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撕开厚厚云层,驱走多日来的雨水,在白色的地砖上快活地跳跃着。
云雪裳坐在台阶上,稍拉起了些裙角,看着脚上那双月白色的绣鞋。绣的是两只蝴蝶儿,在一朵花上展翅欲飞。片残破的叶子被风卷着,吹到了她的鞋边,她立刻拔开了那片叶子,把鞋上沾的灰尘细心的擦掉。
沈璃尘会不会找过来?伤好了没有?跟在沈璃尘身边还有几分自由,现在和这臭狐狸呆在一起,简直是头顶乌云,脚踩毒阵,不得半分轻松。
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了身后,她猛地跳起来,警惕地看向了来人。
安阳煜不悦地拧起了眉,两天了,她一直不说话,除了瞪他瞪他,还是瞪他呙。
“这张小嘴不肯说话,缝上得了。”他拧眉,慢吞吞地指她的嘴。
“让我走。”云雪裳飞快地掩唇,恨恨地说道:“你知道我喜欢沈璃尘,你快点让我走。醣”
她只是刺激他而已,把她轰走拉倒。
但安阳煜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侧过身看向空荡荡的院子,好半天才低声说道:“小猫儿,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你和他这一路跑了,我也不指望你给我守什么妇
道,只是,从现在起,你给我好好收起你的心,这是最后一次听你说这样的话,再有下回,你这嘴以后都张不开了。我只在这里停两天,待你娘过来,让你们见一面,便要去南城,大越最近不太平,你不要再给我惹事。”
“滋……好恶毒!”云雪裳退了几步,把嘴掩得更紧了。
“不听话,再恶毒的手段都有,我们进屋去试试?”他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云雪裳现在明白为啥斗不过他了,她是大掌柜没错,可这厮是横行市井的无赖刘三啊!脸皮厚到钢刀都砍不动,再加上现在头顶皇冠,更加难以战胜了。
可是,她真不想和他在一起啊!心里一急,眼睛里就蒙上了一层水雾,可怜巴巴地瞅着他。
安阳煜不吃她这一套,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嫂嫂。”轩辕辰风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另一头传过来,待走到了面前,一见云雪裳那雾蒙蒙的双眼,便楞住了,挠了挠脑袋,小声说:“你怎么哭了?”
“呸,轩辕小人。”云雪裳瞪了他一眼,一扭腰,冲进了屋子,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我哪里小人了?”
“你们只敢偷袭,敢不敢真的和他面对面去打一架?我看你们是怕被沈璃尘给收拾了!”
她在屋里摔椅子,轩辕辰风怔了怔,只觉得满头雾水,小声嘀咕,“谁偷袭谁了?”
正要追问,安阳煜凉嗖嗖的声音从院子一侧飘来,“呆子,杵在那里干什么?交待你的事办了没有?”
“可是三哥,你才叫我过来……”轩辕辰风更想不通了,交待他什么事了?
话未完,那边的吼声陡然响起,“还不去办!”
“哦!吃炸药了,办啥呀,拌豆腐?”轩辕辰风终于明白了,安阳煜受刺激了,有气没地方撒,嘿,赶紧撤!
轩辕辰风的脚步声一向很重,一下一下的,震得云雪裳眼里的泪扑嗖嗖地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跌。她讨厌死安阳煜了,又缝嘴巴又打鞭子的,一想这日子就难熬。
就知道欺负人!她又踢椅子,怒骂,死刘三,死无赖!
安阳煜在那头的屋子里也能听到她的抽泣声,声音细细软软,像极了她那只爱吃爱睡爱咬坏他东西的小饺子。
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心被那哭声抓得难受极了,沈璃尘真的就这么让她喜欢?那男人用了什么手段让她死心塌地到这样的地步,居然敢对他说,她就是喜欢沈璃尘!
阳光也让他觉得厌烦,明晃晃的,映了一地的光斑。他拉开了房门往她的房间大步走了过去,到了门口,也不敲门,狠狠地一脚,就踹开了那门。
门被他这一脚踹得往里倒了过去,云雪裳见他一脸铁青地向自己冲过来,吓得尖叫了起来,低头就往外面冲。
“还敢跑!”
