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站着两名豆蔻年纪的宫装华服少女。
身量高挑的那位,端庄秀丽、明眸皓齿,眉目与太子妃有三分相似,只不过五官比太子妃更精致一些。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松,下巴微微挑起,流露出高人一等的自信骄傲,透出矜贵之意。
太子妃蹙眉看着她,“嫱儿,娘真的病了?”
许嫱不满道:“难道我还撒谎啊?”看了看身侧的矜贵少女,“刚才无忧公主和我一道去了长公主府,给娘请安。”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娘的气色很不好,也没胃口,嘴角都长燎泡了。”
“就是,就是。”无忧公主接了话,“我亲眼所见的。”
许嫱又道:“太子妃,你怎么能为了灵犀跟娘顶嘴呢?”她和太子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却一口一个太子妃,看似恭谨,实则疏远。神态更是散漫不屑,“这世上,哪有做女儿的跟娘顶嘴的道理?更不用说,还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什么叫不相干的人?”太子妃同样不满,反问道:“灵犀难道不是你的表妹?她的娘,难道不是你的姑姑?你说话还有没有一点分寸?”
“太子妃。”许嫱柳眉微挑,“我才说了几句,你就为了灵犀而训斥我。可见昨儿你和娘顶嘴的事,是真的了。娘的身子不适,都是被你这个好女儿给气的,哎……”
一顶“不孝”的大帽子给姐姐扣下。
无忧公主帮腔道:“太子妃,虽然你是我的嫂嫂,可也不能不孝啊。”故意叹气,“旁的不说,便是只为太子哥哥的名声着想,你也不能这么着啊。”
又扣了一顶“不贤惠”的大帽子。
许嫱接着道:“说起来,娘可是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就连皇上都要敬让三分的长姐,结果呢?都一大把年纪了,反倒还要受女儿的气,受外人的气。”
“是啊。”
“哎,娘也是可怜。”
“没错,大姑母真是可怜啊。”
她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配合的天衣无缝。
太子妃不是能言善辩的人,气懵了,“你、你们……”
“嫱表妹,你这话好生没有道理。”长孙曦拨开珠帘走了出来,脆生生道:“若是舅母抱恙在身,我和表姐不知道也罢了。你既然已经知道,却不说留在舅母身边仔细侍疾,还有心思出来闲逛。”拉长声调,“岂非……,真正的大不孝之人?”
许嫱原本见姐姐还不上口,正在快意,不料劈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不由勃然大怒,“你说谁不孝?!”
长孙曦因在病中,头上只梳了一个简单的篆儿,斜插珍珠簪,衬得她眉目干净、肤白胜雪,颇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味道。她神色温温柔柔的,清浅一笑,“嫱表妹,想来你方才说的那些只是开玩笑,吓唬表姐玩儿的,我也只是开玩笑罢了。”
太子妃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神色欣慰,“灵犀。”
许嫱却气得银牙微咬,待要争吵,又是不便争吵,----的确是自己刚才思量不周,言语有漏洞,弄得被人倒打一钉耙!若是再坚持说母亲被姐姐气病了,自己却出了门,反倒显得真不孝了。
因而冷哼道:“没看出来,你的嘴还真是越发伶俐了。”
长孙曦没有对嘴,有些事要适可而止。
----再激怒对方不是明智之举。
然而许嫱忍耐不发,无忧公主却是吃不下这个瘪,当即讥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那个满门被抄,族人死光,只剩下一个孤魂野鬼的破落户啊。”
若是原主在此,勾起伤心事,多半要被这话气出一口血来。
可惜现在的长孙曦根本不在乎,更不至于跟两个小丫头去怄气。因而只做没有听见对方的挤兑,转头对太子妃道:“不知道,舅母的嘴角是不是真的长燎泡了?便是长了,想来也是天干物燥,饮食上火所致。表姐,快找几样清心降火的药材送去罢。”
太子妃原本听无忧公主挖苦表妹十分恼火,当即就要对嘴的,可是想了想,----自己倒是不在乎跟无忧公主闹翻,但表妹经不起,何必给她专门结下仇人呢?要出这口恶气,也得等表妹不在场的时候再说。
于是强忍了心头怒火,笑道:“走罢,我们一起去看看药材。”
长孙曦挽了太子妃的胳膊,笑道:“好呀。”还不忘礼数,转身对着无忧公主和许嫱福了福,“公主、嫱表妹,我们先走了。”
太子妃冷淡道:“去去就来。”然后挽着表妹径直走了。
无忧公主气得倒呛,恼道:“这是什么人嘛?破落户!无赖!上不高台面的……,烦人东西!”她受尊贵身份的教养所限,不知道脏话,骂起人来翻来覆去并不顺溜,倒把自己气得脸红紫涨的。
许嫱替她抚了抚背,柔声劝道:“好了,别跟小人一般见识。”不着痕迹架桥拨火,“长孙曦今日对你不敬,当着太子妃算是暂时便宜了她,该天你再收拾便是了。”
----倒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无忧公主年纪略小,今年不过才得十二岁,带着孩子气,加上性子有点炮仗,当即跺了跺脚,“我等不了了!现在就让太子哥哥撵她走!”狠狠啐了一口,“呸!她凭什么赖在东宫住着?不要脸!”
