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子连着土地庙。
春溪镇相比其他镇要富,几个大户出资捐建了大祠堂,外面安着神龛供人上香,垮进一段红木门槛,里头便是戏院。
正中央摆着戏台子,刷成蓝漆的木头背景,两侧各装饰一个半人高的彩瓷插花瓶。有钱人家的看台分座于左右,左边是各家商户的老爷,右边是夫人和小姐,乡民们自己扛着条木板凳坐在中间的空旷地儿。
戏还没开场,那锣鼓二胡就已经铿锵婉转地先唱了起来。三月底的天湿湿闷闷的,吃过晚饭天已灰蒙,镇上的人们都成群结队地往声源方向赶。
秀荷被姐妹们簇拥着走在青石长阶上,姑娘们手提着圆面的小板凳,她插着珠花,她掂着纸扇,一溜儿花枝招展。梅家把绣女当成春溪镇的一道风景,绣女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一道风景,跨一行台阶,褶子裙儿随风摇一摇,端得是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哟,庚家三少爷也去看戏呐!”那上坡的路拥挤,不知谁人喊了一声,绣女们齐个儿地抬头看。
看到庚武竟然就走在三五步前面,穿一袭笔挺的墨黑长裳,肩膀宽宽的,青布腰带勾勒出他窄紧的腰腹,个子很高,那清伟身姿在人群中很是出挑。
“嗯。”他的步履稳健,对来人颔首点头,侧脸看过去鼻梁又高又挺。
呀,一群青春女儿们不由红了脸,叽叽咕咕,你推我搡,你说她,她说你,偏不可承认自己心中所想。
银贼,惯会用稳重的外表迷惑人心。秀荷低着头,任由小姐妹们嬉闹,继续揩着小圆板凳默默地走。
她不敢抬头看庚武,身旁的晚春却想看。
秀荷找了个梅少爷做靠山,晚春也想要巴一个。她更看好一无所有的庚三少爷,现在他是没有,等以后他有了,她就是他的患难夫妻,是他的糟糠,他得一辈子疼着她,念着她的好。
晚春看了看衣襟,缺根筋啦,怎生得独独今个忘了带手帕?
瞥一眼身旁发木的秀荷,嘴角吃吃抿一笑……反正秀荷的心上人也不是他。把秀荷的花手绢一指头勾出来,风一吹,那青荷手帕拂过庚三少爷冷隽的面颊,落在了他面前半湿的青石大板上。
“呀,我的帕子……”晚春失声轻叫。
秀荷从神思中抬头,却已经来不及。
一抹熟悉的清淡花香,庚武才迈出的步履一滞,情不由衷停住了脚步。有少女纤细的莲足跌跌撞撞拢过来,在自己面前二步停住,做踌躇不敢前。
那三寸金莲半掌儿长,不是她的脚,更没有她的好看。
“庚三少爷,我的帕子……”借了手帕的女子羞赧嗫嚅,他没有准备抬头的意思。
绣女们窃窃私语,有些儿期待庚武弯腰捡,也有些吃恼晚春的独自主张。艳羡、嫉妒,又幸灾乐祸——在喜欢的男人面前,要好的女伴们不自觉地变作狭隘。
十六岁的晚春,满面的羞赧逐渐化为尴尬,进退两难。
手帕覆在青石上,再不捡要沾湿了。晚春是秀荷的好姐妹,秀荷步子微一踌躇,准备硬着头皮上前捡起来。
却还不及她迈开步子,庚武却毫无预兆地倾覆下腰,那帕子在他指尖捻转,他将它捡起来:“是你掉的?”
晚春讶然仰视,受宠若惊的她好像眼泪都快要敛不住:“是、是……,晚春谢谢庚三少爷!”把帕子接在手里,搭着手腕福了一福。脸都快红到了脖子根,却不忘告诉他自己叫什么名字。
庚武却没有多看她,庚武跃过晚春的身影:“弄脏了,回去洗洗。”
他看的是秀荷,只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就移开,狼一样的冷和锐利。却已经足够他将她的娇影捕捉。
秀荷侧着脸在看墙边的篱笆,夜色下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侧面看她时她的脸蛋总像一颗娇粉的苹果,水润而饱满。穿一抹淡绿缎绣花小褂,胸脯撑得满满的,看起来却瘦。
他知道她躲着自己,她轻咬着的下唇里一定又藏着“银贼”二字,却偏装得很平静。庚武的嘴角莫名往上一勾,他本也不想与秀荷瓜葛,却不由衷地又多看了秀荷一眼,不察痕迹地收回眼神。
路上的人多,走不快,他的速度就也慢了下来。
一群绣女们羞羞搡搡地跟在他身侧,连话儿都不敢高声说,梦语低喃一般,说两句就抿着嘴儿笑一笑,竟然不约而同地都收敛起来。他却好像并没有听见,依旧挺拔着身躯继续走路。只偶有谁人提上秀荷的名字,他的眉梢才微有触动。
上了三两行台阶,祠堂门口有老爷在捐送份子钱——送的钱是用作香火的,土地爷受了你的香火,你家的财源才能够越顺遂——越富达的老爷越愿意给。