安阳煜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狠狠地往椅子上推去,模样又凶狠了起来,高高地扬起了巴掌,就往她的脸上挥去,她吓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好半天,那手才轻轻地落下来,到了她的脸颊上,轻抚了一下,只听得他哑着声音说道:
“云雪裳,为什么我说的话你都听不进去?沈璃尘是你能喜欢的人吗?”
“好笑了,为什么不能喜欢?他是女人?”
云雪裳不那么怕了,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双手紧紧地掐着他的手臂,那指尖的银丝圈儿一触到他的衣服,便生出若干细细的尖刺来,狠狠地扎进他的皮肉里面,像是长了倒刺的铁钩儿一样,勾住了他的胳膊,尤其是他的左臂,袖子被这银刺撕开,皮肉上五道深深的血痕。
“那我求你,你放我走,天大地大,我保证不出现在你眼前,绝不惹你生
气,也不触犯你的龙威。”云雪裳的唇哆嗦起来,小声地哀求道。
安阳煜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大大的风筝带着她飞上蓝到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女人真的从他的手指缝里漏掉了,可是,他又是那么的不甘心,分明是他的小猫儿,他想抱就抱想亲就亲想要就要的小猫儿,怎么真的伸长了爪子,狠狠地挠了挠他的心,然后跑掉了呢?
她依然在抽泣着,她在他面前哭过四回了,后两回都是为了沈璃尘,这回是哭得最厉害的,哭得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泪水就那么肆意地汹涌,目光对他充满了疏离和厌恶。
她对他,从来都是厌恶的,就算是被他揽进怀里,或者不得不随着他的yu望沉浮的时候,那目光都是厌恶的。
安阳煜的心里,第二次有了挫败感。
梦儿爱他,可是梦儿不见了。
他想拥有面前这个女孩子,可是她厌恶他,不管他追到哪里,她都只想着离开他。
“好吧,你走。”他声音里带了无尽的疲惫。大江南北的追来,他耽误了太多的事,就是因为怕她被沈璃尘给骗了。
这到底算什么?大男人的骄傲被她狠狠折损,有些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云雪裳站起来,怯怯地看了一眼他的手臂,那血正在往外涌,咬了咬唇,扭头便往外面跑去。
她跑得那样快,好像生怕他会改变了主意,会追上去抓住她一样。
“皇上!”
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她,大声唤着,看向了安阳煜。
安阳煜只轻轻地抬了抬手,便转身往里面的院子走去。
侍卫们让开了路,云雪裳扭头看了一眼安阳煜的背影,然后就转身冲出了残月门。她就如同一只小鹿,往山下飞快而敏捷地奔跑着,树木从眼前飞快地倒退,那通往山下的路,越来越近。
沈璃尘一定还在那里等着自己!她要立刻找到他,让他带着自己快快离开大越,去关外,买一大堆的羊,还有几只吃得不多,但是干活儿多的大狗狗,他们会很恩爱,会有很多孩子……她的梦想不过如此,天蓝海清,人儿成双的梦想。
她钻过了丛林,跳过了小溪,她听到鸟儿在身后歌唱,她看到路边上大团大团锦簇盛开的野花,只要跑出去,她就自由了。
可就在这时候,几只箭呼啸着,冲向了她的胸口……
她一声尖叫,险险躲开了利箭,但紧随而至的是箭雨,漫天箭雨,她躲无可躲。
“嫂嫂莫怕。”
她听到了一声怒吼,刀光挥到,那箭被击开,狠狠没入旁边的树上,轩辕辰风的刀舞成了一扇密不透水的屏风,击落那些欲取她性命的箭支。
他带的侍卫了冲了上去,密林里,若干黑衣人拔地而起,并不恋战,转身就往山下冲去。
“嫂嫂。”轩辕辰风蹲下来,小心地把她抱起来,大步就往残月门跑去。
“呆子,谢谢你……”云雪裳缓缓合上了眼睛。
箭是抹了毒的,来的人就是想要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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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的大越,进入了雨季。一大早,淅淅沥沥的雨就滴答个不停,满院子飞溅起的水花儿。
安阳煜的房间里,被血染红的帕子扔了一块又一块,那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她手上的银圈儿能吸走她血中的剧毒,所以她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止住血。有一箭射中了她的大
腿动脉,血很难止住。
安阳煜一拳又一拳击打着那棵大树,雨已经把他的一身都淋湿透了,双眼充满了血丝,似乎就要喷出火来一样。他为什么要和她赌气,她要哭要闹,依她闹完了,不就成了么?
