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县城里各机关单位大兴土木的势头还没有兴起。县教委和劳动局、民政局三个单位挤在县城东边一座三层办公楼里。
尤晓莺对教委门朝哪开没概念,但有胡校长和魏老师这两个熟悉情况的带路。一行三人径直进了一间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后的办事员闻声抬头,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伙子,应该是教委的普通办事员。
那人年纪不大,脾气可不小,一看见魏海就眯着眼,开口一长串又急又快:“老魏,你怎么又来了?之前不是都和你说清楚了嘛,县里的现在财政紧张,就是一小二小都几个月没有拨款了,明桥库区搬迁群众子女的入学问题教委管不了!”
眼前的办事员显然不是第一回与魏海打交道了,他的说辞很是流利,像是早有腹稿,应付这种情况很有一套。
魏海尴尬地搓手,嘿嘿道:“小刘同志,我们今天上门来是为了别的事。”
胡老校长不赖烦的敲敲桌子:“我们找教委的孙主任,麻烦你通传一下!”
见着这小伙子犹豫,胡老校长又道:“你就跟孙主任说,是一小的胡义找他,他就知道了。”
胡老校长气势全开,说话底气十足,办事员又打量了三人一下,就嘀嘀咕咕地去送话了。
等人走后,魏海小声道:“还是胡校长有能耐,我每次来教委,都是这个小刘同志把我打发了,根本就没见到这位孙主任露面。”
胡老校长没好气地骂了声:“官僚!”
七十年代末以来,国内实行改革开放政策,越来越多的机关办事人员的权力意识开始萌芽,少了五六十年代那种踏实朴素、办实事的工作作风。
不多时,就有个大腹便便的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满头大汗地小跑进来,满脸堆笑道:“老领导,你怎么有空到教委来。这里地方小,还是到我办公室去坐吧!”
“我到教委,当然是有事要办!”
这话够噎人的,尤晓莺算是真正领教到胡校长的脾气,自己先前上门请人时受到的待遇与现在比起来好上太多了。
尤晓莺暗暗叹服,这孙主任不愧官场历练出的老油条。胡老明显是在甩脸色,他脸上的笑模样一点都没变,连连称是地领着三人去了一间办公室。
待三人坐定,孙主任就开门见山地问:“老领导,今天来教委是要办什么事情?直接吩咐我就是。”
孙主任一上来就认定的胡校长,从他的话里行间露出了几分自己曾经在胡校长手底下工作过的意思。朝中有人好办事,尤晓莺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逞能想自己出头。她将发言权交给胡校长,自己则和魏老师一样,安静在沙发上端坐看两人一来一往。
胡校长也不含糊,直接将申请的资料递出去:“我和这两位小友,以个人出资的名义申请成立学校。”
孙主任的手僵在原处,脸上的汗更多了,半响都没接话。
胡校长眉头一挑:“怎么有什么问题?来之前我查了上面发下来的文件,这事县一级的行政部门就有审批权限。”
“老领导啊,文件上确实是怎么说的。”孙主任不停擦汗,“可这民间办学在安县,不、在整个青山地区都是头一遭,这方方面面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那我们就不为难你了。审批通过那些领导你告诉我,我直接上门找他们就是!”胡校长作势要起身。
牛人啊,尤晓莺在心里鼓掌,她这才发现自己请来的是一尊大佛,资格老、脾气硬,县里的领导都不怕。
孙主任连忙安抚,“老领导,咱们万事好商量想,这是就不劳动您一把年纪各个部门跑了。这样吧,你把申请资料都交给我。我先给地区教委打电话,将事情汇报上去,下午再去县委请示高书记。”
“小孙,你可别唬弄我。”
胡校长眯着眼睛看孙主任,显然不大相信他的话。
“您老要实在不放心,就让和你同来的两个年轻同志,跟着我一道去办手续。”
事情进展到现在已经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了,把孙主任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尤晓莺掐着时机站起身圆场,“孙主任,太麻烦你了。那就让我跟你帮接下来的手续。”
尤晓莺是好心,但胡校长未必领情。他倔脾气上来了,是不分场合人物的,他坚持要亲眼看着孙主任给地区教委打电话后才肯作罢。
孙主任咬着牙挨个打了电话,才终于一路恭敬地将胡校长送出门。
望着魏海扶着胡老校长走远的背影,尤晓莺有心缓和气氛,“孙主任,别介意啊,胡老就是这脾气。”
孙主任态度意外地和善,“小尤,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在胡老手下当了六年差,他是什么脾气我一清二楚。”
有了孙主任这个引路人,办校许可不到两天就审批下来了。县里对尤晓莺他们以个人出资的形式民间办学很是鼓励,虽然地方上不能有财政支持,尤晓莺也是收获不小,她用极其低廉的价格租赁下城西二里半五亩地作为学校用地。
时值暑假,离秋季开学还有不到两个月,可库区的失学儿童已经有近半年的时间没有摸过课本了,魏老师担心学生们在复学后跟不上学习进度,想着在假期里给学生补课。
凭在胡校长的面子,在一番波折后,学校终于在城一小借到几间假期空闲的教室让孩子们复课。
复课的第一天,尤晓莺和魏老师在教室外旁听。明桥小学原先的九十二个孩子,到了八十三个,剩下的九个孩子魏老师也没有放弃,他一直在全力和学生家长联络沟通。
尤晓莺从走廊的窗户向教室里望去,一张张熟悉的稚气小脸,正一丝不苟地听着讲台上的老师讲课。这是学校的第一批学生,大牙、小虎子、小耳朵、宋丫……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她都烂熟于心。
魏老师更是激动地落泪,“我终于又看到这些学生坐在教室里上课的那一天了,虽然有些遗憾站在讲台上的不是自己,但也值得了。这些老教师教得可比我好多了!”
