里,他们在遮天蔽日的森山老林中挖人参、锯大树,用弓箭与长镖和猛兽对决,他们早已经熬成了一群魔。庚武亦在这四年的时间里,交结了一群能以命换命的生死兄弟。
想到方才那只牵住自己的粗糙大掌,秀荷心里扑通通一阵跳。她从小就外柔内刚,从来不曾有人这样悄无声息地将她保护,就算是从前梅孝廷霸宠着她,她也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安心……梅孝廷只会气她。呀,她竟然一整天都没有想起过他。
秀荷的眉头便蹙起来,不察痕迹地回头看了眼红姨。红姨正在拭眼睛,但显然没有把庚武方才的那个动作漏过。她现在心疼她的二蛋,分不出心思来笑话自己,回头路上看到了,不定又要怎样编排。红姨就是个女妖精。秀荷的双颊染了红晕。
那土匪见秀荷藏起来,不免了无生趣。意犹未尽地收回眼神,指着关长河问:“这小子他妈偷了老子的女人,你说他是你谁?”
庚武打了一拱,沉声应道:“是在下的兄弟,多有得罪,还请黑掌柜看在庚武一番薄面上,高抬贵手则个。”
“好说,我老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既然兄弟替他开了口,这人情大哥我便做了。”黑掌柜把脚搭上座椅,指了指喽啰手中的小弓:“早就听道上兄弟说你身手了得,今日就让弟兄们见识见识你的身手罢!”
“承让。”庚武接过弓箭。
“等等。”黑掌柜又看了一眼秀荷,指着秀荷娇满满的胸脯道:“放了那尿裤子的小毛头,爷要把她当做靶子。你,还得蒙上眼睛。”
“嘶——”一众围观的客人姐儿们不由齐齐望向秀荷——闭眼睛射箭,要人命啦!
秀荷心尖儿一跳,连忙凝眉仰视庚武。
关长河龇牙怒吼:“看谁人敢动我妹子?有种的就拿爷爷做靶子,来啊,你个缺眼睛的老王-八蛋!”
黑掌柜的脸色刷地阴沉下来。
“哥,你就给我闭嘴吧,还嫌惹的事儿不够多!”秀荷回头恼了关长河一眼。
关长河一句话噎在喉咙里,自知理亏说不出话来。
庚武试了试弓,眸光潋滟地看向秀荷:“放心,我不舍得你死。”
那眼神中有宽抚,有镇定,秀荷一瞬间竟然就信了,竟然就这样把命交在他手里。
几个土匪喽啰拿着麻绳走过来,秀荷被绑在一丈远的柱子上。那柱子潮湿冰凉,把她的腰腹勒得难受。隔着一丈多宽的距离,她看到庚武眯着长眸滞滞地锁住自己,然后一层红布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
只是一张两个巴掌大的小弓箭,握在庚武的掌中并不费力气。那双眸在红布下迷蒙,隐约可见对面少女婉秀的身影,即便是隔着丈许的距离,他也能嗅到她身上的味道。他每天晚上都想着她、把她捂在胸口,一边挣扎抵挡着热烈的情-潮,一边又像着了魔般一遍一遍地把她回忆,那双隆起的白,那颗莹润的果,还有她口中的嗔咛怒骂……在冥冥靡靡之中摄了他的魂。他时常想,一开始他就应该追上去,把她的牡丹红兜还给她,而不是鬼使神差地留下来,然后便被套进了她的泥淖。
脑海中是今夜与秀荷在屋檐下痴痴相看的一幕,庚武在红布下眯起双眸,他想起秀荷抵在自己胸膛上的柔软秀发,那里有花草的淡香,他的箭便稍稍往上移动,移到了秀荷的头顶;他又想起了她的唇,她的唇天然嫣红,上唇比下唇略薄,这样的唇形总带着一丝倔强,让人情不由衷地为她心动……他真的就差了一点,差一点点就俯下薄唇吻了她。
庚武的箭又往正中间移动了一点点——
“嗖——”
他把弓拉开,所有人的齐齐屏气。
那箭在灯火琉璃下直直地刺向秀荷的双眸,秀荷牙一咬,狠狠心闭起眼睛。听天由命。
“噗——”
一颗小拳儿大小的番茄四分五裂,所有的人都为之拍手叫好!
