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佟史女官赶来府里为顾笙复查伤势,临走时,仍然嘱咐她再修养几日,说是有助于皇爵修养耐性。
顾笙尴尬的应允了。
前几日夜里,顾笙将撒泼打滚装可怜的小人渣赶出房门时,九殿下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仓惶离开。
大概是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接连三日都板着面孔陪她用膳,八成用不着顾笙周旋推脱,记仇帝近几日也不会主动开口索取。
到了月底,夏日的灼热气温,已经将京城烤成了火炉,满池的莲花交相辉映,饱满的花瓣上都挂着一串串耀眼的水珠,仿若是自枝叶中蒸出的晶莹汗水。
顾笙在厢房里对着铜镜,左右掐着自己的腰身,越瞧越觉得太胖,悲伤的决定,还是得顶着烈日出门散散步。
近些时日,顾笙心中一直有一些不安——九殿下已经接连几次在看折子时,对着户部账簿雷霆震怒,据说几个新来的侍从头一次见主子的威严,被吓得下了职走路都打战。
每回殿下怒火难平,侍从都投机取巧的来小院里,请王妃亲自请去书房给殿下“灭火”,百试百灵!
顾笙也因此知道了一些政务琐事。
江沉月与江晗不同,不论什么事,只要顾笙想知道,九殿下就全都会如实告诉她。
所以,江晗的一笔笔贪墨与贿赂罪状,便全部摆在顾笙面前,叫她看得心惊肉跳。
特别是其中贿赂武官的几条账目数额之巨,实在叫人心慌,江晗究竟想要做什么?
顾笙越想越害怕,每次看着九殿下因此蹙眉不悦,她夜里就会梦见江晗尸首分离的惨状。
吓醒后就睡不着,只能一直窝在小人渣怀里等天亮。
一见九殿下醒转,顾笙就软糯糯的说起悄悄话,大致意思就是:“圣上和皇后心里其实一直向着您,皇位八成也跑不掉,您何必跟二殿下动怒呢,等御极后,撤去二殿下的所有职权就成了。”
可九殿下的回应都让她很无措。
江沉月似乎始终不肯面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
起先,顾笙以为小人渣只是因为性子散漫,才不愿接手江夏王朝的基业,可几次追问之后,九殿下才含糊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数千年来,江夏王朝载入史册的,统共只有两位超品皇爵,却皆因皇位之争,引起了相当惨烈的后果,九殿下显然不想步他们的后尘。
不止大夏如此,包括前朝拓拔氏的邺朝。
大邺之所以覆灭,就是因为超品皇爵引发的政变。
大邺的末代七皇子,名叫拓拔洵,亦是千古一出的超品皇爵,因皇位之争而蒙冤就擒,却在临刑前,得知自己的妻子几日前受辱后,在王府中自缢。
于是,这位在史书记载中“性情温和”的超品皇爵,在临刑前,犯下了滔天杀孽。
他也让后世了解到,将超品皇爵逼到绝境的后果——伏尸遍野,血流千里。
拓拔洵听闻妻子惨死后,随即暴起,挣脱桎梏,自刑场提刀向北,一路单枪匹马杀戮不断,最终赶到潼关,主动向起义军投诚。
潼关北隔黄河,东临函谷,拓拔洵以此为基,辅佐起义首领,推翻了大邺数千年的统治,建立了新的王朝——大夏。
也就是说,夏朝太.祖成武帝,就是得到前朝超品龙嗣的辅佐,才最终建立了江夏王朝。
这导致大夏立国之后,太.祖皇帝头一件事,便是立下一条祖训:江夏王朝中,一旦诞生了超品皇爵,便生来享有特有的律法的庇佑。
最严重的罪名,也只有削爵软禁,且必须保障其家眷安宁。
这道祖训,就是为了防范前朝的悲剧再度重演,绝不能再逼得超品皇爵“狗急跳墙”。
夏朝自立国以来,除去江沉月,统共只出过两位超品皇爵,关于这两位,史书的记载都比较骇人——
好点儿的那位是“逼迫父皇退位”,狠点儿的那位是直接“弑兄篡位,霸占嫂嫂”。
那场纷争的起因,究竟是为了夺位还是夺妻,正史没有记载,野史则是众说纷纭。
虽说史书上的那两位超品皇爵确实雄才伟略,治国有方,登基后,将大夏的繁荣推上了巅峰,可他们夺位的手段,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
这些不太光彩的超品前辈们,给九殿下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导致九殿下自幼就下意识逃避政局,以免引出手足相残的闹剧。
顾笙从小看着江沉月长大,再清楚不过,由于祁佑帝子嗣稀少,得宠的皇后又没有生下皇爵,导致后宫相较于前朝,安逸太多。
且五位皇爵之中,三位都胸无大志,争储的两位皇爵,手段还相去甚远,很少发生过激的冲突。
这般过分安逸的环境,也进一步压制了江沉月好斗的天性。
顾笙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九殿下最终还是走上了弑杀手足、夺位登基之路。
她能做的,只有回娘家探亲时,嘱咐尚在颜府的娘亲:想方设法劝阻江晗,不能让她一错再错。
顾笙在曲院风荷踱步良久,一旁撑着罗伞的侍女挪步走到另一侧,将伞盖偏向炙热的阳光,更仔细的护好王妃的身子。
石榴上前替王妃拭汗,又让捧着冰盆的侍从站到扇风的侍女跟前,正对着王妃扇凉风。
这一阵调动,让顾笙收回了思绪,四下一瞧,见侍婢们一个个顶着太阳,热得浑身被汗水浸透,心下不忍,便下命回院。
刚一转身,就见拱桥那头,一个带刀侍卫跟着小院的长随,迅速朝这头赶来,似乎是特意寻她而来。
顾笙不疾不徐迎了上去。
侍卫奔至王妃三步外,便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王妃,属下在外院抓获一名企图混入王府的贼人,正欲押送北镇抚司审问,却闻听他说自己是王妃的二哥,是来探望妹妹。属下不敢妄自审讯,特来恳请王妃定夺。”
顾笙闻言神思一晃。
二哥?顾逸飞?他来做什么?