记名的老管事一抬头看到庚武,讶然把笔墨一顿:“哟,这不是庚武少爷吗?这个……你来也不提前招呼一声,庚家已经几年不排座了,这会商户老爷们都已经入座,临了我也不好再给你往台面上加塞……”
他说得很为难,不自觉地伸开双臂把庚武遮拦。意思却很明了,老庚家已经从福城商会里除名,如今里头并没有他庚三少爷的座儿。
庚武肃眉冷目,垂着手漠然站在门前,任由记名的管事挑拣着势利的词儿说难。
秀荷跟在几步后,却想起当年,当年庚家老太爷还是福城商会的会长,那时候的庚三少爷位置比梅孝廷的还要靠中间……对了,想这些做甚么,他怎样又与她没关系。
“迂——”三辆豪阔马车在大石狮子旁停下,下来几名衣着显贵的老爷和贵妇。
梅家的夫人们用过晚饭就先随二老爷梅静海来了,这会儿到的是梅老太爷梅绍和与大老爷梅静斋。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南洋姨奶奶,穿一抹包臀的窄袖长裙,手上抱着小胖崽儿笑盈盈;再旁边是一辆木制的轮椅,梅大少爷梅孝奕覆着薄毯在轮椅上漠然危坐。
大夫人周氏比梅静斋大五岁,周氏是书香人家的女儿,三从四德箍着她热闹不起来,梅静斋不喜欢她,自成了亲后便随着老太爷去南洋做生意。
家里头的事情便通通交给了老太太和二房去掌管,周氏心里苦闷,怀孕期间不慎走了水,落下了病根。大少爷生下来身体就不好,这些年一直养在后宅里幽居。他比梅孝廷要长半岁,一样的凤眸高鼻与瘦削的下巴,看起来却更要苍白一些,也更清、更雅。
见东家来,秀荷连忙与绣女们恭身作揖。那南洋姨奶奶摆着丰腴的胯骨走上前,看见秀荷‘嗤’地一笑:“噢,我记起来你了。那天在街上看见你,你和他在一起,他扶着你,不让你摔倒。他可是你的男人?还有啊,你那天穿的刺绣真好看,隔天我找你进来帮我采。”
她的汉语说得蹩脚,该转弯的地方不转,不该转的又转,却又爱说,说起来不带停顿。白润的手儿指指秀荷,又指指庚武,声音妩媚又好听。
秀荷不得以只能抬头看庚武,庚武竟然也在看她,二人目光稍一对视,她看到他眼中不知名的潋滟,她便又讨厌起他来——一定又是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
秀荷羞恼地瞪了庚武一眼,低头微鞠了一躬:“姨奶奶误会了,那天替阿爹送酒,险些在路上滑倒。”
大少爷梅孝奕闻言抬头看秀荷,秀荷忙又对他鞠了一鞠。
在秀荷的记忆里,每一回跟着阿爹去梅家大院送酒,便总能看到大少爷腿上覆着薄毯,冷清清地坐在天井下默思。江南的四月天总是多雨,那天井下光线灰灰暗暗,他永远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轮椅上,她走过他身旁,他的容色也并不见变化。那俊雅的身影在屋檐下打出阴凉,看上去就像是一张清幽冥静的古画,鬼气森森的。秀荷从小就怕大少爷。
“快走吧,戏该开场了。”晚春扯着秀荷的袖子,不高兴起来。她觉得受了秀荷的欺骗,明明前几天刚说和庚武少爷没关系,怎么两个人还在街上靠那么亲密。
梅孝奕和庚武差不多的年纪,二人互相抱拳做了个礼。
梅家的大人们这才好似突然看到庚武,对庚武寒暄起来。
“恁大一个台面,多摆一个位子又何妨?虽说是没请自来,但庚老太爷昔年的面子不能不给。实在不行,把老夫的位置让给贤侄就是!”梅静斋笑呵呵地看着记名儿的管事,居高临下的语气,似赏赐,似赊予。
“这……”管事的为难,看庚武的眼神依然嫌隙。
当年朝廷颁布禁海令,是梅家带头提议发动商会联合抗议。福城的商人们吃了几百年的海上饭,不到逼不得已谁都舍不得断了这条路。庚老太爷心善,拗不动几百号商人的劝说,到底答应下来。然而临到码头请愿的那天,梅家却因为临时有事,并没参与出头。
庚家出事了。朝廷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拿了主事的几个商会头头,其余的商户大都草草了事。梅家在朝廷中有台子,庚老太爷拖着病体几次亲自上门求救,梅家却一连半个月闭门谢客。庚老太爷眼睁睁看着两个大孙子被刺死,到底一口气上不来归了西。梅家却从此登上了商会的头把交椅,成了福城的第一老号。
庚武凝了眼秀荷,秀荷的手正握在那个姨奶奶的手里,她侧着脸颊,红润的唇-瓣噙着笑,夜色下的双眸亮晶晶的,好似并没有听见这边说话一般。
庚武便拱手作了一揖,不亢不卑地说:“不必劳烦大伯,晚辈坐在下面长凳上即可。”说着一道长裳拂风,大步擦过秀荷的身边走进了戏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