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丫头推门将人领进屋,来的是二殿下府上的内侍。
进门时,那内侍还略摆出些气势,毕竟他们主子可是当今的宣王,他奉命来给个小小子爵府的姑娘报赏,多少要叫她长眼识趣的。
可这一进门,内侍刚一抬起下巴,就瞥见那迎上来的小姑娘,身后正直直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九殿下?!
内侍一个哆嗦,收回趾高气扬的态度,立刻变回平日在主子跟前低头哈腰的模样,殷切笑道:“奴才给九殿下请安,宣王派小的来给顾姑娘问好!殿下说今日一见匆忙,毫无准备,故将这份薄礼送与姑娘,略表心意。”
说完,内侍就将手里那用锦缎包裹的小盒托起,正欲等顾笙下跪报赏,就见她身后的九殿下上前几步,毫不客气的一把接过了自己手中的锦盒……
“二姐送了什么?”九殿下“吧嗒”一声打开锦盒,替顾笙拆了见面礼。
正欲下跪领赏的顾笙:“……”
内侍见状讨好的笑了笑,解释道:“回九殿下的话儿,是翡翠镯子,早在今日顾姑娘大赏结束之时,宣王便遣人回府取来了这只精美的玉镯,此乃去年缅甸特……”
“行了,退下吧。”九殿下没抬眼,就匆匆打断了内侍的吹嘘。
顾笙此时心里已是小鹿乱撞,想来江晗必是担心当面赠礼,会引她腼腆推拒,这才特意在分别后赏赐于她,算是给顾笙吃颗定心丸,以表示二殿下对初次交谈后的满意态度。
待两个丫头送客出门,顾笙便一脸欣喜的贴到九殿下跟前,撒娇道:“殿下!快给仆看看啊!”
九殿下将盒子托给她,顾笙激动得咬住下唇,笑眯了眼睛,双手颤抖的接过盒子。
丝毫没注意眼前的九殿下,浅瞳中已露出一丝不悦的疑惑。
顾笙捧着锦盒走到烛台前,对着灯火,小心翼翼的举起盒子里的翡翠镯子,只见那镯子通身剔透光亮,与普通的玉镯相比,色泽要浅淡许多,在光下隐约能看见里头浮云般的质地,更给玉镯添了一股九天之上的仙气。
顾笙把玩着手里的镯子,咧着嘴一直傻乐呵着,完全将晾在一边的九殿下当成了空气。
“你很喜欢?”
江沉月敛着下巴微微歪头,斜着双眸,语气不善。
顾笙猛地回神,赶紧握紧镯子站起身,恭敬的答道:“喜欢的!殿下!仆刚刚一时太开心了,怠慢了您,殿下想用些茶点吗?”
“哼。”九殿下扬着下巴,用鼻孔看她,只给了她一个“晚了,孤生气了”的表情,转身就趾高气扬的走出门。
顾笙:“……”走会儿神就这么大火气!小心眼!
顾笙稍微心虚了片刻,很快又被手里的玉镯子乐得恢复了心情。
怕什么!反正参加鼓乐大赏还得等封赐呢,一连三五天都不用去学堂看九殿下脸色,也不用担心小人渣变着花样捉弄她了!
顾笙一脸开心的猛亲了一口手里的玉镯子,小心翼翼的将镯子套上自己的手腕。
因是她如今年龄尚小,细腕细手的,垂手时,镯子几乎要滑落出来,顾笙想拿下来先收好,可又舍不得取下。
她总觉得,戴上江晗送的东西,就好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自己小心着点,费事也得把镯子戴着!