这个称谓,牵带着顾娆和沈姨娘的恼人回忆,让顾笙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
侍卫见王妃神色不悦,立即紧张的拱手道:“若王妃不便,属下可将他……”
顾笙一抬手,吩咐道:“把他押去我院里,在厅堂候着,多带几个侍卫看着他。”
“是!”侍卫领命后迅速起身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顾笙没有乘坐步辇,漫步回到院里,顾逸飞已经早早等在厅堂。
身后几个侍卫姿态恭敬,目光却警惕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顾笙远远看着顾逸飞的衣着打扮,看着倒也不算落魄,可显然是前些年的旧衣,绸缎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想必是近些年过得潦倒。
顾娆被赐死,自己又转至姥姥家嫁入珞亲王府,着实给顾府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顾笙漫步踏进厅堂,侍卫与侍婢立即施礼请安。
坐在茶几旁的顾逸飞却一脸愤慨,不情不愿的站起身,头别向一旁,对顾笙傲慢的一拱手,算作请安。
顾笙没打算接茬,面无表情的走到太师椅旁坐下,沉声开口道:“坐吧,你找我所为何事?”
顾逸飞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狠狠瞪向她,冷冷道:“三妹如今光鲜了,我怕是连句‘二哥’都再听不到了。”
顾笙微垂眼眸,仍旧不动声色。
她知道,顾逸飞心中必定是对她恼恨非常。
这也不奇怪,这辈子,还没等顾府上下对颜氏与顾笙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顾笙就一步步将顾府逼入了绝境——
先是将颜氏转移,导致顾玄青“后宅不宁”的家事传扬开来,害得他被吏部考功司连降三级,仕途跌落谷底。
继而在与顾娆争斗中侥幸完胜,逼死了顾家在大皇子跟前的宠妾,让顾府彻底失去了靠山。
后又不知如何得到了超品皇爵的宠幸,嫁入王府时,却全然抛弃了生养自己的顾家,转而从颜府出嫁,让顾家彻底成了世人的笑柄,万劫不复。
所以,在这个二哥看来,顾笙绝对是天底下最恶毒的人。
顾笙自然没打算征求他的原谅,她所做的一切都不需要解释,况且,事实上,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顾家上下咎由自取。
顾笙根本没按照自己既定的轨迹复仇,而是不小心攀上了未来帝王的龙尾巴,原本的计划早就全部都被打乱。
沈姨娘和顾娆的敌人,从前世的江晗变成了今生的江沉月。
还不知死活的继续斗,那不是你们自个儿找死吗?
顾笙这头战斗力一下调高了几百丈,本来已经懒得搭理顾家人,一心挽救江晗去了,顾娆却还偏要飞蛾扑火,玩死了自己,能怪谁?
可平心而论,顾笙倒是并不太记恨这个二哥。
和顾玄青沈姨娘不同,顾逸飞前世是顾府唯一真心对待过顾笙的亲人,甚至在顾娆得势后,他仍旧极力护顾笙周全。
顾笙最终被顾娆设局嫁祸后,顾逸飞没有挺身为她做主,这让临死前的顾笙万分绝望。
可时过境迁,如今再回忆起来,那时的顾逸飞,也确实无计可施。
九皇女御极,大皇子成了亲王,顾娆被扶坐上正妃的位子,他不妥协又能如何?左不过陪顾笙一起赴死。
所以,顾笙也并不对他此刻的态度而感到愤怒,只想听一听他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便应允下来,也算两清了前世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