“现在只是第一步,等几个月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教室,比这更大更明亮!”
“小尤老师,你安排就好。等一小秋季开学了,这些学生有教室上课就行。”
小尤老师,这个亲切称呼第一次让尤晓莺产生了一种归属感。她在建筑工地上有很多称呼,如东家、老板、小尤老板,每一个都带着疏离的金钱意味。尤晓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属于学校,属于这些学生们的,呼吸在这片空气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尤晓莺迎着清晨的照样微笑,“魏校长,你放心吧!可能一开始学校草创,条件是艰苦点,但不会耽误学生们的上课的。”
尤晓莺很有信心,虽然现在修建学校的地方还是一片长草的土地,但尤晓莺已经托方远花好了学校的平面设计图,只等下一周从工地上抽调出人手,就可以正式动工了。
学校得赶在九月份正是开学前,安排好足够的教室和教师休息室。其他的设施可以缓一缓,孩子们的学习可容不得半点耽搁。同样,学校千方百计请来的老教师都得留住。
尤晓莺已经和工人们打好招呼了,在未来的一个多月了,他们会加班加点地赶工期。不仅仅为了加班的那些辛苦钱,尤晓莺承诺等学校建好后,工地上所有的建筑工,他们的子女都能在自己办的学校里就读。这个承诺让每一个家里有适龄儿童的家长热血沸腾,干劲十足。
“还是叫我魏老师的好,直接叫名字也可以,叫我校长总觉得怪怪的。”魏海不自然地耸肩道。
“我也这么觉得,还是称呼老师听着自在。”突然,一个幽幽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尤晓莺吓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胡义胡老校长,他正两手抄在身后站在里两人半米的位置。
“胡校长,你也来视察第一天上课的情况啊?”尤晓莺笑着打招呼,即使她是名义上的正校长,但在学校管理的诸多方面还是得胡老把关的,所以在他面前一直姿态放得很低,格外尊重。
深入接触后,尤晓莺才明白像孙主任这样的人精,为什么对胡老敬重,甚至是畏惧。胡老心直口快,常常说话不经意就会得罪人,但他的身上始终有老一辈所坚守的那种正直气概。
“我不是说了嘛,叫老师听在耳里自在。我教了一辈子的书,站在讲台上拿着三尺教鞭的时间,比坐在办公室里当校长的年头长得多。”胡老挥挥手,“这称呼还是改一改的好,以后没有什么胡校长,我们大家都是同事,就都简单地称呼‘老师’吧!”
明桥小学的三个创始人,一个是从事教育工作数十年的退休老教师,一个是初中肄业的山村代课老师,还有尤晓莺这个高中毕业的女包工头。
三人奇妙的组合,他们不以功利为目的,成立了这所民办小学,校园内确实不该太在意区别上下阶级的称呼,‘老师’两字看似简单随意,却又透着亲切,正是恰当。
胡老的示好,尤晓莺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她当然不会拒绝,伸手含笑道:“那胡老师,以后请多关照!”
“胡老师,您好!”
“小尤老师,魏老师,都是同事,不用这样客气。”
在琅琅书声的走廊上,三只不同年龄段的手掌交握在一起,紧密联系着明桥小学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