说着,已经一阵风冲了出去。
许嫱嘴角微翘,提着裙子快步追了出去,“公主,你等等我。”
两人去了昭怀太子的书房。
无忧公主飞快告状,“那个长孙曦,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说话目中无人,就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实在是太可恶了。”上前拉扯昭怀太子的袖子,“太子哥哥,你赶紧把她撵走好不好?要是能再替我打她一顿,就更好了。”
“尽是孩子气。”昭怀太子穿了一袭银白色的夔龙纹长袍,锦绣华彩、芝兰玉树,眉目间是一贯的平静淡定,微笑安抚妹妹,“你们小姑娘家家的爱拌嘴,孤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纠缠进去?别胡闹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把无忧公主的告状给化解了。
无忧公主闻言一怔,“什、什么嘛。”她又跺脚,“才不是呢!我都快要被那长孙曦给气死了,太子哥哥你还不帮我,看着我被人欺负。”
昭怀太子当然知道自己妹妹的性子,只不过母亲死得早,难免有些纵容宠溺,平时只要不要紧的事都顺了她。眼下听她赌气,自然知道话里不尽不实,----长孙曦是多谨慎细微的性子,怎么会欺负无忧?她也没那个胆子。
因为知道许嫱和妹妹交好,抬眼看她,“你来劝劝无忧,不要使小性子了。”
许嫱微笑,“太子殿下可真是宽宏大量,不管什么事,都不计较。”把昭怀太子给夸了一通,然后拉扯无忧公主,柔声道:“罢了,你消消气,回头我给绣一个双面绣的团扇。你不是一直想要吗?喜欢什么花样?”
看起来又温柔,又懂事,和在太子妃面前简直判若两人。
无忧公主仍旧气鼓鼓的,嘟哝道:“我是生长孙曦的气,又不是生你的气,让你做团扇赔罪算怎么回事?”
许嫱却道:“总归她的娘是我姑母,她是我表姐,她惹我们无忧公主生气了,我就替她赔个不是罢。”一副哄小孩子的口气,“好啦,太子殿下还有正事呢。”
无忧公主忽然捂着脸,干哭起来,“我不,太子哥哥不疼我了。”
“太子殿下,公主只是气话。”许嫱赶忙解释,一脸为难之色,“要不……,我在这儿陪陪公主,太子殿下先去忙正事吧。”很是体贴的样子。
昭怀太子思量了下,颔首道:“也好。”
不是他不疼爱妹妹,而是没时间浪费在这种小儿女拌嘴上面,多少要事等着,那有功夫陪妹妹磨蹭?当即顺着许嫱的话走了。
无忧公主气得摔了一个茶盅,“哐当”一声,碎了一地瓷片。
许嫱拉着她去旁边坐,让宫女进来收拾干净,然后撵了人,叹道:“说起来,今儿倒是我的不是了。早知道,就该自己过来找太子妃理论。要是那样的话,你也不必因为长孙曦生一场闲气。”
无忧公主哼道:“与你何干?是她们讨人厌!”
“罢了,罢了。”许嫱叹道:“咱们不值当为了别人烦心。”又往昭怀太子去的方向望了一眼,“你也别和太子殿下怄气,我姐姐是太子妃,长孙曦是我们的表妹,太子殿下夹在中间怎好处罚?也是没办法了。”
“我知道,太子哥哥不肯等罪你们辅国公府。”无忧公主冷笑,“难道他不替我出头,我就没有办法收拾长孙曦了?就算有太子妃护着,那也一时,总不能一辈子留在身边吧?往后有得是机会呢。”
许嫱见目的已经达到,便微笑道:“你看,这不就想明白过来了。”
“嗳……?”无忧公主忽地眼珠子转了转,悄声道:“你说,太子妃是不是有意留下长孙曦的?”虽然讨厌对方,但也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很美,“找个绝色的表妹,帮着自己固宠也不稀奇啊。”
这话倒是把许嫱吓了一跳,不情不愿的,缓缓道:“……不会吧。”
“难讲。”无忧公主撇了撇嘴,“这种事在宫里还见得少吗?那些娘娘们,不都找个没身份又貌美的秀女,帮着自己固宠吗?难说太子妃有没有这个心思呢。”
许嫱的脸色便沉了下去。
“说起来,你和太子妃出身一样,都是大姑母嫡亲的女儿。你长得比她好,又是自幼在宫里长大的,见多识广、知书达理,哪一点不比太子妃强?她不过因为是占了姐姐,才抢了太子妃的位置。”无忧公主脸上气哼哼的,抱怨道:“要是你做太子妃就好了。”
许嫱目光闪烁不定,却道:“别胡说。”
******
另一头,太子妃和长孙曦去挑了药材。
太子妃自然知道妹妹在胡说八道,母亲肯定没病。若母亲病了,妹妹绝对不会放过表现孝心的机会,哪有功夫来自己这儿?但是不管真假,于情于理都得顺势过去探望一下,免得真落一个不孝的罪名。
长孙曦迟疑道:“表姐,我是不是就不去了?”
