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工人从剿丝厂的大铁门蜂涌而出,尤晓莺站在街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在人头攒动中踮起脚尖四处张望。
“嗨,这呢!”
尤晓莺踮着脚正费劲,就有人在旁边拍她肩膀。一回头,就见冯露站在身后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找你半天了,从哪冒出来的,我怎么没看见呢?”尤晓莺语带惊奇。
尤晓莺月底刚拿到辛苦站一个月柜台的工资,今天也刚好遇上小礼拜天休息,就准备约冯露出来聚一下逛逛街,也算犒劳犒劳自己。冯露她如今厂里坐办公室闲得发慌,又不像车间里的工人要为赶生产任务加班,时间也有空,两人就一拍即和约着今天下午出来逛逛。
八五年,安县的个体经营才刚刚冒头,大多也只是路边的香烟摊、小饭馆、小卖部。对于两个十□□岁的大姑娘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她们一踫面就直奔着安县的百货商店去。
相比起供销社的逼仄昏暗,二层楼的百货公司算得上是敞亮大气。冯露拉着尤晓莺在商店一楼的服装区,这摸摸那看看。最近下了些小雨,虽然才八月底,安县的天气就开始转凉了,百货商店里上了些秋季新货。冯露和尤晓莺一样才刚发工资,人特别的兴奋,准备给自己添两件新衣服。
不一会儿,冯露就看上了一件长袖夹克衫,她穿在身上显得整个人都精神洋气了几分,让百货店的营业员和尤晓莺都连夸好看。这件夹克衫价格也不便宜,四十八块钱,差不多是一个月工资了,但就冯露都没半点犹豫很干脆的掏了钱。
看得一旁的尤晓莺直咋舌,其实冯露这种行动,她曾经也有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像她们这种刚工作的小青年,特别是女生,正是青春张扬的年纪,喜欢打扮自己,加上没结婚没有家庭孩子上的压力,父母自己也在工作,更没有需要赡养老人的负担,自己挣钱自己花,比之二十一世纪的“月光族”用钱还要大方些。尤晓莺就曾花了二百多块给自己买了件紫色的羽绒服,那时她也是刚工作不久,二百块差不多是她四五个月工资。
尤晓莺花钱就没冯露那么大方了,她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想着给父母俩买点礼物,表达孝心。她在百货商店一楼逛了个遍,倒是看上了一支永久牌的钢笔想卖给尤父,一问价钱要三十五块钱,自己大半月工资,就有些却步,如果买了这支笔,尤母的礼物可就没着落了。
尤晓莺有些灰心,东西便宜的自己看不上,看上的又太贵了。就听见冯露就在一个买毛衣的货柜前兴奋地招呼她:“晓莺,你快来看,这些毛衣好漂亮。”
冯露正拿着件红色的针织羊毛衫在自己身上比划,鲜艳的颜色很是衬她的肤色。尤晓莺眼睛一亮,摸了摸毛衣的面料,针线细密,用料也是上好的纯羊毛纺线。秋冬季节里,父母要是有件这样的羊毛衫贴身穿着肯定暖和。
结果一看价格又泄了气,女式毛衣一件二十五块,男式的贵点要二十八块,刚好这个月的工资。尤晓莺有些咬牙,虽然花一个月的工资买东西,心里有些肉疼,但为自己父母花钱她还不至于舍不得。
尤晓莺开始琢磨着挑选颜色,冯露就在旁边叹着气,这丫头也眼馋想买件毛衣,但是刚刚她一时痛快买那件夹克,兜里钱不够了。
“谁叫你刚才那么冲动,现在后悔了吧!”尤晓莺看冯露那眼馋样就想打趣她两句。
冯露倒是光棍,说话也理直气壮的:“能不买吗,你们不都说穿在我身上好看吗?我人又这么漂亮,不买,不是可惜了衣服!”
尤晓莺闻言,又好气又好笑:“是呀,就是有人现在没钱买漂亮毛衣了!”
“对呀,买不了这件毛衣挺可惜的,要是我自己织的毛衣能和这种机器织的一样好看就好了。”冯露也不计较,只是摸着手里的毛衣,面露不舍。
尤晓莺心一动,停下挑毛衣的动作:要不自己动手织试试!毕竟自己送父母亲手织的毛衣更有意义,也更显用心。
尤晓莺打定了主意,和卖毛衣的营业员道了谢,就拉着冯露去旁边卖毛线的柜台。
冯露一头雾水:“唉,你不是准备挑毛衣吗,怎么又不买了!”
“不买了,我想自己亲手给我爸妈织件毛衣。”
“你什么时候会织毛衣了,在学校的时候不是围巾都不会织吗?”