“盲眼射靶心,神啦!”
“天也,此番被庚三少爷长了见识!”
……
“好个龟儿子,敢拿俺宝贝闺女的性命去换窑姐儿,看老子今个打不死你!”秀荷软软地瘫在地上,听见老关福提着酒葫芦大步将将地闯进来。老关福脱下大鞋拔子啪啪啪地往关长河脊背上打,秀荷听见哥哥捂着脑袋四下嗷嗷躲藏。哥哥活该,秀荷可不替哥哥求情。
那黑山土匪没办法了,只得放人:“兄弟好身手,我老黑最重英雄,他日若是想通了,我黑山第二把交椅随时等着你!”
庚武把弓箭交还,弯眉笑让道:“才从吃人的地方出来,道就不混了。今夜献丑,还请黑大哥海涵。”
“好说,今天看在兄弟你的面上,这婊-子我就不要了,下回最好别犯在弟兄们的手上。走!”黑掌柜瞪着关长河,又觑了眼秀荷,见秀荷胸脯一起一伏,衣襟上沾着红红的番茄汁,便舔了口嘴唇,抹抹鼻子告辞了。
——*——*——
青红酒铺里酒香弥漫,红姨放了姑娘们一晚上的假,亲自叫了几碟小菜到铺子里请庚武喝酒。
一张茶色的小木方桌,几张圆面的板凳,红姨揩着瓷酒瓶儿笑盈盈:“庚三少爷就是咱家的福星,也不晓得秀荷上辈子到底修了什么福分,竟然就遇到了你这么个汉子。”
红姨又凭空捏造:“说来也是我眼光好,我那天一看见你就晓得你和我们秀荷是天生一对。我可没少帮你劝那丫头,不然她也不肯大晚上的出去和你相好。”
这还嫌不够,红姨简直要把秀荷卖光光了,竟然又神秘兮兮道:“我可悄悄告诉你,别看那丫头面上倔,其实脸皮儿特薄,肚兜都被你捡了,人还不早晚是你的?你但且主动些,别怕她冲你翻白眼。她性子我一摸一个准,今后你遇了什么不懂,红姨我帮你搞定。”
……
秀荷在后房里洗澡,被雨水淋湿的肌肤在水下泛起红晕,身体被暖意席卷得困倦,却如何也睡不着。她不用出去看,都能够猜到此刻阿爹一定又在转着眼珠子,贼精精地打着算盘。先前就是怕他添乱,什么都瞒着他不讲,这会儿倒好了,肚兜、大晚上的出去……全被红姨兜出来了。
少女娇熟的胸脯在水下晶莹颤动,想到今夜与庚武贴得那般近的痴凝,秀荷脸颊顿地通红。这样的感觉本是她不想要,她原只是想去把人情还他,怎生得来来往往间,偏又把距离紊乱。
想着想着就开始讨厌他。
“啪——”秀荷把熏洗过的长发用布巾扎起,开窗把水一泼,矶拉着拖孩闷声上了小阁楼。
老关福瞟了一眼,吧嗒着水烟斗:“瞧,一说她又不高兴了。这闺女打小被她娘纵着,多哭了两声,连脚也没舍得缠,一不高兴就这样。回头到了婆家,不定被人怎样嫌弃。”
自个闺女的天足就是他的痛,因为这个老说不成婆家。关福一边说,一边斜眼睇着对面的庚武,小伙子眉眼方正有担当,自个闺女倒是会选人,不过做爹的得帮着推一把。
庚武正颔首静听,眼梢余光瞥见秀荷匆匆来去的纤影,暗夜把光线遮挡,他看到沐浴后的她通身散发出温软。只这一悸间,一抹无处安放的疼宠便袭上心头,庚武说:“倒也不全是,我娘挺喜欢她。”
“嗤嗤~,我说大晚上的你两个怎么衣裳不整地在一起,原来是才从你家回来!”红姨一语便猜中,唯恐不乱地笑起来。
“呼——”阁楼上的小灯忽然被吹灭,传出桌椅“砰梆”碰撞的声响。
不用想都知道那丫头正把鞋子踢在地上,呼啦啦地卷被窝呢。装不理人,原来都在听。得,这下不用请媒婆了。关福咧了咧嘴角,心里头一颗大石头卸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