不是说好了,今后要好好宠她么?
“三哥,从箭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来。”
轩辕辰风同样一身透湿,快步走了过来,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在追查那些黑衣人的来历,可是对方太隐秘,根本没留下任何线索,昨儿擒到的几个刺客,也立即就服下了毒药,身上也未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
从七夜之
媚,到今天的刺杀,分明是有人针对云雪裳来进行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还紧紧抵在树上的拳,拳上,已经鲜血淋漓。
“三哥,那个人,这么几年没有消息了,也许不是那个人呢?”轩辕辰风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
安阳煜摇了摇头,慢慢往院中的小亭走去。
是不是那个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安阳煜!所有想掌控他命运的人,都将被他踩在脚下,所有想伤害他身边人的那些人,都会被他手中的剑,刺穿心脏!
他走进了屋,慢慢走到了榻前,他的小猫儿还在昏迷之中。
爱笑的,倔强的,讨厌他,爱着别人的小猫儿,如今脸色如此苍白,像一个瓷娃娃,似乎一碰就会碎掉。
他伸手,轻触了一下她的脸颊,又立刻缩了回来。
难道他想喜欢,想爱的人,都会得到这样的命运么?
十七岁那年,他和自己的小宫女梦儿相爱了,可是梦儿是沈璃尘的人,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那一晚,梦儿把她交给他的时候,就告诉了他这一切,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沈璃尘的野心有多大。
可是,那时候的他没有野心,他只想和梦儿在一起。
有一天清晨,当他和往常一样醒来时,却发现身边空空的,梦儿不见了,他找遍了整个飞云宫,整个大越皇宫,都没有梦儿的影子,一个活生生笑眯眯的女孩子,不见了。他太弱小,就连小小的太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对于他的问话,作出了听不到的模样,他去找父王,又父王责骂了一顿。
奚落,漠视,嘲笑,占据了他五岁之后、十七之前经历的所有的时光。只有梦儿,给了他温暖的怀抱,让他度过了一段甜蜜而且终生难忘的日子。
那一晚,绝望的他从侧门出了宫,到一个小酒馆里大醉了一场,在那里,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人。
小酒馆里已经空无一人了,酒保趴在柜台上,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死掉了,谁知道呢?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高傲地抬着头,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质问他:
“想不想问鼎天下?”
天下?他喝了一大口酒,大笑了起来,他算什么?他什么都不算!他就是大越皇宫最卑微的那只可怜虫,连梦儿去了哪里,他都没有办法知道。
“如果你想,我便让你得到天下!不仅是天下,还有你想要的一切!”那个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这么厉害,自己去得天下便是了,找我作甚?”他依然大笑着。
那个人冷笑起来,坐下,也倒了杯酒,讥笑道:“当年的贵妃宠极一时,后宫无人是对手,怎么就生了一个草包的儿子?”
“你才是草包!”
