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在刹那间又红了脸,那种火烤一样的气息铺天盖地倾倒下来。好像江医生一出现在我眼前,医院的室温就会在顷刻变得格外高。
我不敢再站在牌子跟前了,这个举动让我的心思昭然若揭,刚才那一小段僵硬的解释都不能拯救我了。我微微垂下眼,手机正被我掐紧在五根指头里。直到此刻,我才感觉到稍微有了点力量回了我身体里,我离开原处,加快脚程,朝着正前方走去。
这中间必然会经过江医生。
为了不显得那么做贼心虚,我沿途跟他打了个招呼:“江医生,您好。”
打招呼的时候,我都不敢正视他,怕窘意和爱慕都写在了眼里。
江医生大概没料到我问个好还这么正式,微微一愣,旋即才应了一声:“小朋友,你好。”
他语气里蕴着一点儿笑的意思。这可真要命啊。
小朋友,你好。明显是为了配合我那一本正经的问好,都可以组成上下联再配个“倚老卖老”当横幅了,小朋友……其实我也不小了。
服务台变得异常安静,三两护士都用揶揄的眼光看着这边,真讨厌她们的揶揄,一点也不加掩饰,不给我留一点颜面。
江医生从门框里走出来,他个头好像并不比门低多少:“我正好要去你爷爷病房。”
说完抬起长腿就走。
“那一起!”我急匆匆地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讲话了,但又害怕让自己落下。我跟上江医生的步伐,跟他一致并肩。
视线刚好和他的胸口齐平,我瞥见江医生的工作服前兜插着一支镀银边的黑色钢笔,真是老学究做派。
不想一路沉默,我找话题:“我听我爷爷说,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江医生点点头:“我去病房也是为了跟他说这件事。”
“那他现在身体完全好了吗?以后还会中风吗?”刚问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提了个蠢问题。江医生是爷爷的主治大夫,我怎么能质疑他的治疗手腕。
江医生讲话跟他的步行速度一样,不紧不慢的:“还是有一定可能的。”
“啊……”我难掩失落。
“你爷爷的轻度中风是动脉硬化引起的,”他吐字清晰而标致,声音像一捧清水一样淋在我耳朵里:“他血压不高,不沾烟酒,每天早上都会散步慢跑,生活作息也很好,按道理说,不应该有这种血管疾病。”
“那是因为什么?”
“平时神经紧张,易怒。”
“哦……对,我爷爷确实经常跟我还有我弟弟发脾气,”我回忆着:“他是处女座的,洁癖可严重了,我弟喝完的牛奶包装盒没及时扔垃圾桶,他都会来火。”
“嗯,”江医生补充:“还有,吃东西过于油腻。”
“对!我爷爷就喜欢吃大肥肉。”
江医生伫足在1806号病房门前:“瘦肉呢?”
“都让给我们吃了,”我抬高手机锤了下另一只手心:“那我们以后尽量不惹他生气,瘦肉都拿来孝顺他,肥肉的话,就由我和我弟平摊。”
他推开门前,回头笑了笑。光在他眼底聚起焦来,之前平视前方的那种涣散荡然无存,紧跟着,他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很喜欢研究星座?”
我停顿了片刻:“还好吧。”
他看着我,继续问:“你看我什么星座。”
我回避着江医生的眼睛,他的注目,哪怕还隔着一层镜片,都会让我有种莫名的羞愧和怯懦,无所适从。不过我还是告诉他心里的答案了:“我觉得,可能是……摩羯吧。”
他极快地否定:“我是巨蟹。”
“喔……其实我对星座也不是了解得那么透彻的……”真是失败的揣测,我急切给自己找台阶下。
“所以了,”他说:“没必要用星座衡量你爷爷,他只是希望你们晚辈的生活质量好一点。”
他平和地搁下这句话,推门走进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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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给江男神留下坏印象了!”晚上,医院断灯后,我躺在陪护床上,开微信,在【叁贰陆名媛圈】里发了条消息,又补充:“他肯定觉得我不尊重老人!”