第二日一早,阳光刚染黄窗纱,顾笙就伸了个懒腰,一脸幸福的用脸颊蹭了蹭手腕上的镯子。
尽管捂了一夜,这镯子一过空气,还是瞬间透出凉丝丝的寒意,一触便知,这是件上乘的玉石。
顾笙喜滋滋的唤了丫头进屋洗漱,穿戴整齐,正欲去请叶桥,一起享用早膳,外头就传来一声嘹亮的吆喝:“九殿下有赏——”
顾笙一个激灵,仅剩的迷糊劲儿都被冲淡了。
这嗓子,一听就是宫里来的大管事牌子,她急忙指着门口道:“快!快请进来!”
正整理床铺的丫头连滚带爬的下了床,两人一溜烟跑出卧房掀了帘子,去客堂开门。
顾笙稍稍整理了仪态,也恭敬的从卧房走出来。
待谢完赏赐,又给那宫里来的内侍塞了个鼓鼓的荷包。
送走内侍,顾笙捧着锦盒,款款走到茶几旁坐下,心里纳闷——
又是个镯子?
九殿下居然赏了她一只上乘的田黄石镯子!
这田黄石,可比再好的翡翠都贵重百倍……
九殿下这是在较什么劲?
顾笙一头雾水的端着手里这价值千金的田黄石镯子,实在想不出头绪。
伴读这么些年,九殿下很少给顾笙赏赐,可一旦出手,那都是雷霆万钧,一击必杀的吓死人手笔。
可这样的贵重奇物,顾笙连保存都很有危险,更不提佩戴了。
戴不了倒还没什么,顾笙更担心的是,九殿下为什么忽然要赏她镯子?
虽然年幼时,九殿下“震怒”后赏过她一只闹蛾,但随着年龄增长,这小家伙已经渐渐懂得人情世故,如今打赏下人,也不会再出于惩罚的目的了,赏赐就是真的赏赐。
可昨天怠慢九殿下的顾笙,有什么值得赏赐的功劳呢?
顾笙觉得自己愈发难以揣摩天才儿童的思维方式了,她干脆不再多想,心安理得的将那田黄石镯子好好收藏了起来。
随后的一整天,都是与叶桥一起。
顾笙苦口婆心的劝说要她留下在宫中当个乐师,等资历足了,说不准能去国子监任职当个先生呢,也算是前途无量的路子。
叶氏却坚持要先将家中的事情安顿好,她当然也清楚自己家中父亲和哥哥都是无底洞,可她还是想借自己如今光鲜的身份,回去再试图接回老母,绝不能弃她与父兄受苦。
顾笙本还想再劝,可设身处地的一想,若换做自己,她也忍不下心丢下颜氏不顾,也就没再多说。
两日之后,顾笙赴约去了宣王府,江晗早早便亲自守候在前院。
待到顾笙刚踏入门,江晗便满面笑意的迎上来,笑道:“顾姑娘来了。”
顾笙忙不迭福身道:“叫殿下久等了。”
江晗一低头,眸中温柔缱绻道:“好像是久等了。”
顾笙闻言一惊,面露羞愧之色。
又听江晗接着笑道:“但如今一见着姑娘,便仿佛刚刚的等候,不过是蝴蝶振翅刹那而已。”
顾笙一抿嘴,红着脸低下头,心中不由感叹道,这家伙似乎比前世嘴甜了一些呢。
说着,江晗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施施然将顾笙领入后花园。
顾笙来到久违的宣王府,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周围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叫她忆起前世种种,便禁不住时不时叹息,看着几处略微与前世不同的景观,还会回忆这些当年是为什么做了改动。
江晗对她的表现略有些诧异,很少有平常人家的小姑娘,见到这番景致会是这样的反应。
顾笙已经记不起,当年第一次进王府时,自己那没见过世面又一惊一乍的单纯模样了。
如今的她,早不会为奇花异草而露出兴奋天真的神色,也不会为奇石和古怪的建筑而大惊小怪,一路上,她都笑得恬静淡然,只泰然自若的与江晗交谈。
顾笙跟着江晗,一径逶迤走至荷塘边,坐在湖边石椅上,早有三五个侍女端上了刚煮好的茶水与甜点,碎步摆上石桌,退到一旁。
“顾姑娘比同龄的女孩成熟许多。”
这大概是江晗对她方才表现的真实评价。
顾笙闻言先是一惊,不由担心自己的表现,太没有惊喜活泼之态,显得老成了。
可面对眼前这个十多年的老相识,一旦有了交流,顾笙就很难扮出自然的生疏之感。
虽然依旧羞涩心动,但她实在找不回彼时的疏远惊慌之态了。
江晗见她神色复杂,疑心是自己的评价引她慌张,忙不迭解释道:“在听得姑娘当日的琴艺之时,本王就已看出姑娘与众不同,这样的成熟气质,才是最难得的!”