他恼了,将手中的酒往那人的脸上泼去,可是他眼前只一闪,那杯酒就全部洒在了地上,那个人的身形之快,就在眨眼间,就像没有挪动过一样。
“想得天下并不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只要在这几年暗暗发展势力便可以了,终有一天,你可以得到这大越天下。”
那人站起来,扔下了一本书,转身往外走去。
“为男子者,心在天下,不在一女子,得了天下,什么样的女子又找不回来?安阳煜,你命中注定,是为王者!宣家,不是你的对手。”
就是这一句话,挑起了他的斗志。
他为什么要在皇宫最偏僻的角落里当一个可怜虫?为什么任凭他们带走自己的梦儿?那本书,记录着各家武功之大成,从那天起,他便开始勤练武艺,并且常常出宫来,混迹武林,物色好的帮手,创立残月门。
很多事,官家的人不好动手,武林中的人,却极易下手,这次夺权,很大一部分就缘于残月门人,控制住了那些手握重兵的大将。
他用了近五年的时间,走到了权力的巅峰,他果真在权力的夹缝里生存了下来,击败了沈璃尘和轩辕家族,成了大越的新皇。
他没有忘记当年那个人向他索要的回报:“替我找到一个女子,她的左右耳后,各有一痣,我要以十八岁的她,祭祀上天。”
他轻轻的按住云雪裳的耳朵,一颗颜色浅浅的小痣闯进眼中。
世事真是有趣,他并未当真去寻这样的女子,可是上天却把这女子送到了他的眼前,他又想,可能是巧合,哪里有人会要这么笨笨傻傻,一心只想要赚银子的女孩子的命?
他还想,他不应该再爱上的,他应该忠于梦儿,忠于那场爱情。他应该继续寻找梦儿,直到找到她为止。可是,他负了心,在梦儿消失的五年之后。
只是,这只小猫儿太挠人心肝,生得可爱得紧,不知不觉地就把他的心给揪住了,用她那尖尖的小爪子,轻轻地掐着,她笑的时候,他会开心,她恼火的时候,他也开心,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了。
是的,他就认得云雪裳了。
有一年,先王王后寿辰,各诰命夫人奉旨进宫拜寿,云楠溪时是太子傅,云夫人是二品诰命夫人,她随云夫人进了宫贺寿。
她人前安静,人后就像一只小野猫似的在宫里乱闯,不知道怎么就到了他当时住的地方。那时他还未挪到飞云宫,前殿一片喜庆,只有他那里是冷清的,他看到一张有着尖尖下巴的小脸从窗口探了进来,然后落在了他桌上那盘糕点上面,她的眉眼儿一弯,便从窗口爬了进来,飞快地抓了糕点,往嘴里塞了一口,又往口袋里塞了几块,又沿原路跑回去了。
是那样一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子,让他记忆深刻!以至于后来他在西城暗中发展残月门势力的时候,遇到那个骑在马上神气
活现的假小子时,真想上前去问她一句,当年的糕点好吃么?
他没想到,这女孩子居然进了宫,成了他的妃子!
他正想有一个机灵的女孩子成为他的挡箭牌,而云楠溪又是一个只要给他前途,他就什么都可以出卖的男人,所以,便有了云雪裳经历的一切,只是云楠溪并不像云雪裳想像中的那样,对她毫无感情,在他和云楠溪达成条件的时候,云楠溪提出了一个要求,如果他真的只是想利用她,便请留给她一个清白的身体,以待他日,可以再嫁一个清白的人家。就算是这些年来,作爹的,对她的一个补偿。
他曾经想过、真的想过要放她出宫。
可是,一相处,却难以再割舍。
他是挣扎的,他曾经对梦儿发过誓,只爱她一个,只宠她一个,心里只会装着她一个。
一切全变了,时光流走的时候,虽然留下了记忆,也留下了对爱的渴望。
他想拥有她,一个完完整整的,可爱的,俏皮的,爱笑的,只喜欢他的云雪裳。
他想他是不坚贞的,所以他无法面对心里这种触动,他并不是真的想去那样欺负这个女孩子。他只是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想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来证明,他依然忠于五年前的那段感情,他对于面前这个女子,只是想……作戏?
他苦笑了起来,好拙劣的手段。
他明明是喜欢云雪裳的,这个和他斗嘴时也能让他活力四射的女娃儿,在他心里打滚,踢腿,一秒也不肯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