“我二嫂家有本讲毛衣编织的书,我借回家学了下,就会了……”
尤晓莺想把冯露糊弄了过去,她织毛衣是婚后女儿上小学才学会的,那时候她成天就做家务煮饭,典型的家庭妇女,就学了织毛衣打发时间,可能因为空闲多还自己研究出了些花样,织出来的毛衣不比外面商店里卖的差。
这时候无线周润发版的上海滩刚引入内地,在各卫视台热播,许文强头戴着礼帽,搭条白围巾一袭风衣的造型更是风靡全国,兴起了织围巾毛衣的热潮。
百货商店里的毛线也分很多种,最贵有三十多块一斤的海马毛毛线,也有便宜些的涤棉混纺线。
尤晓莺在营业员的介绍下,选了价格相对适中的一种纯羊毛线,挑了青灰、紫、红三种颜色,一共五斤线,也确实要比买机织的成衣便宜些,总共才花了四十块。
一直到两人出了百货商店,冯露还在劝尤晓莺:“你心里有数没,要我说你就该先买两斤线织着看,一下子买这么多线,万一织不好,不仅浪费线,还糟蹋钱……”
虽然冯露在给自己泼冷水,尤晓莺明白她的好意:“你就放心吧,我估摸着织完衣服线应该还有剩,到时候给我们俩一人织条围巾。”
冯露立马眉开眼笑的:“那感情好,我等着你的围巾啊!”
尤晓莺逛完百货商店还有些意犹未尽,就问冯露之后有什么安排,要不就再逛逛,晚饭在外面解决。
冯露就笑道:“我正想和你说这个呢,今天晩上咱们班长请吃饭。陶姜说毕业都一个多月了,我们高三五班的同学各散四方,让我们这些在县城的同学聚聚,相互交流下以后也有个照应。”
尤晓莺心里有些打退堂鼔,高中同学她都忘得差不多了,去了人家和她聊天什么的,她谁都不认识多尴尬。
“班长请客要花不少钱吧!我还是不去了,平时和他没什么联系,不好意思去蹭饭。”
冯露解释:“你以为上招待所呀,就是陶姜他们机械厂旁边的小饭馆,最多也就炒俩小菜,上点花生米散啤什么的。再说,陶姜也叫我带上你,你不去怎么行!”
尽管有些不情愿,尤晓莺最后还是跟着冯露一起去参加这次同学聚会。尤晓莺有些功利地自我暗示:既然自己已经重回了八十年代,就应该好好融入其中,同学这样的人脉也是未来的一笔财富。
等到了县机械厂门口,尤晓莺就发现冯露说的没错,吃饭的地方就是用木板和塑料布搭的一个简陋棚屋,老板在路边用个煤炉子炒菜,里面也坐了几桌客人。
老板是个中年妇女,看到她们就很热情地招呼:“大妹子你们吃饭啊,里面坐吧!”
“谢谢啦,我找人。”冯露嘴里回着老板娘,就伸头往屋里张望。
“冯露、尤晓莺,这呢!”屋子里面有个男的站了起来迎她们,“快进来吧,人都来齐了,就差你们俩了!别站在外面了,油烟大。”
说话的是陶姜,尤晓莺在毕业那天对他留了些印象。
尤晓莺两人走进去,桌子边已经坐了七八个男生了,纷纷给她俩打招呼让座。
冯露也不怯场,刚坐下就大方和众人告罪:“对不起,我俩路上耽搁了。”
“没事,我们也才到没多久!”陶姜也不介意,看人来齐了,就吆喝着老板娘上菜,又给男生叫了扎散啤,两个女生一人开了瓶汽水。
尤晓莺看了看桌上的人:“怎么在县城的就我们这几个人呐?”
陶姜坐在那喝了口啤酒,叹着气:“可不是嘛,我们镇中高三五班全班六十七个同学,回乡务农的、出省打工,最后留在县城工作的就我们这十一个人!”
“算了,陶姜。我们不说那些丧气话,来聊聊大家的近况吧。”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劝着,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近况。
气氛一暖,众人就开始就着桌上的小菜,喝酒的喝酒、喝饮料的喝饮料,聊得也十分投机……
聊着聊着就把话题扯到了今年高考上去了。
“今年安中可算是在整个地区大出风头了。全地区三个考上首都大学的,安中就占了两个。”
“那是,你也不看安中今年高考考上大专以上的有三四十个人,我们学校才多少!”
“我记得镇中考上本科三个,加上大专一共七个人吧!”
“其实,我们唐老师真心教得不错,这一届长宁镇中一共七个班,我们班不是就考上了方远和李清两个。”
“哎,班长。我听说方远他考上的是省城的x大吧?”
坐在一旁看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尤晓莺正无聊地咬着汽水瓶里的塑料吸管,“方远”这个名字听得她心里咯噔一下,吸管从嘴里掉下去,在汽水瓶一上一下地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