“不行!”太子妃自从经历了上次秘药的事,就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东宫,只是没好明说,转而笑道:“你随我一起去看看娘,只当出门逛逛。对了,爹肯定挂念着你,咱们今儿回去吃了饭再回来,陪爹好生说说话。”
她一番热情,又是好意,长孙曦不好意思拒绝,“行。”
毕竟比起去汾国长公主府看舅母的脸色,单独留在东宫,反而感觉更加危险的多。虽说昭怀太子应该不至于再下一次迷药,但也难说,会不会发生别的什么事?还是跟在太子妃身边比较安心。
再者说了,公主府还有疼爱原主的亲舅舅呢。
自己顶多是被汾国长公主冷脸以待,甚至她可能见都不会见自己,当然还是跟在太子妃身边更好一些,所以顺势应了。
太子妃吩咐人准备了马车,表姐妹俩出了门。
此时正值晌午,骄阳高高的挂在湛蓝乌云的天空中,临近冬日的阳光格外明亮,好似琉璃玉带一般的明晃晃刺眼,让人不能直视。马车晃晃悠悠的,太子妃斜倚在五彩刺绣的软枕上面,车内四壁都是大红缎子,使得她的脸色透出微微泛红的温柔。
“你别紧张,爹最疼你了。”她柔声道:“爹总说你自幼没有双亲,可怜的很,总是叫我让着你几分呢。”捏了捏那粉嫩的脸颊,“爱哭鼻子的小坏蛋。”
长孙曦陪着她说笑,“我已经长大了,往后自然不哭鼻子的。”
太子妃笑道:“难讲……”
“砰!嗤……”外面一阵响动声音,夹杂在人声中突兀响起!接着,有人欢呼起来,“快看,快看!那边有人放烟花呢。”又有人道:“真好看!哪家富贵公子这么闲啊?不到过年就开始放烟花了。”
长孙曦心下也是觉得奇怪。
太子妃侧耳听了听,摇头道:“现在无聊的人越来越多了。”
话音未落,便从高空中“砰”的一声炸响,接着有东西“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轻轻打着马车顶帐!周围的侍卫宫人顿时惊呼,有人喊道:“快快!保护太子妃!”然后四周便是一片混乱,人群被驱逐的尖叫声、惊呼声,闹得人仰马翻。
“赶紧把马车靠到街边,躲一躲。”
“快点,快点!”
太子妃怒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简直混帐!”
“太子妃。”栀香慌慌张张钻了进来,脸色不好,急道:“马车顶上沾了火星,把帘子给烧了个洞。哎哟……”说话间,外面的烟花仍旧络绎不绝,还往下掉,“赶紧下来到店里避一避,别被火星子燎着了。”
太子妃虽然生气,却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来赌气,只得下了车。
长孙曦跟着她一起下去,担心的看着她,“表姐,当心一些!”伸手给她挡着头发,万一太子妃的头发被火星子燎了,缺一块、少一块的,成何体统?自己倒是无所谓了。
现场一片混乱不堪。
有一个太监打扮的人从店里跑了出来,混乱中,也没人来得及分辩。那名太监挤挤攘攘的上前,嘴里喊道:“保护太子妃,保护太子妃!”他虽然挤不到太子妃的跟前,却灵巧的上前一挡,将长孙曦给隔开了。
长孙曦本来还没在意,想着是奴才急着护主子不顾自己,也是有的。
不料下一瞬,一柄尖锐的刀锋抵在自己腰上!
有人低低的道:“别出声,否则刀剑可不长眼睛。”然后趁着人群混乱,趁着长孙曦受惊怔住的一瞬,在她后脑勺穴位上一敲,不着痕迹的将她给拖出了人群。当时场面混乱,宫人侍卫都围着太子妃团团转,竟然没留意少了一个人!
长孙曦一是惊骇,二是被敲中穴道浑身发麻,根本就来不及呼救!等她发觉自己被劫持的时候,刚一张嘴,便被人用手绢塞住了嘴巴,然后给扔到了一辆马车上。马车“嘚嘚”飞快行驶,颠簸不已,很快进了一条细小狭窄的小胡同,从混乱现场中消失……
这个时候,再呼救明显已经徒劳了。
片刻后,马车在一处偏僻幽静的院落前停下。有人拆了门槛,直接将马车行驶进去,一路进,一路拆门槛,最终停在一处内院里面。
很快,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
长孙曦不知道,等到自己的会将是什么命运?心下惊疑不定。
有沉稳的脚步声走了过来。
谁?什么人?长孙曦的心一阵“砰砰”乱跳。
有人掀开了车帘,猫着腰,笑吟吟的望着她,“我们又见面了。”那人穿了一身绣着银线暗纹的长袍,华服锦衣,衬得他的容颜异常俊美,“下来罢,长孙女史。”
殷少昊?!长孙曦顿时心底一凉。