“叁贰陆名媛圈”我室友建的微信群,就四个人,326是宿舍房间号,至于名媛……单纯是女*的自嘲。
康乔还没睡,第一个跳出来回我:“就冲你今天挂我电话那举动!说明你不光不尊重老人!还不尊重同龄人!”
我:“我爷爷明天都要出院啦!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在这住十天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掰得过来!”
“大半夜的,能别一直感叹号聊天吗,”张思敏也加入话题:“你们俩怎么不干脆拉开窗户扯着嗓子对唱山歌?”
康乔:“好啊,吴含含那个春心唷,黄艳艳~”
我:“……你有病吧。”
还是张思敏抓重点:“怎么了?你做了什么事,让你在江男神面前这么受挫。”
我就把下午那事儿一五一十讲给她们听了,末了总结:“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浮躁的人,总爱钻研星座,却不会静下心去仔细了解一个人。”
康乔不屑:“那他让你了解了吗?真是,走个捷径都不让,装什么假清高。”
我把话题从抨击江医生上拧回来:“我怎么办,明天就要走了,要不要去跟江医生道别,明天不是周二,他不坐诊,肯定在楼上办公室的。”
康乔:“当然要去啊,再不去就彻底没法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医生都要放大假。你号码要不到,除夕夜连一次被男神群发祝福短信的机会都没有,你也太挫了。”
张思敏附和:“惨不忍睹地,挫。”
我:“他上次都拒绝没给了,我再要是不是太厚脸太廉价太掉次啦?”
康乔:“倒贴的女子,你难道还想把自己摆在高贵奢侈品的地位吗?作不作?”
我:“那他清楚我喜欢他么?”
康乔:“那么明显还不知道?这种离过婚的老男人,老奸巨猾,就喜欢勾引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往上贴,贴来了也不给你们一个明确身份,单纯享受被贴的快感。”
我:“江医生根本不是这种人,我从来没见他跟年轻护士开过玩笑,护士门也都对他很敬重的样子。”
康乔:“因为人家妹子都清楚自己不跟他一个段数不轻易去飞蛾扑火,就你一个盲目的,上吧。”
我:“哦对了,他今天还叫我小朋友。”后头还特意附了个emoji的「可爱」表情。
康乔:“你的心智也的确对得起他给你的称谓。”
康乔永远一副愤世嫉俗样,大家同为中文系学子,单数她最像五|四爱国女愤青。我转移话题到另一个始终没露面的室友身上:“黄亦优呢?”
张思敏当即回答:“肯定睡了,她这几天忙着找实习单位,白天都在笔试面试。”
张思敏和黄亦优私底下的关系,要比和我、和康乔密切得多。四人宿舍就是这样,两个两个玩得好才能形成一个和谐的天平,不至于纠纷遍地。
关闭微信前,我跟她们道别:“我也睡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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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左右,江主任作为本楼的二把手,例行领着其他资历尚低的小医生们,来我爷爷这查房,并留下一些有关生活饮食、护理保养方面的医嘱。
他站得离床尾不远,在跟我爷爷讲话。他面对面与旁人讲话、或者倾听他人讲话的时候,都会正视那个人,显得有礼数且尊重人,而我就一直盯着他。成语词典里就该创造一个叫“爱不释眼”的成语,有的人很难摸得到,看着都特别特别好。
江医生身后还有两三个的女生,应该是医科大学的见习生,年纪轻轻,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
负责我爷爷的那个女床位医师也在其列,她朝我走过来,把一张纸片交到我手里:“这个给你。”
我接过一瞧,白纸黑字的,出院通知单。
“拿这个和你爷爷的医保卡去一楼收费处结个账,就可以来换出院证了,”她直起身往回走,一边跟那群见习生议论起我:“这小女孩应该跟你们差不多年龄吧,是南大高材生,中文系的,才女。”
我以为医院里就护士八卦,没料到冰清玉洁的女医生也这么八卦。
见习生们顺着她的话,开始窃窃私语。我斜觑我爷爷,一定是他整天没事乱透露的。
悄悄抬起眼,我刚好瞄见江医生也看着我。他眉眼细长,生得一派神清骨秀。
他大概和身后的医生们一样,单纯只是因为话题的矛头正指着我,就顺便看过来了。
我快速收回视线,心脏又开始用力地拍打在胸口上,膨胀的不舒服感顷刻间把我灌满。好像我还算拿得出手的大学名字和科系,并不是一种光荣的介绍和炫耀,而是羞耻的袒|胸|露|乳。
“先走了,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听见江医生客套跟我爷爷的道别,我爷爷也是各种道谢。
接着就是众人离去的细碎行走声,门被带上的吱呀声。
终于走了。我倒回椅背上,在心里长长舒出一口气。
刚刚侧耳倾听的几秒种,我大脑里闪烁过许多念头,这可能是我和江医生的最后一次碰面,以及,今后我可能都不会再见到他,我要不要立刻冲出去要号码?