顾笙干脆放开束缚,如前世般嘟起嘴嗔怒的看向江晗,酸道:“看来,殿下见识过不少同龄姑娘呢……”
江晗脸色微微一红,忙摆手道:“姑娘误会了,本王只是有几位与你年龄相仿的妹妹……”
顾笙不禁掩口咯咯直笑,纤细的胳膊上,柔软的衣袖下滑,露出了江晗前日送的那只翡翠镯子。
江晗眸中一亮,脸上藏不住有些得意,便低头抿了口茶水,柔声道:“我那日见姑娘极少佩戴首饰,正自担心姑娘不喜好这些细碎繁琐之俗物。”
顾笙当然听出了这家伙话语中的得意之气,连忙顺着江晗的心意道:“哪有不爱饰物的姑娘呢?不愿佩戴,不过是因此前,没有值得取悦的人罢了。”
江晗闻言心中一喜,急忙呷了一口茶水掩饰兴奋。
顾笙心中暗自叹气,据她对江晗的了解,这个保守的家伙,起码还要装几个月的“正派形象”,才有可能回应她的“*”。
如今,顾笙又不好真的不知廉耻的倒贴上,去与江晗亲昵,只能等这家伙主动“龟速”靠近了……
真是不开窍啊!
顾笙苛责的冲江晗投去埋怨的一瞥。
江晗微微一怔,余光发现顾姑娘的目光似乎不太开心,连忙端正了坐姿,摆出一派正直的严肃神色。
顾笙更不开心了……
二人沉默须臾,江晗岔开话头道:“顾姑娘与叶姑娘是私交旧识?”
“殿下唤奴家阿笙便可。”顾笙叹了口气,道:“咱们就是在鼓乐大赏当日结识的,我与她甚是投缘,只可惜……”
江晗微微倾身细听。
顾笙低下头,将叶氏家里的悲惨境况简略的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江晗凤目流转,不消片刻,便自信一笑,道:“姑娘……阿笙不必担心,此事交于本王便可。”
顾笙连忙回头,急道:“殿下!您的好意奴家心领了,可您若是要替叶家偿还债务……”
江晗一摆手打断她的话,轻笑道:“本王在姑娘眼里,竟成了如此蠢钝之人?当日那赌摊的骗局,当真是叫本王颜面扫地了!”
“不!不!”顾笙急道:“殿下当日也没细看,都想着成全奴家的善心罢了,若不是因此,那些伎俩哪里能为难殿下呢?”
江晗闻言很是受用,侧头笑道:“既然阿笙对本王如此信任,自该将此事安心交于本王处置。”
顾笙本想问清江晗要如何应对,可既然江晗要她“安心信任”,她也只好咽下疑惑了。
此后二人都放开了一些,相谈甚欢,直至晚霞染透天空,江晗才恋恋不舍的起身送客。
这情形,本当是江晗再三挽留,顾笙连连羞怯推拒,但可能是方才顾笙的表现有些“放纵”,吓得江晗此刻忙不迭要送她回去,深怕顾笙当晚就要留下住宿,坏了名声……
顾笙此刻是真的舍不得走,但基本的规矩她还是懂的,所以看见江晗这傻乎乎的表现,不由又捂嘴偷笑。
江晗从前有这么呆呼呼的吗?