不行,真的不行,这会人太多了。
我可以给自己面子,但不能让江医生在自己学生跟前丢了面子吧,莫名其妙被一个异性要电话,作为一名副教授导师,他肯定要被自己的学生调侃议论很久。
于是,最后一个念头,就如重负般压着我,把我压在了身|下的椅子上,不能动弹。
我也没有追出去。
临近中午,奶奶过来接爷爷出院,我和她一块帮爷爷收拾好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后,才把压在床头柜子上的出院通知单从茶杯底下取出来,捏在手里走出病房,打算去一楼结账。
老天真是喜欢先抑后扬甩个巴掌又赏个红枣地耍人玩儿,我在走廊上没走几步,就撞上江医生从其中一个病房出来。
不能忘记我的计划,一定要把它付诸实践。手心瞬间热得出汗,我叫住江医生:“江主任。”
叫他的这一声,我感觉仿佛有喜鹊从话语里飞了出来。
他也看见我了,脚下步子停住,被风带起的白大褂衣角也垂坠回原处:“找我什么事?”
我望向他,我靠,江医生居然没戴眼镜!而且相貌也不比戴眼镜的时候有差!反倒还更年轻了!
暂时压抑下花痴的念头,我拼劲全力让自己的语气维持在自在轻松的状态,晃晃手里的出院单子:“我要出院啦。”
这张纸可真像一柄白旗,充分概括了我在江医生面前的所有状态,只需他一眼,我就会缴械投降溃不成军。
他乌压压的睫毛一低,看了眼我手里的纸片:“我知道。”
我垂下手:“真不考虑留个电话给我?”即将到来的离别逼迫着我,让我变得勇敢,我随即就把目的说出来了。
江医生单手插|进白大褂兜里:“你爷爷有我的名片。”
我在心里咆哮,我知道!但我不方便啊!我可不想搞得家里人尽皆知!不想幻灭我爸妈眼中的乖乖女形象成为一个豪放倒贴货!我找了个烂俗的借口:“那是你给我爷爷的,又不是给我的。”
他看了看我,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然后,他问:“你要去办出院手续?”
盯着他温和的脸,我变得恍惚又迟钝:“啊?嗯……是啊!”
江医生露出那种很官方的笑容:“正好要下班了,我陪你去。”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点不知所措,小鸡啄米式点头:“噢噢,好!”
“走安全通道,我不喜欢坐电梯。”他转身朝安全出口的方向走去,我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了。
我问:“你每天上下班都爬楼梯?”
他:“嗯,一般上楼都会步行,算是养身。”
我变成了一张书写着有关“江承淮”的问卷调查报告:“那你不戴眼镜下楼梯没关系吗?”
那种略抿笑意的口吻又出现了,江医生答我:“我度数不高。”
我自顾自点头,跟着他拐进安全通道门,迈下第一级阶梯……之后的几层都沉默异常,我和江医生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直到墙上的标识变成10F。
我盯着那个数字,不知不觉都走下来八层了,真希望能一直走着,没尽头。
旁边的白色身影停了下来,我也跟着他站住。江医生站定的时刻貌似也不需要什么依靠,直直的,如同一株漂亮的高木。不像好多人,一站着就得挨着墙或者贴门板才舒服。
看来他是真的有话要单独跟我说,就在我这个想法出现的下一秒,江医生果然开了口,他说:
“我可以给你联系方式,但是跟患者无关的电话短信,我都不会接,也不会回,”他顿了顿,问:“还想要我手机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