顾笙似乎从来没见过江晗如此不成熟的表现,也许是因当年她比江晗小了六岁,所以真的不及江晗成熟。
可如今,她心理上都可以当江晗的大姐姐了,这么一下,顾笙都觉得自己是在调戏嫩草……
恋恋不舍的跟“嫩草”宣王告别后,顾笙回到秦芳苑,就见丫头们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明日回府了。
送走叶桥那天,顾笙亲自跟出城外十多里,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府,但她心中却不担忧,既然江晗答应帮忙,至少,叶桥是性命无虞的。
这便够了。
参赛的休假一结束,顾笙第一日回到学堂,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得罪了某位小人渣的事情。
当天,她还准备了九殿下最爱吃的糕点,以庆祝“阔别五日”。
这日晴空万里,顾笙心情大好,第一堂课散之后,就笑眯了一双杏眼,掏出糖糕,哼着小曲儿包好,软糯糯开口道:“殿下饿了吧?”
而后,她捧着糖糕,抬手就给一旁的九殿下递上去。
她右手腕的袖口下滑,立时间,又露出了江晗送她的那块翡翠玉镯。
九殿下长长的睫毛覆在淡淡的眸子上,在眸中投下一层暗影,目光定定注视着顾笙手里的糖糕,但在她袖口滑落的一瞬间,那双桃花眸子戾气骤显——那玉镯显然不是田黄石镯子!
只一瞬间,顾笙忽然本能的感到身体一寒!
还没来的及抬头,江沉月就陡然抬手一挥,“啪”的一声,打掉她手中的糕点,站起身,就气势汹汹的走出了学堂。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平日因九殿下巴结顾笙的君贵,此刻都不敢上前,眼巴巴看着顾笙瘫坐在椅子中。
不知过了多久,顾笙缓缓抬起被九殿下拍得发麻的右手,看向自己的手背——
上面的淤青已经略有些泛紫,她的手指无法控制的哆嗦,一阵阵针刺般的疼。
顾笙满脸难以置信,虽然九殿下只是打掉她手中的糖糕,并不是故意伤她,但这股怒气,是顾笙五年来,从未感受过的。
江沉月,那个未来的帝王,第一次真的对她发火了。
可……这是为什么?
顾笙这才想起几天前二人的那点小摩擦,就因为她稍微怠慢了九殿下?
想到这里,顾笙禁不住一握拳,一股委屈感,猛地冲上脑子,眼圈立刻就红了,鼻子一阵阵发酸。
顾笙一头栽进双臂,趴在书桌上哽咽起来,她虽然想象过比这严重百倍的处罚,毕竟伴君如伴虎,可如今当真受了这般莫名其妙的委屈时,她根本无法控制心里的失望与绝望。
那个小家伙,竟然真有一日这般对她!
不知哭了多久,周围不断有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走过,等到声音渐渐散去,顾笙才顶着烂桃子似的双眼,缓缓抬起头,周围已经全空了,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能听到自己哽咽的回声。
她这才想起,下一堂课,要去校场进行射击训练。
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又泛起剧烈的委屈,她被小人渣打了,可还得屁颠屁颠的赶去校场当陪练……
就在她再次委屈得想要掉泪之时,身后、很近的距离,突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熟悉嗓音——
“哭够了?”
顾笙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就见江沉月就坐在她身后一张书桌上,一条长腿跷在前面的椅背上,面无表情的开口道:“孤要去校场。”
说完,不等顾笙回应,九殿下就跃下桌子往门外走。
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江沉月还侧过头,余光不耐的瞥过来。
顾笙还傻愣愣的坐在原处。
她没想到九殿下会特意等她一起去校场,此时正呆愣愣的看着那小家伙的背影。
回过神,她竟赌气似的一嘟嘴,捂住自己已经肿起来的手背,想让九殿下知道自己刚被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